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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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林之间悄然藏着一间小庙。庙门顶上的牌匾已经碎裂模糊，辨认不清是哪位仙者的供香之所。
庙中没有灯火，漆黑一片。好一会儿，还算完整的庙门后才探出一个孩童的脑袋。
那是个约莫六七岁的男孩，脸上沾了泥土的污渍，衣裳虽也脏了，但却仍是能看出来家境尚可的。只是不知为何，这样小的一个孩童，身边竟无一人看护。
门外大雨瓢泼，斜斜泼上木门板，那孩童左右看了看，确认四周无人，才小心伸出手，接了一点雨水，擦净脸上污渍。
那些人……似乎没追来。
但仍然不能出去，爹娘说了，如果被抓到，一定会死的。他只要在这里躲着等着就好。只要等着就好。
孩童轻轻合上门，退回庙内。木门吱呀的声响淹没在雨声里，才过半门高的身子也掩进黑暗里。
庙里大概有日子没有人来了，能闻到陈旧的尘土的气味。
屋内正中间摆放了香案供台神像，还有一块蒲团。神像的面目也已经模糊，只能辨认出是男相。祂却并非寻常神像那样仙气飘飘的长袍，反倒是一身银甲，腰间一支竹笛，手执长剑，暗浮肃杀之气，令人见之生畏。台上有神位，尊号名讳碎裂，也难认清。木台一侧放着一尊小鼎，鼎身上刻着古文。
孩童自识字起爱看些新奇的东西，阿爹书房里就有这样文字的书。他只认出几个，却连不成一句话，看了半晌，不懂其义，只觉无趣。
他掀开一角神像下垫着的红布钻进去，两手抱着腿蜷缩起来，心中慢慢唱着很久以前听来的歌谣。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
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①
阿娘说，即便真的有一日他们亲子分离，也不会“松柏冢累累”，因为他们会一直等着他回家。
因此他害怕而不知该想什么的时候，就会在心里唱这首歌，就会想到阿娘说的话，想到阿爹阿娘会等他归家，便没有那么怕了。
等了很久很久，还是没有等到父母的呼声。
也许是那些人还在追赶……
雨声催人眠，他已随父母心惊胆战逃了好几个时辰，不知不觉中，竟这样睡着了。
等再醒来时，他躺在一张简单却软和的床上，身上盖着一张塞着黄旧棉絮的被子。
“大夫，这孩子如何？”
“没什么呀，只是像饿得久了。”
“那就好，那就好。”
“我该走了，还有诊约。”
“多谢大夫。”
他循着声音迷迷糊糊看过去，桌边站起来一个白胡须的老者，提着药箱站起身，另一个老者也站起来，点头道别。
那老者转过头，见他醒来，忙走过来，说：“饿不饿？我做了饼子，你吃两个吧，啊？”
说完又忙不迭走去倒了茶水给他。
孩童捧着粗制的茶杯，温热透过杯身传递给冰凉的手心，他抬起头，那老者正看着他。
老者大抵是真的很老了，满脸的皱纹和淡斑，枯黄的皮肤，眼神却那样慈爱，像看自己的孙儿。
他点点头，张口想说话，却发觉嗓子干哑，只得默默喝了一大口茶水，才答了一声“好”。
老者又端来饼子。大概是在锅里一直热着，他拿到手里时饼仍是热的。他咬了一口，竟觉得很香，便一口气吃了两张。
待他吃完，老者问：“你怎么一人在将天神庙里？你的爹娘呢？”
他才想回答，就想起爹娘的嘱咐——绝不可以说他们的姓名，也不能说逃出来的原由。若是说了，一定会死。
于是他只好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老者叹了口气，说：“看来你孤身一人。既然这样，你便先住下来，好不好？”
他想活下来，见到爹娘。若是一直待在庙里，一定会饿死的。
于是他点点头，说：“好。”
“……”
迷词看着窗外出神。
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久到……他已经忘记和爹娘分离时的场景，忘记他们年轻时的样子，只记得很多年前，他也曾与父母在一起，像那赠给他与余渔粮食的农人一家一般，父母会把幼时的他抱在怀里，同他说笑，护着他，和睦又快乐。
给他饼子吃的老者收养他后，他每天跑到将天神庙里等爹娘来找他，可是没有等到。过了没几年，老者寿终正寝，所幸所在的村子里都是善心的人，村民们商议后决定一同养大他。迷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他们筹钱为爷爷办了丧事，供他吃穿，还替他交了束脩上了学堂。就连后来进京赶考，也是村民们为他凑的盘缠置办的什物。
只是他中状元后，事事匆忙，后来又因故去秦水做了县令，再后来时世动荡，他奔波不及，很少能回去看，只能偶尔寄些银钱。村民们大都不识字，请先生写封信，也因时局不安，信总到不了他手里。
再后来回去看，村子却已经空无一人，附近的人说，有官兵无故杀人，众人恐惧，已经举村迁走，不知下落。
生恩养恩，竟都无处可去报。
到如今，恍梦已去百余年，犹看生民觉劳微。他总是放不下……放不下太多事。
谢衡：“你在想什么？”
迷词收回思绪，转过头，说：“没什么，就是想起过去的一些事。”
他停了停，又道：“今日连崖山附近的村子受邪魔侵害，我去查看，感觉有些蹊跷，却不知到底哪里不对。若再有什么动静，我能否与你联络？我虽修为比两个师弟高，但世事到底经历得少，许多事不知。师父虽游历天下，但近些年灵府隐有衰竭之相，不便令他忧心。”
谢衡道：“可。”
迷词点点头，站起身，说自己要去换壶热茶来。
厨房里，余渔正煲着腊肉，整个屋子一片腊肉香。他见迷词进来，忙说：“师兄快来！替我尝尝味。”
迷词摆手：“我最不爱吃这个，你少招呼我，叫小麟来吧。”
余渔皱起脸，刚想举着锅铲走开，就听见迷词说：“你分发讯符的时候是不是拿了我的？”
余渔：“是啊，我自己带的符不够，就从你那拿了。喏。”
他从胸口夹层里翻出来荷包给迷词。迷词接过来，才想塞回自己怀里，感觉摸起来不大对，打开一瞧，里头已经空空如也了。
余渔凑过来一边挠挠头，一边说：“居然用完了。回头我再画些还你。”
迷词：“不是，那封信……那信物也在里面。”
余渔在原地眨了眨眼，才反应过来信物指的是谢衡给的。
他瞪大眼睛，讪讪道：“啊？你怎不早说，我也没注意，兴许是我囫囵当讯符给发下去了。你没事把那个揣在怀里干嘛？”
迷词：“……仙君说要向我问阿栩的事，我怕有时不在身边，便索性带在身上了。”
余渔：“那这不得快些拿回来。你等着，我这就去。火你就让小麟来看着吧。让他别偷吃，这是给师父煲的。”
迷词还没来得及说话，余渔就蹿出去了。
他愣愣看着门口，忽然发觉自己心下有些平静。全不似一封旧信丢失后该有的感觉。
其实他还记得写那信时，对谢衡满心思念，又期盼着他的回信。那心情实在不是平静的。
大概是现在的谢衡不将它看得重要，便也觉失去了意义，难以再那样珍视吧。只是到底对他来说是重要的，还是有所挂念。所幸不是真的丢失。
他换好热茶，一转身，正见谢衡在门外。
谢衡微不可察地皱了眉，问：“不见了？”
显然是听见方才他与余渔的对话了。
迷词：“不算吧，当做讯符发给村民了，找得回来。”
连崖山周围的居民都是良善之人，不会霸着不还。不良善的早被他们师兄弟清理了。他们也大多世代住在这儿，踏实耕种，不会到哪里去寻不着人。确实没什么可担心的。
他端着茶壶，神情自若，在谢衡眼里像是根本不在意那物件。
为何？
他于他不重要，又或是……不再重要。
于他而言前尘往事不过弹指一瞬，于迷词而言是大梦一场。
他虽确是谢衡，但到底与从前尘世中那个祁王世子不是全然相同的人。他已是衡一。
然而他却不能表露这心绪。更不能再想自己为何会有这心绪。
谢衡：“万物为刍狗。若一心护佑村民，便已生偏颇。仙者，不可偏私。你欲成仙，怎会不知其理。”
迷词闻言，心下震动，又沉了沉。
他并非不知，但他并不是为了成仙而行事的。与之相反，他是为了所行之事才求仙。
“我只知他们性命受了威胁，就在我身边，我既有庇护之能，为何要置之不理？那些都是活生生的命。”
“妖魔鬼怪亦是。更何况生死是常事，旁人涉之则因果牵缠，若你要成仙，不当插手。”
“我不过从来如此，你难道不知……”
谢衡岂会不知？他们当年分明——
迷词心绪一滞。
……谢衡怎么会知。
他已经不是他的谢兰衡。是衡一仙君，是不可偏私的，仙君。
他怎么会明白一个凡人的志向，怎么会明白一个人为了这志向甘愿付出一生心血苦泪，怎么会明白他痛苦不已时，靠想着他撑下来。
迷词看见谢衡神情淡漠，蹙眉偏目，难猜他所想。
又想起一百多年前相识时，他惊觉自己心中过分雀跃欢愉，惊觉两人情志相投，好似得此缘分一生不负。
然倏忽弹铗睁眼，旧人偶在，万事变迁。
他不会再站在田埂上与他聊民生事，不会陪他彻夜苦思利民良策，不会再谈起此生志向。
……他们已非同路人，已再无两心知。
作者有话说第6章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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