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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注视2 ...

  •   摄影学的教授是个知名的地理摄影师,平生最爱收集摄影器材,为此耗费了颇多家产,前妻也与之离婚多年,但没有人为他可惜,因为他谈起摄影的那意气风发的样子,仿佛摄影就是他的初恋。

      “你们看,这是一根手指。”他竖起拇指,“它非常的清晰而且明显,但如果你们专注于看我,那么它就完全模糊了。”

      台下的学生兴致勃勃的来回转移目光,发现还真是,看清他沟壑纵横的脸后,拇指就像消失了一样。看清拇指,教授的脸又变得毫无印象了。

      “这很正常,虽然人的视线能覆盖180度,但很多时候一次只能看清一个点,那是你最关心的点。有意思的是,相机也是这样,它和你心意相通,你可以选择将焦点聚焦在台阶,也可以聚焦在我身上。当然,我想你们更愿意把它聚焦到一个美女身上,而不想要后面杂七杂八的流浪汉。”

      台下一片哄笑。

      教授趁热打铁:“好了,也练练你们的家伙吧。”

      屋里空间狭窄,拍不出什么,学生们拿起相机去外面寻景。辜月闻等大部分人都离开,才施施然带着我离开。

      “等等,可以借我看看这漂亮的珍宝吗?”

      辜月闻脚步一顿,转回身,教授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或者说他手中的我。很显然,他一眼认出。

      “抱歉流影不愿意被生人碰。”还未多想,拒绝的话就脱口而出,辜月闻自己也愣了下。

      “没关系,我就看看就好。你从哪淘到它的?”教授继续搭讪。

      “家乡的集市上买的。”

      “那你家乡是否还有和它相似的?”教授登时来了兴趣。

      “没了,只此一个。”

      “我出高价,你就允许我拥有它吧,上帝保佑今天我的床头看不到它,我会失眠的。”教授不死心,连苦肉计都使上了。

      “老师,我还有点重要的事,我们下次再谈吧。”说完匆匆离去,教授瞠目结舌。

      这边辜月闻心情久久不能平复,他一直知道它和别的相机都不同,只是相处太久,早已稀松平常,今日一闹才惊觉,数载漂泊在外,相伴至今者寥寥,它是之一。

      “流影,七年了。”他叹。它陪伴他有七年,他离家也有七年,不知家中亲人可还安好。

      这么想着,手指突然痒了起来,低头一看,镜头伸长了一截。

      也不管他怎么想了,公开场合不能活动筋骨,我憋得腰酸脖子疼,现在没人了,我肯定要好好锻炼一下,以防机质疏松。

      辜月闻默默看着手里的家伙做伸展运动,有些滑稽,但也奇妙地冲走了他的离愁别绪。

      “如果你是人就好了,我们必成挚友。”他感慨。

      “挚友是什么?”

      冷不丁地,他听见一道细弱的女声。

      四面空旷无风,连树影都恬静,该是谁在说话?半晌,他低声言道:“灵魂之交,生死之契。是挚友。”

      “那妻儿呢?丢了吗?”女声不满道。

      “妻儿……”他哑口无言。

      “既承担不起言语的分量,还请不要妄言。”说罢,镜头一缩,女声就此消失。

      辜月闻却震撼得久不能言。这些年他断断续续感受到伙计是有情绪的,但从未听过它的声音,也就不知多年相处惯了的“他”其实是“她”。

      冒犯大了!

      他整整一个星期没敢再碰那从不离身之物,每次端坐五步开外试着和“她”说话,却再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行之,行之,你近来怎么没带你的宝贝流影了?”话唠张自来熟地一搂肩膀,大大咧咧地问。

      “它最近太热,得休息休息。”辜月闻被带着一拐,往远处的咖啡店去了。

      “那是得好好休息,对了,最近有一款新上市的拿铁,味道是相当的好。不对,你不喝咖啡,只喝tea!哈哈,尝尝红的吧……”

      混沌不能视物的黑夜里,有什么缓缓一旋,像是一声叹息。

      —

      变故是在一日寻常的午后发生的,邮递员给辜月闻递过信封,随即骑上自行车匆匆去下个地点。

      辜月闻漫不经心地扫过,目光一凝,落在发件人名上。仔细看,信件糊起的边缘有黑灰的粉末。

      “月闻,你看到此信时,整个辜家大约被烧得只剩下灰了。母亲知晓你漂泊在外,却也流连忘返。但有一点嘱托,不要忘记你的骨子里流的是什么血。”

      回去后,辜月闻沉默得像一尊石像,只不断地收拾行李,最后来到我面前,高高举起我。在我以为即将小命不保时,他又轻柔地将我收进背包。

      奇怪,他这是怎么了?

      一个星期后,他办好了休学手续,来时恣意悠然的少年,归时半分笑意也无。再不见半点清朗和煦。

      行船在黎明时分启航,船上乘客各异,有西装革履的绅士,穿着泡泡袖的少女,还有露着精悍肌肉的水手,更多的则是形形色色的中年男女,或体态富足谈笑风生,或愁眉苦脸茫然地眺望远方,这可能是他们漂泊在外唯一的积蓄,用来回归故土。

      辜月闻就站在船尾,凝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挣扎着,想从他的背包里探出脑袋,这里有太多丰富的气味和声音,如不能看见,该多么遗憾?

      似乎听到我的祈祷,辜月闻将我从暗无天日的背包中解救,说:“流影,你想拍些什么呢?”

      我想看海,正要和他说,船身开始剧烈晃动,一股巨力猛然撞来,我从熟悉的掌心脱出,重重摔下去……

      悠闲的人们变得焦虑恐慌起来,贫民紧紧缩在船的角落抱着头,穿着高跟鞋的贵妇撕裂了丝绸裙,精英们筹措着如何利用现有的救生船逃生。

      突然,尖锐的号子声冲天而起,所有喧闹消隐,一霎静可闻针。

      “Kill Devils!Kill Devils!”

      伴随一声枪响,再次恢复寂静,这次更静了。疑心耳聋之际,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船头处,一个个披头散发的男人翻过围栏,左刀右枪地围住手无寸铁的旅客。

      一个胖海盗的咸猪手伸向角落瘦弱的少女,长发海盗将商人佩戴的昂贵手表扯下,将人用力一踹,撞上梆硬的栏杆,刀疤脸海盗提着一把弯刀,一路走一路砍杀来不及躲避的倒霉鬼。道路尽头,一个没人管的痴傻老太太呆呆的站在路中间。

      刀疤脸正打算解决掉这个麻烦,眼前一片阴影罩下。对方竟然比他还高。

      “丧心病狂!”

      刀疤脸一挥弯刀,割破棉布包裹,衣服跌落的同时,对方用力一踢,弯刀滑脱,被人无缝捡起。

      局势易位。

      “这只绵羊很特别啊。”凶神恶煞的海盗开始朝一个目标行进,远远望去,是围剿之势。

      辜月闻主动迎上前奋力厮杀。没人知道他真正的战争经验为零。凭的不过是直觉——再不反抗,以这些海盗的脾性,等待他们的极有可能是死亡。

      海盗的后方,有个独眼男人一直静静蛰伏,凝神望了一阵,叹了口气,提声道:“杀了他!”

      海盗中有人回头,看见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自己,就都置生死于度外了。老大一向严苛,不会允许他们退缩。

      几柄无情的刀剑割破辜月闻的手臂、腿,还有后背,他挥刀向一个人,却被另一个方向的刀架住,与此同时第三把刀砍来。他只来得及迅速将刀脱手,保全手臂。然而下一秒,他就被更多的刀压迫着倒在地上。

      局促的视野里印出一方脚尖。刀鞘挑着他的下颌不断抬高,与此同时身后的森森利刃也不再压迫,他试着站起身,却在半蹲时触碰到硬物。

      再看周围海盗,俱都戏谑地看着他,显然是故意的。

      他索性盘膝坐下,和拿刀鞘的男人对望。这男人蒙着右眼,只拿左眼视物,表情异常阴冷,抬起的手腕上无数伤痕,有烧伤、砍伤,还有一些辜月闻辨认不出的伤。

      “你是用哪只手杀的人?”独眼男问。

      辜月闻摆摆双手。

      “上帝,竟然有如此傲慢的人。”独眼男一个眼色,几双古铜色的手臂就将一只白玉般的手臂嵌在地上。

      独眼男缓缓碾上去,脚尖用力一旋。

      豆大的汗珠从辜月闻的额头上滑下,连呼吸都在颤,偏偏不出一声。

      还挺倔的。

      独眼男瞅了眼他独臂支着的不倒下的身躯,冷笑一声。行吧,今天时间多,那就慢慢打碎你的尊严。

      鲜血顺着木质地板欢快地向前流,洇湿施暴者鞋底的边缘,再改道。一线红痕逼向破碎的物件……

      与此同时,辜月闻用尽最后的力气,以胳膊抵住头,痛楚的目光穿过人墙,落在角落摔得稀烂的机器上。

      想要保全者,终究一个也保不住。

      独眼男见这人如此没趣,当即将他的脑袋重重踩到尘埃,拿过手下递的刀,利落劈下——

      一道白光闪过,他用力往下抡,奇怪,刀怎么不听使唤了?

      不,不是刀。长在他身上的手,蔫哒哒地掉到地上。

      那是他好端端的手啊,怎么会在地上?等等,是谁站在他的手边?

      目光顺着断肢上移,一个黑衣白裙的女人低头俯视着他,眼瞳乌润,手里却提着一把及腰的剪刀,淋漓的鲜血滴滴答答的淌。

      “啊啊啊!”他惊声尖叫,手下一脸茫然地看着他。他们都看不到那个恶魔,只有他能看到。只有他……

      恶魔啊!他碰到恶魔了!

      海盗们瞠目结舌地看着船长疯了似的冲出去,一声巨响,消失在大海里,内心涌起强烈的不安。不需要任何人驱逐,他们争先恐后地跳到来时的船只,飞快地划走了。

      行船的人们也一窝蜂涌进船舱,甲板上空无一人,不,还有个辨认不出是生是死的男人。

      我慢慢朝“血人”走去,步履迟缓但坚定。没人知道我的皮囊之下涌动着什么——痛,太痛了,粉身碎骨的痛。

      当我从他手中摔落,身体四分五裂,精神也濒临灭亡。绝息之际,甘甜的血液如清泉,缓缓注入我已罢工的机芯。

      咚,咚,我听见胸膛中有什么开始规律地律动,碎骨的肌理也开始连结重组,生长治愈。

      “咔擦”,我像收割画面一样,收割一个人的臂膀。声音听起来别无二致,但人们的反应无疑在说,这是怪物吧,多么可怕的怪物啊!

      可我不在乎,我从注入心跳之初,就燃烧着一团愤怒的活火,势为他点燃。

      走到他面前,我蹲下身,近距离看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曾经它焚香抚琴,如今它触目惊心。我闭上眼,缓缓低下头……

      辜月闻醒来时,脑中懵然,身体却意外的轻盈,抬起右手,光洁平展,好像不曾有人碾过。

      如果是梦,未免太过真实?

      四周没有人,但地上放着的却是他熟悉的。他拾起来端详,一切功能完好,除了感应不到它的意识。它好像彻彻底底成为一台死物。

      幼时听闻胸前佩玉可挡一命,戴它也可以?

      —

      “按照这样的设计锻造出来的,一定是最优秀的作品。”一个穿着拖鞋的中年男人捧着设计图纸,面露痴迷。

      “它会有生命吗?”小小的男孩仰头望着父亲。

      “怎么会?钢铁是没有意志的。”中年男人理所当然道。

      “可是您如此用心,如果它真的有生命,是否会感觉到疼痛?”男孩不解道。

      “别想这些不会发生的事,快去帮帮你妈妈吧!”

      然而男孩的话,毫无端倪地应证了,我有意识地经历了诞生的全过程——

      四溅的火花在我的脑海里反复轧过,伴随着金属的碎屑将我的世界搡成废墟,再被无机质掩埋、重组。

      诞生以来,第一个品尝的情绪是痛苦。

      直到有清风穿林拂叶而来,我已然僵木的心生出新芽。

      我爱少年身上脱俗的气质,也为他逐渐泯然于众人而焦苦,好在豺狼当道,他还有站出来的勇气。我莫名的很高兴。

      这样想着,我却分毫笑不出来。因为善是感动世人的,于个人而言,却是恐怖的灭顶之灾。

      混沌之中,似有人断断续续地呼唤我名。可我睁不开眼。我太累了,只想好好睡一觉……

      —

      远处群山隐隐,云浪奔腾,一抹霞色如练,点染苍翠。

      正是清晨,凉风入骨,站在山巅衣袖被吹得猎猎作响的青年却端然不动。

      只听咔擦一声,云上霞光尽收于一方荧屏。

      “流影,这是棋白山,你醒了就能看到了。”这是回国的一个月,他辗转几个地方,到了国境偏北。每到一处地方,他都会拍下一景,这样她就不会错过了。

      不远处,背着大包小包的两个人靠坐在树下,皮肤黝黑的瘦子感慨:“这兄弟什么都好,就是爱拍。”

      壮汉评价:“还爱自言自语。”

      辜月闻拍完,走到两人面前,“还走吗?”

      “不了歇会儿,真的太累了!”壮汉猛擦汗。

      瘦子拼命点头附和,他们连着赶了半个月的路程了,鞋底都磨薄了好几层。

      辜月闻也就和他们一起坐下。

      太阳渐渐升起,洒在三人身上带来一丝虚妄的暖意,山风依旧呼啸着掠过山峰,在连绵不绝的响声中,一阵细密的草木踩踏声无端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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