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31、鸳鸯锦（三）

　　上弦月不知何时爬上枝头。
　　姜越岚背着手，独自一人漫无目的地走。
　　临出门前，嫂嫂王羡青在园子里跌了个没来由的跟头，摔得是鼻子青、膝盖紫，这一家老小的晚饭是顾不上了，刚会跑的小樱桃更是管不着了。
　　姜越岚大手一挥，让百宁、潮音统统留在家中帮衬。百宁、潮音皆是不肯从，她却耸了耸鼻子，直截了当道：“若是一般人，伤不着我，若非一般人，你们也拦不住。”
　　她语气笃定，毕竟近来练武练得勤快，出拳踢腿愈发利落，刀剑更是耍得精。正如哥哥所说，她天生一副好筋骨，稍加训练便是事半功倍。可惜阿爹阿娘从前看管得严，一心要把她捏成个温婉贤淑的乖乖小娘子，嫁进那高门大宅或书香门第。若她自小得到与哥哥一般的培养，今日恐怕也是个叱咤大齐的人物了。

　　“一日不见，小娘子愈发动人了。”
　　光听个腻人的调子，姜越岚就知道是苏澈来了。她仗着自个儿走在暗影里，眼珠子冷冰冰地一转，便转了个肆无忌惮的白眼。
　　“啧，都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将军府这就一朝落败了？好歹一堂堂将军府小娘子，出行竟已无人侍奉左右。”
　　“呵，你不算人吗？”姜越岚特地踏慢了一步，让苏澈不偏不倚定在她身旁。而后她将折扇收成枝状，一个向西甩，正正好好敲在苏澈的指关节上。
　　叮。
　　清脆的一声，竹与骨碰撞，动听极了。
　　姜越岚压着嘴角的弧度，凑上前关切道：“郎君疼不疼？郎君，我不是故意的，您可别介怀呢。”她又是咬唇、又是眯眼，十八般武艺齐上阵，满脸的假惺惺。
　　苏澈冷哼连连：“你伸出手，我打你一记，你便知道疼还是不疼。”说罢，他当真四处寻起打人的小物件，寻不到，甚至招招手将身后的小厮唤来，说要当街买一柄铸铁短剑。
　　姜越岚讪笑着往远处躲：“郎君心慈，就不劳您如此费心了吧。”
　　“我心慈？你手软了吗？说什么齐心齐力，怕是要将我当作垫脚石踩着玩！”
　　“怎会，怎会呢。我呀，实则是故意为之。”
　　“故意讨打？”
　　“郎君试想一下，我若是乖顺寻常的，郎君怕是今日连我的名字都还不曾记得。”

　　姜越岚好一通胡言乱扯，苏澈挠了挠耳朵，权当是耳旁风刮得太烈：“姜小娘子啊，你莫要妄自菲薄了。你可别忘了你我初见那回。”
　　是啊！她竟忘了！早在初遇之前，苏澈便已知晓她的姓名、身世。这大齐乌泱泱一众小娘子，她自以为不是最出众的，也不怎么爱出风头，那苏澈到底是从何处得的消息，竟能一眼认出她。
　　姜越岚不由地往他身边凑，想要追问出一个真相。
　　“莫非，是因为六殿下？”苏澈不肯讲，姜越岚只好自己想些答案。
　　瞧她求知若渴的模样，苏澈的关子卖得更叵测了：“我心慈，还是不说了吧。免得你知道了伤心。”
　　“说嘛说嘛！”她换上求饶的姿态，他看也不看，大步往前走，一双宽大袖子扬得飞起，那袖上的红头仙鹤几乎就要飞起来了。
　　听见姜越岚的步子亦在加紧，他更是一步比一步快，最后索性挑衅般地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还要回头送秋波，简直笃定姜越岚是追不上他的。
　　哼，姜越岚一个跺脚停在原地，她不爱干这有损将军府体面的事，可她如今需要讨好苏澈、需要让他觉得有意思，只能任凭热烘烘的脑袋领着自己追上去。

　　她的步子奔得如有火烧，奔着奔着，心头竟涌上莫名的畅快，好似周遭一切都成了画中景，烦恼都成了空，世间诸事再不能困住她。
　　可惜还未捉到苏澈，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熟悉的沉麟香从四面八方袭来，姜越岚浑身冒起激灵。他用的分量似是比从前又多了些，近来在忧愁些什么呢。
　　有些关心简直是自发自觉，姜越岚只好逼迫自己剪断思绪。她慌慌张张退至三步远，两手叠于额前，惴惴道：“惊扰六殿下了！还望六殿下宽恕！”
　　方才还是舒展灵动的一张脸，此刻见了他，只剩木木的一张皮。同大齐百千小娘子一模一样的一张皮。
　　高孝静低声叹了一句，并未应她，只是递了块干净帕子到她面前。
　　她轻摇头，不愿接。接了又要还，还了又有新的牵扯，有完没完。

　　“本就耐不住热，跑这么快，满头的汗，是要同自己作对吗。”高孝静不强求，他将帕子收进袖中，视线也因此跟着向下落。他今日特地穿了那双姜越岚亲手缝的鞋，有心讨个吉利，只是看姜越岚的模样，对此根本是毫无察觉。
　　姜越岚一听高孝静的话，也不讲究，立马捏着袖子垫在掌心，将额上细汗擦过一遍。
　　“教六殿下见笑了。”折返的苏澈抢在姜越岚之前回了高孝静的话，而后微微侧身，半是数落半是宠溺地同姜越岚道，“怎么总是毛手毛脚的，妆都擦花了，不好看了。”
　　你才毛手毛脚！你才不好看！
　　姜越岚在心中暗骂，奈何高孝静在场，她只好顺水推舟笑着应付。
　　“唉，还是去我府上一趟，我给你寻个手巧的婢子，再重新描摹一番吧。”说罢，苏澈拉着姜越岚便要走。
　　他才抬起脚，高孝静便压不住声了：“苏郎君！”
　　“苏郎君好。”然后是婉转绵软同绿豆细沙一般的顾妧的声音。

　　今夜实在讽刺，姜越岚欲东施效颦，顾妧却大变姿态，她一改从前的红红粉粉，着一袭青青蓝蓝的裙衫，绸与缎层层叠叠绕至裙尾，裹在缱绻月色中似水光粼粼。
　　莫说高孝静了，便是换一万个郎君来选，哪怕千金散尽，哪怕抛妻弃子一生恶名，也心甘情愿同她走吧。
　　“妧儿姐姐好生脱俗。”姜越岚不吝夸赞。
　　顾妧惊诧地睁大了眼睛，心生惭愧：“我不过是东施效颦罢了。”
　　咦，这不是她该说的话吗。姜越岚不禁皱了皱眉头，一时之间想不到该说什么。
　　顾妧因此又点了一句：“若我记得没错，去年的赏桃宴你穿的便是如此的式样吧。”
　　是吗？姜越岚记不得了，不过从前她为与高孝静相配，确实常常择青蓝之色，兴许什么式样的都穿过一遍。
　　“不过衣服也是看人下菜的，这等挑人的颜色，撑得起才是脱俗，撑不起顶多算是清新。”以表欣赏羡慕之意，姜越岚还特地摸了摸顾妧的裙衫，果真是丝滑质地，非皇后娘娘赏赐不可得。

　　小姊妹间虚与委蛇也好，真情实意也罢，旁人总是懒得打搅的。苏澈倒好，凭空插了一句：“说得好！人贵有自知之明。我就是喜欢你这一点。”
　　“苏郎君此言差矣！”高孝静跟着出声。
　　“差在何处！”苏澈拱了拱手，嘴上却丝毫不退让，“六殿下是觉得人不该有自知之明！还是——不许我喜欢姜家小娘子！”
　　没眼力见的家伙！非要将乌糟糟的破事儿挑到台面上搅和，一点儿也不懂含蓄低调的道理！
　　姜越岚拉了拉苏澈的衣袖，小声道：“六殿下教诲，听着便是。”
　　这等拉拉扯扯的小动作，高孝静最是熟悉。从前的她最爱与他躲在人群的边缘处，牵手也好，不牵着也罢，常常只是说些不着边际的闲言碎语、没前没后的胡言乱语，都觉得清风可爱。
　　什么时候她对苏澈也是这副模样了。

　　或许顾妧是探到了高孝静的心意，主动挽上了姜越岚的胳膊，硬生生将她与苏澈隔开：“岚儿妹妹，今夜听说有宝马雕车鱼龙舞，你陪我一道去看看如何。”
　　“可她应了我今宵把酒同游川杨大河。”苏澈仍是不依不饶。姜越岚的折扇不知何时落在了他手中，虽是小娘子家莺莺燕燕的扇面，摇在他手中却并不突兀。
　　而高孝静的眼中只有姜越岚一人：“你何时爱上饮酒了？”几乎是质问的语调。
　　呵，她哪里想饮，不过是命运逼人低头，不得已而为之。姜越岚总不好说得这样直白，真开口的时候只道一句：“小酒怡情。”
　　“没错没错！这酒啊，和情一样，微微抿一口，世间皆温柔，可若是放任自己沉醉于此，到最后免不了伤身伤心。”苏澈意有所指，奇怪的是，脸色最难看的竟是顾妧。
　　姜越岚瞪了一眼苏澈，不去接他的话，只虚虚地将顾妧的手拂下：“妧儿姐姐盛情，下回有机会一定作陪。”
　　她还未迈出脚，苏澈已经不耐烦：“快些走。去晚了，川杨大河边的花船怕是要被人借光了。”

　　眼见着下一刻便能逃脱，却有小厮急匆匆将苏澈拉去一边，不过两三句话，就见苏澈面上起了难色。他大呼一口气，将几缕龙须般的发丝吹到东又吹到西。
　　“看来凡事有天注定，无缘便是无缘。今夜我只得先行告辞了。”他将折扇交还姜越岚手上，脑袋摇个不停，失意极了。
　　他一走，姜越岚的小脸当即垮了一半。今夜她自有盘算，可不能陪着这二位荒废辰光啊。

　　“你如今爱饮什么酒，我遣人去备。”高孝静忽地来了一句贴心话。
　　姜越岚下意识地去瞧顾妧——她半侧着头，明明正定定地瞧着远处的彩鱼灯，可目光却似红线，穿过所有五彩斑斓，转几个弯，打几个结，终究绕回高孝静的身上。
　　姜越岚几乎是头一次觉得顾妧也是爱着高孝静的。

　　一匹乌黑骏马横冲而来，彩鱼灯落地，掐断姜越岚的感觉，亦撞碎顾妧的视线。
　　“啊——”顾妧惊恐地捂着胸口，一个“啊”字沉沉地卡在喉咙间。她是畏惧的，可空着的另一只手却还想去护身旁的小娃娃。高孝静当即伸手，护着她转到安全的地方。
　　而姜越岚只惊不惧，她反应敏捷，早就闪躲好。待心神镇定，她好不容易在人海中寻到高孝静，才发觉他将顾妧护得好好的，才发觉他对顾妧的温柔是如此真实，才发觉他们与自己站在了面对面的两边。
　　姜越岚很识相，转过身，滚得远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