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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注视1 ...

  •   我只有一只眼睛,只能注视一处,那地方叫做焦点,可是焦点之外,我拼命想看到的,却怎么也不看清。雾气慢慢覆上来,失去视觉的最后一刻,我依稀记得,是到霜降了。

      ——题记

      自从电子机械时代到来,梵西小镇就颇不宁静,因为没有明显的优势产业,所以它的一切发展都围绕着距离它两百里的苏伊大城。当城里马车销声匿迹,崭新的汽车行驶在整洁的路面上时,梵西小镇还笼罩在浓烟滚滚的雾霭里,偶尔透出一点电与火花的亮光。

      苏伊城里穿着西装的精英人士偶尔会抬起看报的眼,望一眼天际的黑烟,再嫌恶地摇摇头,低下头继续寻找数字里的商机。其实也不怪他们,路上拎着菜的女人看到远方的景象,也忍不住加快步伐回家,嘴里念叨:“太糟糕了,苏伊可千万别这样!”

      鲜有人知,梵西小镇并不只有重工业,比如与北部重工业基地遥遥相望的南端,缜密规律的齿轮声,砌压声,和组装的卡合声。

      一个个制作精巧的物件被装入盒中,运送到各地。

      包装得手上起茧的工人正麻木地把物件往盒里一塞,巡视的胖老头撞见,立马大声道:“嘿,伙计,当心点,这家伙可贵着呢!”

      工人撇撇嘴,放轻了动作,心中却毫无波澜。想到母亲刚刚生了一场大病,想到孩子因重度污染患上肺炎,想到妻子肚子里的第二个孩子,想到……他可能得在这干一辈子同样的工作,才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开销。就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翌日破晓时分,一艘船载着满舱货物起行,驶向大洋彼岸最繁华的城市。

      我是在市井的喧哗中醒来的,四周好奇的目光不时光顾,守着我的瘦脸摊贩得意洋洋,吆喝着:“西洋来的宝贝,比照镜子还清楚!仅有一件,有意者带价来!”

      不少人来凑热闹,问明白价格,又都摇头走了。男人想,这个价都能买几十斤猪肉了。女人想,这个价都能买上等丝绸了。

      他们的想法我都能感知到,但我并不落寞,事实上我也不想沾上猪肉的腥气或脂粉香。唯一难受的是,瘦脸摊贩的口臭太浓了,熏得我昏昏沉沉。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清朗如泉流,突兀地闯进我干涸的心田。

      “先生,此物可否借我一观?”少年驻足,服饰简约,形制仿古,却是以裤代替了袍。

      瘦脸摊贩背着手,罕见地没有阻拦。

      少年于是轻轻拿起小小方物,凝神端详,指尖拨动按钮,黯淡变成浓浓的黑。他拧着眉钻研了一阵,翻到背面,摸索着,捏住圆片的凹陷一收一放。

      干净到犀利的镜光一闪而过,我的世界,亮了。

      “咔擦!”

      像是巧合,又像是命中注定,他按下快门,我饱食看到的第一张脸。

      如我所听见的那样,少年如竹,清秀如柔风穿叶,成为我定格记忆里的开篇。

      “先生,一共多少银子?”

      世界再次归于黑暗,我却恍若未闻,隐秘的欢喜像一张轻柔的网将我包裹,以至于被少年揣着走了大半条街,我才意识到摊贩宰了那少年一笔,以两倍的价格将我售卖给他。

      真是个奸商!

      但我已无暇思索太多,一股很好闻的气息环绕着我,不是浓烈的香料,而是皂角混合着阳光晒过的自然味道。

      说来可能没人相信,我的嗅觉是仅次于视觉的灵敏。我的眼睛很脆弱,人们珍惜地蒙住,使我不能视物,于是嗅觉成了我认识世界的重要桥梁。我闻过工厂零件的怪味,船舱腐朽的尘埃味道,摊贩的汗味口臭,早已疲惫不堪。此番一嗅清明,犹如重生。

      少年的居处在一座气派的府邸,踏过门槛时,有侍从想负担他手里的重量,他微微避过,单手护在胸前飞快地走了。

      一路行至僻静的书房,他轻柔地将我放在桌案上,摘下我的“蒙眼布”,铺开笔墨,侧首看了我一阵,说:“你确能留岁月之脉络,又秀致异常,唤作‘留’美意不足,不如就叫流影吧,取漫流日月光影之意。”

      我似懂非懂,只觉我的新名字从他口中脱出,异常动听,于是欣然接受。

      少年像是能感受到我的愉悦似的,拈墨便低头写起诗来。

      诗句如瀑,很快到卷底。都说字如其人,他的字却比他这个人刚劲许多。只可惜我的出厂设置里只有弯曲的字母,对这些方方正正的文字一无所知。

      到结尾时,他写下署名。

      我悄悄转动我的腰,努力把那三个方块从视野里放大,奈何就是参不透,我直觉那是很重要的信息。

      他敏锐地望过来。

      我瞬间不动了。

      他添上最后一个部首。

      糟糕,他该不会要收卷了吧!我还没看全呢!再给我点时间吧!!!

      情急之下,我把腰扭了360度,咔擦,嘶!

      剧痛之下,一个巨大的字在我的视野里顶天立地,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这番动静终于惊扰到了他,他走过来,从我的视角看到那方天地,念出声来:“辜月闻。”

      “初次相见,竟忘了告知名讳,是我的不是。辜月闻,这是我名。”他歉然道。

      我一颗刚硬的心有些拧巴。他竟然接受了我有生命的事实?

      “万物有灵,此有何异?”他再次洞悉我的想法,表明态度。

      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来。

      本以为落了个安稳去处,接下来几天却鲜少见少年露面,他似乎很忙,见的客人一茬茬,像冒不完的韭菜。

      半个月后。他终于想起了我,将我从书房拾出,放入一个皮革背包。

      等等,皮革?我无暇多想,母子二人正在依依惜别。

      “月闻,此去珍重。”妇人轻轻抱了抱少年,眉眼间的眷恋被深深的忧虑覆上。

      少年回抱了一阵,道:“母亲,拍个照吧。”

      “拍照?”妇人半知半解。

      他将我从包中取出,摆好机位,叫一旁的仆人持住,随后和妇人站在一道,朝我望来。

      “咔擦!”

      我记下少年对未来的憧憬,也记录下一个母亲难言的哀伤。

      更重要的是,才来到这片土地不久的我,又要离开了。这次是和我的新主人。

      —

      在那艘驶向东方古国的沉船上,我是少数幸存的货物。而我的家乡则在一次炮火的轰炸后沦为废墟,我自此绝版。

      青年对此似乎一无所知,哪怕他曾在米丽国的拍卖会上,看过我的上一代兄弟姐妹被卖出天价。没错,七年轮转,少年已然长成青年,我也成了他一个很老的朋友,陪伴他去过不少地方。

      他惯爱用我拍火红的枫叶,也拍雅致的书籍和精美的插花,最近则爱拍一个金发的漂亮女孩,她的眼睛是罕见的绿色,笑起来灿烂得像满天星。

      我能感受到,他透过我看她的眼神很专注。

      莫名的,我针扎似的不适。仿佛他不是在借我的“眼”去看,而是用目光穿透了我的心脏。

      这种感觉出现了好几次,我无从排遣,情绪是一点点低落了下来。

      这天参加思想运动,辜月闻照例带着自己的老伙计前去,一身西装,一副金丝框墨镜,和西方那些媒体记者看起来别无二致。只是每每到关键时刻,他想要拍下精彩一瞬时,镜头总会突然一黑,翻看存档,要么有鬼影,要么模糊一片。

      他低声喃喃,“流影,似乎不太情愿呢?”

      我安静地沉睡着,躯体核心的电流暗涌着,一触即发。

      “也罢,你不愿,我们就不拍了。”他叹口气,小心地检查了下镜头,确认无灰精准合盖,像做了成百上千次那样熟练。

      我又不能视物了,可刚才他低头专注凝望的模样,以成百万的像素在我的脑海反复放映。每一个色度都带着令人心悸的魔力。我心里那股纠结的劲儿究竟是放下了,连同不该属于我的隐秘遐思。

      春,万物之序曲也。

      同窗争邀辜月闻野游,一来与之相处如沐春风,二来他的摄影能力是最好的,如果能留下点美照,再好不过了。

      辜月闻暗自捏了把汗,他不知道手里的家伙会在何时闹情绪,好在拍合照和大部分个人照时,它都发挥稳定。

      过了许久,他感到手腕有些酸痛,揉腕之间,一抹浓烈的玫瑰香扑鼻而来。

      “可以为我拍一张吗?”女孩发音生疏,双手成框放在碧绿的眼睛前面做了个咔擦的手势,模样娇憨可爱。

      是那个绿色的精灵!

      辜月闻向来不喜拒绝人,于是举起镜头开始调整构图和参数,

      林间静谧,阳光被不同形貌的叶片分散,投下深深浅浅的影,也有少许穿林而过,打在女孩蓬松的金发上,眼睫上,连同樱色的唇瓣,通透得犹如被上了一层釉色。

      世界那样安静,静得辜月闻听见远处树梢传来的鸟鸣,也听见熟悉的按键声响。

      这次异常顺利。

      “可以给我看看吗?”女孩朝他走近。

      他放下相机,遗憾道:“相机快没电了,等回头我给你吧。”

      没人知道我的心里有多少惊涛骇浪,刚才那一刻,他拍到的竟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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