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30、鸳鸯锦（二）

　　姜越岚但笑不语，由着公主拿自己取笑。她以为将情绪藏得很好，殊不知她如何变幻神色，公主眼中的她只能是凄凄惨惨又戚戚。
　　“唉——”随着一声长叹，公主殿下颇为怜惜地摇了摇头，她贵手高抬，那天丝制成的袖摆便在姜越岚的脸上一拂即过，“小娘子，莫要悲！莫要痛！这三条腿的□□不好找，三条腿的郎君可满大街都是呢。小六不过是身家贵了些、样貌秀气了些，到了床笫之间，灭了烛灯、脱了衣裳，都是一样的。”
　　她一席粗话说得酣畅淋漓，姜越岚本想献媚般击掌称赞，却终究是少女心思、脸皮太薄，只得红着脸四顾左右，道一声：“公主看得通透。”
　　“呵，看来小六还是存了善心的，对你倒是以礼相待。”
　　姜越岚这般年纪，不上不下，对于男女之事，既算懂，又不算懂，又逢公主殿下句句带荤，于是她浑身上下每一处筋肉都在跳动，正如小鲤鱼掉进沸水里，恨不得将尾巴甩掉。

　　“你这模样可不行，得被那些没心肝的郎君欺负了去。”公主殿下忽地一声笑，她心生妙计，将残害花草许久的小剪子一扔，拉着姜越岚的手热切道，“不如我给你寻几个。你也不必嫁他们，图个欢快便好。”
　　姜越岚的脑子里立马冒出了方才遇着的脂粉郎君，一个敷衍的“好”字如鲠在喉。
　　公主当即瞧出她心中所想，语气温软犹胜亲姐姐：“且放宽心。今早这个啊，徒有个叫唤的嗓子，不好使，我自个儿都不会再用，亦不会给你。像你这样清清白白的小娘子，还是得配个不曾尝过滋味的少年郎。只是这少年郎不好找啊，我刚回大齐之时，听闻有个叫沈奉的，有高圣之姿，难以亵渎，不曾想还未有机会掳诱威逼，人便无影无踪了。姜家小娘子，你可知道他如今在哪儿吗？”公主殿下似是在漫天漫地地说胡话，可话锋一转，却让姜越岚的天灵盖好一个激灵。
　　“该是死了吧。”她一边说，一边状似自然地去拾那把小剪子，而后嫌自己说得不够狠，又咬牙添了一句，“他兄长做下如此卑鄙歹毒之事，牵连全族都不为过。”

　　“你信？他兄长？那种丢进人堆就忘了模样的老实人，你逼他卑鄙、逼他歹毒，给他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办成吧。”
　　“公主殿下可是知晓什么！”见公主殿下捅到了关键之处，姜越岚攥着剪子，索性坦坦荡荡露出今日的心思。
　　“你眼睛瞪得这般大，吓死人了。”公主殿下连连拍打心口，好一副被惊吓的模样，她一对朱眉微微皱起，又将话扯走了，“我能知晓什么！我知晓的，你不是都知晓吗？”
　　“岚儿愚钝。可到底是太子与万千将士的性命，更有我至亲兄长，悲痛总缠绕心头，难以越过，一抓到线索便恨不得……”
　　公主殿下轻晃手心，示意姜越岚不必多言：“生生死死，因果循环，你怎知离了这世间，去的不是极乐世界。何况你兄长一身正气保家卫国，阿鼻地狱总轮不到他。”
　　“公主殿下！”
　　“打住！今日你有心来早，我便多劝你一句。凡事勿要想得深，越想便越沉沦。不如花鸟风舞，金樽对月，过好今朝。”
　　话已至此，姜越岚只好偃旗息鼓，乖巧地跟在公主殿下的身后。

　　公主府虽是王家府邸，与皇宫内殿却只有个五六分相像。此处琅轩金玉，碧桃绘壁，乃龟兹常见，那方枯寂山水，茕茕孑立，又是倭国风范。公主殿下简直是要将天下精粹皆纳于府中。
　　只是她筑了这百宝园也不肯费心珍惜，竟在此养起鸭子。分不清是鸭食还是鸭屎，零零散散落了一地。
　　“如今什么时辰了。”公主殿下突然召了婢女来问。
　　“回殿下，近午时。”
　　“午时好！午时处斩，良辰吉时。来！”公主殿下将剪子塞回了姜越岚的手中，她脸上的激动雀跃快要溢出来，“这只鸭子养得够肥了，你是武将府里的小娘子，就替我杀了它吧。”
　　鸭子？能送鸭子给公主殿下的……
　　姜越岚想起方才公主殿下的指点，聪明地没有继续往下想。她利落地接过剪子，轻巧几步便勒住了鸭子的脖颈：“岚儿愿意效劳。只是岚儿不曾杀过鸭子，还得请人教教我，以免让这肥鸭受了不该受的罪。”
　　“这多简单！你，还不快上前教教姜小娘子。”说罢，公主殿下挑了个能看得最清的位置，双手绕于胸前，嘴角轻翘，好一副瞧戏的姿态。

　　待鸭子殒命，由厨娘抱着送去后院，公主这才觉得尽兴。她扯了块婢女手中的帕子丢给姜越岚，捉弄一般地问姜越岚：“你可知那只鸭子是打哪儿来的。”
　　姜越岚镇定自若地擦着手，事实上她一剪子就了结了鸭子的性命，手上顶多只沾了几滴血。可血这玩意儿，不管是人的还是畜生的，都带一股腥气，擦不掉，怕是也洗不掉，所幸姜越岚不算太讲究。她一边耐着性子将染血的帕子折成四方形，一边回道：“我只知公主不想它活，我便替公主杀了。”
　　“如此便想讨好我？”公主殿下又变回从前懒散又傲慢的口吻，“不过是只鸭子，要你在这儿逞什么能。我便是亲手杀的，当着他们的面杀，他们又能拿我如何！我便是供着，日日焚香，护在胸口，到头来结局也一样。”
　　“公主殿下此言差矣。世间万事变幻无穷，凡事皆有转机。”
　　“我可做不来那丢下脸皮讨人欢心的事。”
　　“不，并非是要人爱你，而是要人畏你。”
　　“好一个畏字！”公主殿下冷笑一声，这才正眼对上姜越岚的眸子，“可是姜小娘子，我高婥更做不来旁人手中的闲棋冷子。”
　　“公主尊贵，其力无穷，又怎会是闲棋冷子。岚儿今日怀一片赤忱，等公主心扉敞开，随时调遣便是。”
　　公主殿下只当姜越岚说的是耳旁风，未等姜越岚说完最后一个字，她拎着裙摆早已奔远了。她称自己要去堵最后一个赴宴的小娘子，还要那可怜小娘子将煮鸭子吃个精光。
　　公主殿下的恶劣趣味，教姜越岚的胃里泛起了好一阵恶心。姜越岚向公主府的嬷嬷讨了颗腌渍青梅，才勉勉强强应付下这场荒唐的午宴。

　　一旁两位小娘子刚巧聊起乞巧日收到的赠礼，一个说自家阿爹寻了江南名士亲手制了一方砚台，一个说自家兄长搜罗了南海的红珠绿玛瑙，镶了支鱼尾金钗。她们说得好不热切，却在瞧见姜越岚的时候倏地变了神色。两位小娘子不约而同抿着嘴，对着姜越岚点头致歉。
　　姜越岚近来已习惯了类似的怜悯，回以淡然一笑。
　　其实被人可怜也不错，扮个柔柔弱弱的小娘子，谁也料不出她欲要何为。

　　席至末尾，人云亦云互夸互赞之时，公主殿下敲击酒盏，清了清声后才宣告众人——今日肥美可口的煮鸭子乃陛下那只鸭观音的儿女。
　　一时间，怜悯攀比消失殆尽。公主府里如同刚点了只炮仗，火舌子一寸寸往前烧，火星子四处冒，小娘子们绞尽脑汁求自保。
　　不得不说，看到小娘子们焦头烂额的百态，姜越岚的胸口难得舒畅了一些。

　　这场宴吃到后来，人心惶惶，可公主殿下不肯放人，便一直吃到夕阳斜晃时分。
　　“好了，走吧。怕是你们的情郎都在鹊桥上等着与你们相会了。”她此时酒意已散去不少，说起话来不再摇摇晃晃。
　　小娘子们应声而起，纷纷行礼告退。
　　姜越岚混在其中，亦步亦趋地往府外走。她这人素来是吃酒有度的，因此一场宴下来，仍警觉清醒得很。她发觉顾妧有意放慢了脚步，似是在等她。
　　“妧儿姐姐好。”姜越岚索性快步上前，主动问候了一声。诚然，她不喜见顾妧，可同在邺城为贵女，总不能避一辈子，平白被无关人等当笑话看。
　　姜越岚这么甫一开口，顾妧更不知如何开口了。她只是抬起手，像个关心备至的姐姐轻轻抚过姜越岚肩上的散发。顾妧的手白皙极了，纤长的手指展开在柔光里，几乎能透出青筋与血液。她的手甚至没有一丝丝伤痕，仅在中指的指节有一处被笔墨长年打磨的茧子。
　　哪像姜越岚，一双手当成铁，弄刀、练箭、拨算盘。就算百宁天天给她铺一整层乳膏在手上，都养不出这真正的细皮嫩肉。

　　“岚儿妹妹清瘦了许多。”顾妧终于开口了。
　　姜越岚轻笑：“从前为了清瘦，一整日不肯进食，如今真的清瘦了，却是……”
　　“可是为了……”
　　“自是为了我兄长。我不过一个小娘子，闺阁方寸间，还有何事比生死更重呢。”
　　“岚儿妹妹，你心中悲痛，不知如何是好，却也不好病急乱投医啊。”顾妧的团扇直冲着公主府的府门口扇，生怕姜越岚不知她意有所指。
　　姜越岚低头不语，只觉她的关心十分好笑。
　　“岚儿妹妹，这并非是我胡乱揣测。是他，有意托我提点。”
　　那便更好笑了，姜越岚心想，他既知晓她的不甘、她的困顿，何不帮着指条明路、告知真相，还以为今昔是从前，总做些无用的事情。

　　姜越岚无奈地呼了一口气，然后昂头，如蜻蜓点水般轻声问了句：“妧儿姐姐，你的心此刻好受吗？”
　　顾妧被问倒了，她不知如何说明自己的心，连眨眼都变得干涩。
　　“未来夫君记挂着旁的小娘子，任谁也不会好受。我知妧儿姐姐向来慈悲，心怀宽阔，可情爱之事最是自私，一点瑕疵便能要命。往后若妧儿姐姐觉得不好受，大可直言告诉他，兴许你吃一吃醋，他才更懂你心意。”
　　“不是的，岚儿，我没有……”顾妧慌乱地否认着，若如姜越岚所说，她今日之举岂不成了故意炫耀。
　　然而姜越岚不在意了，她如今还得费力找出那些藏在幕后的仇敌，至于明面上的，能借力打力不失为好事一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