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巴》利波特斯

2、（二）

　　灯泡被熄灭，只有火堆还在悄悄燃烧着，发出干草断裂的呲咔声，望着火光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子，章粤丧失了睡眠。床榻确实不够柔软，能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硌着她的侧腰。章粤在床上摸索了一阵，动作间碰出了些不大悦耳的声音，仍然无果。半晌后，她听见内室那边发出了吱嘎一声，有人悉悉索索地下了床，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门开瞬间，灌入的寒风侵袭了火苗，屋子里光影交错，一下子暗了下来。
　　这也是一个被侵吞了睡眠的人，按照逻辑常理，章粤会觉得是自己存在的原因使得，但此刻，她准备大大方方地走出去和他碰一碰面，这个冷淡神秘的藏族小弟。作罢，章粤轻手轻脚地下了床，从没关严实的门缝里钻了出去。
　　在清白的月光下，嘉措逆着风站在公路旁的石头堆上。章粤裹了裹衣服，拔脚向他走去，嘉措听见声响，回头来看，他站得笔挺，宽大的袍子被风吹得鼓了起来，细碎的头发乱蓬蓬贴在脸上，遮挡了他俊朗的五官，整个人却带上了一种凌乱而神圣的美感。
　　没等章粤动作，嘉措抹开乱发，三步并两步走到了离她三丈远的地方。
　　“你看格聂雪山吗？”他问。
　　“啊，”章粤愣了一下，一方面是嘉措的普通话发音是在难懂，一方面是对于他的邀请有些惊讶，罢了，她抿着嘴，拢了拢头发，还是回答道：“好呀。”
　　于是心比天大的女孩章粤，就在这个无眠的夜晚，跟随着见面不到五个小时的藏族男孩嘉措，沿着公路，往雪山的方向去。
　　他们缓缓走着，因为担心出现高原反应，于是一前一后沿着公路翻过了山包，踏过草地往山峰脚下去，当然，如果让章粤在当时当刻再选择一次，她也仍然会选择跟去，她无法拒绝嘉措凝视的目光，那双野性与纯真并存的眼睛。
　　“你问我的名字，嘉措，是大海的意思。”他突然开了口，低沉的嗓音飘荡的寒风中，带着些萧瑟的挫意。嘉措摸了摸头发，勾起笑唇，像是被人窥探着内心的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不过我没有见过大海，我只见过肖扎湖。”
　　“肖扎在藏语里是山间明珠的意思吧，我刚到甘孜的时候，听向导介绍过。”章粤听到嘉措的声音，不大熟练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她心里有些感动，于是回应道。
　　“嗯，明天你没走，我可以带你去看看。”
　　“好呀，不过明天我还得去镇上一趟，我的摩托车爆胎了。”章粤无奈地说。
　　嘉措偏着头，思考了一会，问道：“你多大？”
　　章粤听到他的问题，禁不住噗嗤一笑，说：“上个月刚满二十二，刚刚大学本科毕业。”
　　“大学。”少年重复着她的话，神思随目光开始游离，“大学。”
　　章粤没有发觉他的异样，仍旧说道：“对呀，你这两年也该考学了吧，到时考出去，平原呀大海呀都能见到。”
　　“是吗。”嘉措平静地回答道，“不过我学得不好，没有上学了。”
　　嘉措的声音和其他藏族男性一样，由于长期处于藏语的语言环境中，他们的嗓音低沉粗糙，但章粤仍能感觉到，嘉措控制得很轻，于是她不自觉地迎合着他轻柔的气息。但她有些懊恼，她知道康巴汉子真诚粗旷，没有斤斤计较的心眼，但她总感觉嘉措不太一样，她觉得自己应该想到的。
　　嘉措说普通话总是点到为止，给人留下一种仿佛不大自如的印象，不过事实却也如此，嘉措的汉语不好，他也总是避免用汉语对话。嘉措没有告诉章粤，他不是学得不好，他的藏文写得很漂亮，比夜空划过的流星还要纤亮顺畅，但是他上学时情况不好，阿爸阿妈要去拉萨朝圣，家里的百来头牦牛需要人照顾，于是只能他辍学，他处于教育中最尴尬的阶段，接受过一定的知识，能够听说读写，但也仅限于此，他的心事无从表达，常常郁结在心口却不知道如何阐发。
　　在过去的无数个未眠的夜晚，嘉措总是一个人游荡在荒凉的草原上，在清寒的雪山脚下，用细小的符号刻下专属自己的隐晦心事，他像一匹孤傲的草原狼，夜深人静，放任灵魂肆意奔跑，在晨光洒向大地之前，再归巢一般躲进自己的小屋。
　　嘉措不是没有朋友，也并非独行客，在他们这个小小的村子里，他有着许多一同长大的兄弟，他们有着相似的名字，相似的长相，相似的打扮，他们都是在出生的第一天被抱到活佛面前受过点化的康巴少年，他们眉眼深邃，鼻梁高挺，因为空气稀薄高原需要高阔的鼻腔来容纳足够的氧气，他们皮肤黝黑，面色泛红，因为这里的狂风不停，紫外线也毫不留情，他们热情真诚，从不故弄玄虚，他们敢爱敢恨，直率张扬，他们是这川西大地上生生不息的康巴汉子。
　　“到了”，嘉措开口道。
　　章粤一惊，才缓过神来，顺着川藏公路一路向北，他们已经来到了格聂神山冰川下方，远处是丝丝缕缕倾覆着的白雪，一股清冽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月亮已经升到天穹最高处，圆润透亮得仿佛伸手就能摘下，遥远的冰盖吸纳着这亘古无声的月光，好似将这世间所有的离合悲欢都包容在这一瞬，然后蒸腾出浩瀚的莹白水气，柔柔地散在夜幕下，章粤的心中不由地生出一种虔诚之感，驱使她想要离土地原野近一些，再近一些，来顶礼膜拜这崇高的造物之物。
　　嘉措已然将手合掌举过头顶，缓缓跪下，施行着教徒的最高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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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