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8、白烛灯（七）

　　话音落完，姜越岚不过是微微抬了一寸眼皮，便看见那个错的人赫然出现在视野之中。
　　枝繁叶茂，在他的脸上投下婆娑万千，一切表情都是明明灭灭。他的步子近了，那眉间的黑、那眼中的白就随着树影飘着、晃着，摸不到边际。
　　高孝静。
　　姜越岚在心中唤了他一声，他们似是要从头相识一场了。

　　高孝静已有许久没有再着那青绿之色，他与姜越岚一样，为了各自逝去的兄长，穿得愈发寡淡、凝重。那布料，像是才浸入染料就被抢了出来，生怕多沾一分颜色。
　　他此刻一步步向前，一个眨眼便是一幕，雨夜发生的一切竟像是刻在脑海里。那夜的姜越岚也是这个表情，疏离的，木讷的，极有分寸，绝不逾矩。他回想到太阳穴直跳，试图躲闪，目光却正撞上扭头的顾妧，再折返，是已经垂下双眼的姜越岚。
　　他听见姜越岚正在小声地同顾妧告辞，他看见姜越岚迈婀娜步伐向他走来。
　　可她是多聪慧的小娘子啊，每一步都偏半分，到他跟前已是不偏不倚地擦肩而过。
　　“见过六殿下。”姜越岚福了福身，轻声道。走远了两步，她才放出声音，“贞姐姐，你同我坐一车回去可好？”
　　姚年贞回道：“自然是好的。”
　　而后她们说什么，高孝静便再难听清了。他只默默地想道，莫非母后所说的一切都会成真。

　　颠簸的马车上，姜越岚眉头紧锁、双唇紧闭，姚年贞只担忧地望着她，亦迟迟没有开口。
　　见姜越岚默默流下两行清泪，姚年贞也只是将手搭在了她的手背上来回磋磨，故意寻话题取笑她：“怎的，这么大的人了，还被暑气热哭了不成？”
　　“贞姐姐的手真凉快。”姜越岚捉紧了姚年贞的手。她鼻子一颤一颤的，努力地说些与眼泪不相干的话题。
　　姚年贞于是将另一只手也覆了上去：“这样是不是更凉快？”
　　姜越岚连连点头：“还是贞姐姐待我好。”
　　“谁待你不好？”姚年贞的本意是想告诉姜越岚，她莫要如此伤痛，真心付她的人仍旧会护她疼她，可——姚年贞立马想起了高孝静那个背信之人。

　　“那人……”姚年贞的话像是被卡在了喉咙里。她的阿爹虽是写史的，却常常教诲家中众人，勿要评天家是非，勿要论别家长短。只是今日，她打算为姜越岚破一回例，“那人素来自诩清高、不愿沾染纷争，实则懦弱、不经事，与你并非良配。”
　　“可也该是我弃他，而非他负我！”姜越岚心中的怒火比悲伤更深，”贞姐姐，你说我到底哪里做错了，从前招惹我、允诺我的人是他，如今一声不吭便将我变成大齐的笑话，他凭什么这样愚弄我。他与，呵。”想到顾妧，姜越岚不禁冷笑出声，“自小到大，我总觉得顾家姐姐不如我聪明。她样样事情都要照着规矩来、循着长辈来，没有一丝丝自己的主意。谁知道傻的人竟是我自己。陈璇有句话没说错，之前的十数年，终究是顾家姐姐赢了。顾家姐姐与他不过是当初有过一场落水之恩，不过是瞧了个粗粗浅浅的人影，便能抵过我与他这些年的朝夕相处。我真是不明白啊，若他当真是情根深种，为何不守着初心，为何要耽误我这些年！要没有他，我至少能觅得别的郎君，至少能有户门当户对的婆家，而此时此刻我将军府也不至于如此孤立无援啊。”
　　受臣民跪拜长大的六殿下啊，他可知他的心意会改变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命运啊！

　　姜越岚愈想愈悔，愈悔愈恨，她愤愤地摇起头，发间的小白花承不住力，直直地落在了她脚背。
　　又是白的，这些天她瞧了太多刺眼的白。姜越岚于是翘起了脚尖，小白花坠落在地，而后她脚尖落地，小白花被彻底碾烂在脚下。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我要一直戴着这些白花！为什么哥哥的尸骨至今没有踪影！为什么人人都要来可怜我两句！为什么府里上上下下都是死气沉沉，他们准备如此过一生吗！贞姐姐，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要不是姜越岚这一番宣泄，就连姚年贞都不知道她平日在将军府里压抑了那么多。可她找不到好的说词去抚慰姜越岚的心，只是不断地重复道：“你没有错。”
　　“对！我没有错，从头至尾都没有错。错的是害哥哥的人、是背弃我的人，总有一日，我要他们十倍、百倍地偿我！”
　　“我会帮你。”姚年贞口气轻巧又笃定，彻底出乎姜越岚的意料。不等姜越岚疑惑两句，姚年贞已经递来一块干燥帕子，“好啦，莫要再哭了。你这样红着眼回家，你阿爹阿娘肯定以为你在外头受了欺负，他们更要伤心的。”
　　姜越岚抹着脸，小声道：“要是贞姐姐是男子就好了。”

　　好在姚年贞的担忧并未成真。姜越岚的愁苦悲痛收拾得极其快，到府门口时，已扬着眉尾，见不到半丝泪痕。
　　她最是不爱在人前演哭哭戚戚、见风流泪的戏码，下了马车，立马挺着胸、抬高了步子，瞧着与从前那位被六殿下、被小姜将军护在掌心的小娘子并无二样。

　　府门口一片闹哄哄，听起来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杂事。姜越岚本无意插手，可到底是府门正中央，她将军府的管家与一小仆扯着嗓子讨价还价，实在不成体统，何况眼见管家快要招架不住。
　　“吵什么呢，这么兴致盎然的。”她噙着笑，问道。
　　管家知晓此事伤了将军府的体面，连连称错，拉着那小仆要往胡同里去。
　　小仆不肯，嚷嚷着：“钱货两清，天经地义的事儿。”
　　“管家，府里何时要举债维生了？”虽是这么问，姜越岚却是心中有答案的。如今将军府的算盘握在王羡青的手中，她是个中好手，且讲人情道德，绝不会生出这样的烂事来。
　　管家叹了口气，向姜越岚道明起原委：“姑娘，这算哪门子的债啊。邺城这么多官宦人家，哪一户不是先用冰，到最后一同结账的呀。假使今日我松了这个口，那明日送菜的、送柴的是不是也要上门来结清款项？”
　　小仆不听这一套，直说道：“二位，若今日府上不肯垫钱，明日休怪我们掌柜的不给你们送冰。”
　　这样烦闷的日子，家中不盛几块冰，老老少少该有多难熬。
　　姜越岚无奈地揉了揉眉头，都说人走茶凉，这茶凉得未免也太快了。她不得不道：“回去告诉你们掌柜的，明日我亲自拿着现银去领冰，届时免不了叨扰请教一番，还望他拨冗一见。”
　　管家一听，立马附和道：“我家小娘子都发话了，还不快走！”
　　那小仆眼珠子溜了几圈，算是被打发走了。

　　踏过门槛前，姜越岚忽然顿了一顿，她遥遥瞧见了一个人影。那人领口大敞，露着堪比少女的白皙肌肤，实在是很难不引人注意。
　　苏澈，他此刻在笑什么呢？他是在作壁上观，将他们将军府当成丑角？还是今时今日的一切，有他一份功劳。
　　姜越岚压下深思，弯起嘴角，有样学样地还了他一个莫测的笑容。而后才脚尖轻点地，往府里走去。

　　有趣。
　　那么蠢，那么惨，还那么倔。待姜越岚的身影彻底消失，苏澈才勉强收起那流连忘返的目光。
　　自那日之后，苏澈便再没有出过门，便是连跟在他身旁伺候的小厮都在府里待得闷透了：“郎君，听闻七夕夜要在川杨大河上搭一座牡丹桥呢。郎君不想去瞧瞧吗？”
　　“无非是潺潺流水与娇娇牡丹，何时不能瞧。”苏澈耐着心思继续磨墨，眼中无一丝一毫的奇异。他要的可是姜太公钓鱼，是守株待兔，是如那人一般蹲在灌木丛里亲眼看着猎物掉进铺好的陷阱。
　　直到那日，猎物终于来了。

　　姜越岚着一身净白衣裳，踩一双青紫履，衣裳与鞋均绣有玉黄色的小花。可苏澈眯着眼瞧，越瞧越觉得那花是红的，血一般的红，燃着澎湃的火焰，恨不能见一个烧一个。
　　姜越岚将手中一个匣子恭恭敬敬地送到了苏澈的面前：“方才路过首饰铺，见这些钏呀簪的，与郎君的《苏摩遮》有异曲同工之妙。不忍它们被俗人糟蹋了，一买下便给郎君拿来了。”
　　苏澈假模假样地开了匣，倒是些气质瑰丽又诡谲的，可毕竟是死物，是方的就变不成圆的，哪有眼前人来得有意思。
　　于是他关了匣，撑着下巴扮出一副不解模样：“若我没记错，今日乃七夕乞巧，小娘子不去问织女求智巧，怎的想起为我挑礼了。”
　　“若乞巧有用，今时今日我怎会沦落至此。”姜越岚挑着眉毛，自揭伤疤，毫不畏缩。正巧小厮端着茶炉来，她连忙起身，从小厮手中抢下茶炉。
　　苏澈想起上回的事，两手交叉于面前，故作颤抖道：“小娘子息怒，砸坏了茶盏尚且是小事，我这脸过几日还要去殿前献艺呢。”
　　姜越岚权当自己瞎了、聋了，自顾自道：“郎君还未尝过我的手艺吧。”说罢，她烫壶温杯、投茶注水，从头至尾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待出茶汤，姜越岚亲手为苏澈斟上一盏。

　　“用心了。不知这茶能否让我品出小娘子的一两分可怜处境。”
　　趁他品茶的工夫，姜越岚抚着指甲盖，极其无意地道了一句：“郎君是过来人，品不品，想是都能感同身受的。”
　　唉，真是个手口不一的人，教这茶全然失了风味。苏澈搁了茶盏，连连摇头：“我兄长尚在世，更不曾有什么竹马绕青梅的因缘。”
　　“可你也是弃子啊。”姜越岚忍不住转了个白眼。她本想给足他面子，谁教他蹬鼻子上脸，得寸进尺，竟踏在她血痂处。
　　苏澈不怒反笑：“咦，你与六殿下也是这般说话吗。那他弃暗投明，我便不奇怪了。”
　　“郎君是要拿自己与六殿下相比？”
　　“不敢不敢。我可骗不到姜家小娘子的痴心。”
　　“若郎君以龟兹为聘，我的痴心自能手到擒来。”
　　“哦，如此爽快，那我还真想试上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