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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二) ...

  •   2010年7月的最后一天,18岁的丹增嘉措和往年一样,接待了一队来自城市的旅客,和他以往带过的队伍一样,他们在毛娅草原上看过赛马会之后,沿着318国道往格聂方向去,他们的目的地是格聂之眼,有时也有高原更深出的肖扎湖。肖扎湖有一大两小三个湖池构成,深深潜藏在格聂神山峰群中原始而神秘的一隅,未经开发,也极少有人踏足,当地人放牧时也少有走得离村镇那样远,嘉措也仅在放牛时去过几次。
      在嘉措的接待原则中,他不熟悉的地方从不答应带人去,但他这次却开了个先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因为什么。他做向导的这支队伍中除了顿珠之外,还有一个他认识的人,半年多前借宿过他家一晚的女孩,在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天,他就讶异自己为何那样轻率地便邀她出行,他后来反复回忆着那晚发生的事情时,焕然意识到或许是女孩轻轻向自己走来时身上散发的光芒,那光芒让他想到了他第一次放牛迷路时偶然涉足的肖扎湖。所以他轻快地向她走去,他莫名地想要让这个陌生人看看自己,看看自己心底的秘密。
      第二天她离开时,嘉措故意躲得远远的,他知道她未来的某天会再回来,所以不愿意让她离开时见到自己最后一面。他独自走在塔前广场上,伸出手指缓慢地拨动着每一转经筒,他平静地感受着来自经筒冰凉触感的侵袭,他一遍又一遍地来回转着,没头图地企盼着手指摩挲间那一霎那的温度,他远远地看见她骑着摩托车驶过公路,她那悠远绵长的目光向自己的方向发散而来,在1/3秒的瞬间收拢回去,朝着原定的方向继续前进了。
      嘉措的藏袍半脱着搭在身上,他把一只手随意地收在口袋中,用指腹轻轻摩擦着相纸的一角,那时那天上午他陪章粤去镇上集市时,她冲洗出来送给他的。康巴汉子是格外爱美的,但在偏远的高原,拍照并不盛行,嘉措记得他印象中自己唯一的一张照片是在长青春科尔寺前,被一位前来采风的摄影师拍下的,当时他的阿爸还没有意外病故,他正在镇上的小学读书,他的阿妈牵着他的手端端正正地站在寺前广场上,他们高昂地咧开嘴角,灿烂地绽放着笑容,一切朴实而美妙,而一切都陌生而寂寥。
      他轻轻捏起相纸方方正正的一角,缓缓将它敞亮地展现出来,画面中的自己陌生而熟悉,他觉得她把自己,把这个人生命中的这一秒抓取得真好,一切都恰到好处。他注视着成像后的自己,那双阳光下微微颤动着波光的眼睛,勃发着原始野性,却压抑着自由感情,他感到有一股强烈而神秘的情绪饱满在自己游离的神思之中,只需旁人轻轻一触,便可以全盘迸裂倾泻出来,他抬起头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她的背影已化作视线中模糊的一个黑色小点,到底不是同路人呀,他想。
      但这个夏天,他再度见到她的时候,遥远的回忆仍然浮上了心头。那天他和朋友在山腰温泉眼中为即将到来的马竞走比赛放松筋骨时,浓密的水雾中,他又再见到了她。他知道她会回来,早在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命运的绳索将就他们不由分说地联结在了一起,在他心底最柔软的位置捆扎上了一个死结,他知道他们会再见面,但他没有想到会在今天。
      身旁的朋友陆续起身离开汤池,但他仍旧留在那里,他的眼睛微微闭着,耳朵却格外留神着帐篷深处的那个女孩。当听见她微软的呼救声时,他未经思考便向她而去,那时的她已经已经濒临失去意识,她他伸出双手,从身后将她拖出汤池,他望见她的手腕上还系着那条绿松石手串,那是他陪她去镇上那天她在杂货铺中买来的,翠绿的松石强势地缠绕着她的手腕,在热水蒸腾着泛红的肌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反复已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他知道,他恍惚觉得她最柔软对纯粹地部分仍旧为谁而保留着,他要看一看是不是自己,他想。但在她小心翼翼地向自己发出试探时,他却诧异地说了谎话,那天他救她的事,他总觉得她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随意地半靠在越野车前座的椅背上,他们方才路过一片草场时,他老远便看见路旁被铁丝网困住的牦牛,他让顿珠停下汽车,独自下了车向那牦牛而去。
      他从小便是和牦牛一起长大,两三岁便跟着阿爸阿妈一起到草原上放牛,他的童年没有什么玩乐,有的不过是在辽阔的草场上,挥舞着细长皮鞭,和他的牦牛一起生长孕育着。牦牛是他唯一的玩伴,是家里的命根子,他记得某次他驱赶牛群来到格聂山脚喝水时,隔着窄窄的一条河,他恍然发现对岸走着一头狗熊,他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隆了一声,他不敢动,他听见自己的心跳震耳欲聋,仿佛马上就要蹦出胸膛,狗熊一扭过头,他便拔腿就跑,头也不回地跑出了格聂神山,直到望见公路他才停了下来,他想起了他们家的牦牛,他只能大着胆子原路返回,在另一处小河滩边寻回了牛群,少了一头,他发现,是一头白脸牦牛,他格外喜爱的那头,他记得它的右角上还系着一条肮脏的粉红色彩带,后来他再一次赶着牛群来到格聂山脚时,在一块山石后发现几块新鲜的牛骨,他觉得那就是他走失的牦牛。
      那天放牛回家后,他哆哆嗦嗦地在阿爸面前低着头,他本以为严厉的阿爸会生气,会责骂他,因为一头成年牦牛可以换来他们家一年的生活开支,但阿爸并未发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轻声地告诉他平安回来就好,然后让他照顾好家里剩下的牦牛,他和他的阿妈要和镇上的其他人一起去拉萨。
      那是他只有12岁,还在镇上的学校读书,阿爸阿妈走的急,只让他情事紧急时去找舅舅,他们家的二十来头牦牛也送到邻镇舅舅家寄养了。他记得有一次在学校里饿得不行,头晕眼花间他恍惚闻见前座的桌洞中隐隐约约传出一阵勾人的香味,那是他的同学多吉带到学校来的奶渣饼,他感觉自己的手已经不自觉地伸出去了,他告诉自己这是小偷的行为,但霎那间当他摸到包裹在油纸袋中奶渣饼传出的温度时,他感觉自己心里的那条线崩塌了,但他很不幸运,他被多吉发现了,他看着她才教室门口怒气冲冲地向他跑来,口中骂道:“小偷!”
      之后他是如何面对多吉,如何下学回得家,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多吉怒不可遏的那句话:“佛必报应。”
      后来的某天他忽然见到舅舅急匆匆地到他家来,告诉他他的阿爸出事了,再后来,她的阿妈回家了,他的阿妈离家时牵着阿爸,回来时抱着他的弟弟米玛。他已无法想起他在面临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时是什么心情,他只隐约记得他尚未来得及痛哭流涕时,便只身扛起了这个家,他的阿妈回来后就像变了一个人,弟弟米玛回家第二天便被送到了镇上舅舅家,他从学校辍了学,开始任劳任怨地为家里放牛。
      看见长青春科尔寺前他和阿爸的那张相片,他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多吉的那句话:“佛会报应”。他知道他的阿爸的宿命是永远停留在朝圣途中,但他不知道自己的,有时他也会期盼着自己的报应早一些到来,但他仍旧没有头不自觉地念起那句绿度母心咒,求救赎,求解脱,求自由。
      他静静地注视着后视镜里举着相机的章粤,她的那条绿松石手串仍旧牢牢系在手腕上,微风顺着半开的车窗溜进,轻柔地撩起她额前细碎的头发,他想起她害羞时总喜欢拢一拢头发。

  • 作者有话要说:  下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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