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异闻》風字壹號

29、二十九

　　“你看，他醒着呢吧，下去下去，本王跟他说会儿话。”八王赶走那下人挤进卧房来。“老庞啊，感觉怎么样啊？”
　　太师感觉到他贴床沿坐下，并不住打量自己。
　　“气大伤身，这样不好，今天可给本王吓坏了。”八王瞥见那下人退了出去，便贴近他压低声音道：“你这是要闹哪出啊，埋藏刀斧手摔杯为号？这是清君侧啊，还是协王爷以夺权啊？”“耍花样撂翻本王的人，套路还挺多，难怪你活得累。”
　　太师闭目养神不搭茬，没有真凭实据的事随他怎么说，自己真若作出反应了，才真遂了他的愿。
　　八王笑了笑，太师的无动于衷在意料之中，这老家伙狡猾着呢，当场按住证据摆在眼前他都要辩上三分，何况现在抓不到证据。“你呀，一天甭老惦记本王，是时候好好调理调理身体了，这次幸好没什么大事，也算捡回条命呐。”他拍了拍太师露在外面的胳臂。
　　太师被他这话嘲讽得直冒火，考虑到身体状况，只得强压下去保持心态平和。考虑到八王嫌疑尚存，辽国人很可能趁祈福做文章，他打算控住八王，并在祈福之日取而代之，既避免他与外界有过多接触，又能完成皇帝交待的任务。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自己的身体太不争气，关键时刻出问题，若换作五年前的状态，现在就是他在探望王爷了。“王爷就别在这猫哭耗子了，老夫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小气，绝对的小气。”八王指着他，“罢了，本王宽宏大量，不跟你计较。”“看你这病情，后日开坛祈福怕是无法出席了。”
　　听到此处，太师睁开眼睛，视野中八王的轮廓渐渐清晰。
　　“呵呵，你看你，说急就急。”见他突然瞪眼恨不得立刻坐起来，八王觉得好笑。“本王向你保证，绝不做与祈福无关的事。”
　　“何以为证？”太师面无表情，这种苍白无力的保证连小孩子都不会相信。
　　“你可以把你那头号大侍卫派过来盯着本王，你总不至于连他也信不着吧？”
　　“调虎离山？”
　　“喂！我可没你那么龌蹉！耍下三滥的伎俩欺负别人光杆司令！”
　　“但愿如此。”太师见八王那样子不像做戏，但他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封一寒是可以信赖的，真遇见突发状况，杀伐决断从不手软。只是自己不能亲自参与祈福，难免觉得身陷被动。
　　“本王不是地痞无赖，行事从来讲信用，你我相识这些年，总该有所了解。于公的角度讲，那封信尚存许多疑点，如果信写在本王离京之前某天，为什么早不送出城，难道擎等着被官府捉拿？况且，真想通辽，也不用再送什么信，借着此次出行就可以达到许多目的，也省得给人留下把柄，本王不是替自己辩解，你也是办过许多案子的，不应该注意不到。总之，本王不希望因个人偏见而引起误会。”
　　“杨兴良呢？”听罢八王的长篇大论，太师依旧不为所动，信确实有问题，他也不否认个人偏见的存在，但更不会轻易相信他人的说辞。
　　“他是个有道行的道士，会我们平常人不能理解的玄术，他想走，我们谁也拦不住。事出突然，本王暂时还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离开，至于说本王与他密谋做些什么，大可以择沿途某地相机行事，何必等到了太谷，招摇不说还容易引起怀疑……唉，他早点走了也好，本王跟他再无干系，也省得你天天惦记着。”八王摇摇头，提起老杨，他还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还有，建议你别再费尽心思去搜捕他了，真的找不到，他跟那场雾一起消失了。”
　　“无稽之谈。”一个大活人怎可能凭空消失，只靠臆断便把事由归结于玄怪该是多么愚蠢的做法，太师瞥了八王一眼，他现在没力气生闲气，若跟八王这种不着调的家伙较真置气，他天天都得气死。
　　八王起身直了直腰，语气平和道：“老庞呐，该说的，本王都说完了，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但能不能别四个字四个字的往出蹦？你这个脑子是摔坏了么？”他突然抬高了话音。
　　“与尔何干？”太师故意撩拨道。这也算是对他把自己气犯病的一种反击。
　　“你！你这个老家伙，存心的是吧，再这样本王走了。”
　　“慢走不送。”
　　“行！你给本王等着！”
　　八王气鼓鼓出门去了，屋里总算清静下来。太师扬起嘴角，他找到了撵走八王的好办法，这位王爷真不禁逗。
　　八王回到宅邸瘫坐下来，从早上发现杨兴良失踪，到差点被太师暗算，再到方才，乱哄哄折腾了一整天，终于能歇口气。“老杨啊，你个狗东西走了也要给我找麻烦，瞧瞧今天这阵势，再晚一点我这个王爷就得被太师收拾咯。”他对着杨兴良留下的那块玉珏喃喃自语。“你说那六个娃娃究竟是鬼魂还是羊成精呢，他们竟然可以白天出来活动，鬼魂是做不到这些的吧。他们绕着老庞转，是在使什么法术么，比如被他们转过之后，老庞的脑子就要天旋地转。满屋子就只有我能看到这些娃娃，你给我的符也不管用啊……”他问着这些向来能被杨兴良解答的问题，但这次他再也得不到回答。伸手掏向怀中，摸索了几圈，他找不到那道精心保存的符咒。
　　“张安！”他吼了一声。
　　很快，张安一瘸一拐跑进来：“老爷，小的来了。”
　　“看没看到本王的符？”八王四下搜索着符咒可能掉落的地方。
　　“……什、什么符？”张安一头雾水，乍着胆子问道。下午刚挨顿板子，这会儿王爷还没消气，他可不想再受皮肉之苦。
　　八王白了他一眼，想起杨兴良给他符咒的事张安并不知道。“还能有什么符，就是朱砂画的符，黄的！”
　　张安收拾房间时并没有关于黄色的符的印象，“没、没看到过。”
　　“房前屋后、草丛、床榻、桌案、柜子这些地方都找过了？”八王没好气道。
　　张安不敢吱声，老爷明显是在抬杠找茬。
　　“都给本王出去找！一块地方也不要放过。”
　　张安答应着跑出去，赶紧把随行的人都叫出来找那个没见过的符，甭管挨打的没挨打的，都得行动起来。
　　忙活了半天，直到天黑也没见到符的影子，八王赶走下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坐着发呆，杨兴良走了，这符怕是也随着他一道消失，失去符咒的自己免不了受鬼魂搅扰。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念叨着打开房门，现在天已大黑，鬼魂们也该出来活动了，既然早晚要面对他们，自己也就不必藏着掖着不敢见鬼了。“噫……”院子里空荡荡，甭说鬼影，连人影都没一个。“哦嗬，这什么情况？”他院里院外遛了一圈，完全未见幽明之物。杨兴良曾提到赋予自己通冥之眼以得见非凡之物，难道已经收回去了？“哈哈哈哈！本王好啦！本王终于正常啦！”他兴奋地大笑起来，总算解脱了。
　　张安周衍等人躲在屋里不敢露头，老爷一会儿发火一会儿高兴实在反常，别是得了什么疯病……
　　翌日，八王心情格外舒畅，先是到巷子里郑仲平的房东家买了坛味道格外浓郁的老醋，叫驿馆小吏一路抱去送给太师提神醒脑并当场打开验货，想想开盖以后老螃蟹被酸味熏得火冒三丈他就觉得美妙。而后与太原府府尹一同到光化圣寺仔细确定了明日开坛详情，既然太师无法出席，一些细节也需及时调整。
　　见光化圣寺悉数准备妥当，八王在寺中参观了一番方才打道回府，愉快的一天总是过得很快。可进了驿馆他便觉得不对劲，这原本就不宽敞的地方正被一股沉闷笼罩着。他吸了吸鼻子，难不成后厨打翻了醋坛子？不对！这味道是从自己下榻的地方飘过来的！
　　“怎么回事？！”八王跑回自家住处，进院便见张安周衍一众人撅着屁股在那泼水刷地紧忙活。
　　“老爷，太师派人过来说，您送的醋挺地道的，确实是当地人自己酿的，但他不敢独自提神，所以送给王爷一些。”张安浑身散发着汗醋混合的酸味。
　　“往地上泼是什么意思？”八王指着地面一片片暗色的污渍。
　　“太师又说了，这是他得到的偏方，把醋加热之后泼洒在地面，可以百病不侵，俗称熏醋……小的们已经把屋里收拾好了，现在还差院子里。”
　　“这是泼了多少啊？”八王瞪眼。
　　“大概两坛吧。”
　　“明明三坛还多。”旁边的周衍纠正道。
　　“你们脑子进醋了？明知道本王讨厌醋味还泼。”
　　“他们泼的，实在拦不住啊……”张安看了看周衍，“屁股疼……”
　　“屁股疼就有理了？”八王抬脚要踹，张安赶紧躲了。“这个混账老螃蟹，亏他想得出来。”看着散发着醋味的地面，他简直哭笑不得。
　　开坛祈福之日，阳光和煦，惠风拂面。光化圣寺僧侣整齐排列、唱诵经文，主持身披皇帝赐予的绛紫色袈裟，引导盛装出席的八王到大雄宝殿前进香。
　　梵香徐徐燃烧，香火气和着钟磬木鱼之声弥漫开，令原本被日光灼得浮躁的心沉静下来。
　　主持双手合十念罢经文，便挥起广袖，引领众人前往法坛。
　　法坛建在大殿东侧的一片平坦空地上，四周由九根十余尺高的莲花浮雕石柱围拢，此地近山，又无建筑遮挡，干热的风从绣着佛教经文的彩色幡旗间呼啸而过。吉时已到，仪式即将开始，太原府尹、太谷县令等官员、随从在主道依次肃穆而立，寺院僧人们围绕法坛席地趺坐，准备用圣洁的经文涤清邪魅。
　　主持接过僧侣呈上的精致木盒，盒盖上，法印加持的封条完好无损。他用佩着佛珠的手轻轻启开封条，缓缓打开盒盖。
　　“王爷请。”
　　八王提了口气，默默端详着盒中的方相头，相比第一次见到它时，他心里坦然许多。拿过另一僧人递上的条形符咒，他慢慢托起方相头，将符咒缠绕其间。他与方相头对视，却再也感受不到其眼中蕴藏的深不可测的玄机，当前呈现在面前的不过是一块与山根底下的石块无异的石疙瘩。八王知道，这不是手中的符咒起了辟邪作用，而是方相头本身失了灵魂。方相离开了，只留下一具残驱供世人担惊受怕。
　　符咒缠绕着的方相头被放进法坛中央的圆形坑洞里，僧人开始填土，八王眼看着它消失在黄土的覆盖中。
　　“开始罢。”主持点点头，旋即率众虔诚诵经。
　　八王阖目祈愿，将所有对大宋江山社稷的美好愿景都一股脑倾述出来，在他身后，各路官员躬身陪同，再远些距离，展昭静静立着，他同更远处的封一寒一样，在时刻警惕周围可能出现的变故。
　　“倘若您听到了在下的祈愿，就请将神通化作清风，吹拂这山河人间罢。”
　　似是在回应八王，数缕青烟从刚填平的土丘中冉冉升起，随风消散于天际，八王仰头视着它们，方相并不似书中所记载的那般凶险，至少在此刻，它成全了他和他所代表的朝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