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7、白烛灯（六）

　　用作绑沈奉的屋子造得粗糙，窗外的雨早就歇了，从屋檐落下的滴滴答答之声却始终没有停。
　　也幸好有这声响，不然周遭一片死寂，萦绕沈奉的当真只剩那时断时续的磨刀霍霍声了。

　　见姜越岚放下了刀，镖局的人往前用力地踏了一步，对着沈奉大喝道：“你当真要一错再错吗？莫非所谓抱负才华，就是与你兄长狼狈为奸，害我大齐万千将士枉送性命！”镖局的人声如洪钟，每个字都似是撞在墙上。
　　沈奉显然是被惊着了，鬓间有一颗冷汗慌张地滚落。他甚至还打了个难以察觉的冷战，可他不再开口，皱成小山的眉间仿佛在叹”夏虫不可语于冰也”。

　　姜越岚不免想到，若今日绑他的是大理寺，他是不是真的打算血溅白练、以证清白。
　　呵，如此刚正、不懂变通却又没有靠山的一个人，怕就算没有沈副将这一出，想来也是难以平步青云、长命百岁的。
　　姜越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往他身边走去。她半跪在沈奉的边上，微微仰头，耐着心思将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一个结、一个结地解开。
　　她瞧着十分虔诚，如同正在向天赎罪一般。

　　“果然是你。”重见天亮的沈奉眯着眼松了一口气。虽说是意料之中，他脸上却还留着三分难以置信。
　　姜越岚冷哼一声：“你猜出是我，所以才敢放心替你兄长隐瞒的，对吗！”她越问越气，越逼越紧，一双眼珠子恨不得贴到沈奉的眼珠子上，好知道他的眼里到底还有没有半点做人的温度。
　　未等沈奉有回答，姜越岚的一张小脸已经换了颜色，红扑扑的，似山顶被泣了血的那一支牡丹，又委屈，又倔强，又绝望，又不肯放。
　　紧接着闪着光的泪珠子就砸了下来。
　　真是像极了在外受了欺负的五六岁小女娃，憋着一股气回家，同兄长告状、又要同兄长发火。

　　“你说话啊你！”姜越岚抹去泪水，喘着气冲他吼，“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是不是以为我不敢动你，就随意诓我！害我哥哥，对你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啊……”
　　“姜越岚。”沈奉被缚了手脚，挣扎了两下也没能挣脱，只好蜿蜒了嗓音以表心迹，“我何尝不想知道，将脏水泼到我兄长身上，对他们到底有什么好处。难道只因我与我兄长是外来人，无父、无母、无任何倚仗却想要闯出一番作为吗……”
　　“你当真没骗我！”姜越岚抓紧了他的胳膊，重重道。
　　许是流过眼泪的缘故，她眼里透着股异样的明亮，仿佛写了一行又一行的“不准骗我！不许瞒我！”和“求你帮我！”。
　　沈奉几乎是脱口而出：“你听好，若我有半句欺你瞒你的虚言，则让我生生世世为猪狗！”

　　姜越岚一怔，却很快泄了气。他如今自身难保，与他拧作一团又如何，难道还能翻了这天不成。
　　罢了罢了，留得青山在总是好的。
　　这么一想，姜越岚不再看他，侧过身，一边抹着脸，一边将自个儿的想法剥开了，同他细细讲过一遍：“沈奉，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但愿你不会记在心上。大齐此番战败，必定有诸多蹊跷是你我不能够知晓的。若你所言不假，应是有人故意要你兄长做替罪羔羊，甚至你兄长此时已经……而你必受斩草除根的牵连，且不说仕途，怕是还会有性命之虞。你一定要给我撑住，遇再多艰难险阻也不准死！我会让人将你立马送走。”
　　“走！？我如何能走，兄长尚在受拷问……”正言语时，沈奉突感一阵眩晕袭来，眼皮子竟是不受控地垂了下来，“姜，姜……你怎么可以这样！”
　　“沈奉！”姜越岚知道自己残忍，她只好牢牢扣着沈奉的十指，祈求他的原谅，“沈奉，你不能再留在邺城了。我不能看着你枉送性命！你需好好活着，需与我站在一道，为你我的兄长讨回一个公道！我知道我不该替你选，待此事了了，你要恨要杀，悉听尊便。”
　　可怜沈奉终究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便晕了过去。

　　***
　　日子一天天爬得艰难。
　　沈训，沈副将，沈奉的兄长，终究被钉死在了罪人簿上。听闻他在大理寺受了极刑才肯“老实”交代。陛下震怒，贵妃娘娘哀恸，因此他便是咽了最后一口气，还是被拖到了城门口暴晒尸身七天七日，以儆效尤。
　　将军府遣人抱着姜越临的灵牌去看了一眼。姜越岚瞒着阿爹阿娘，亦亲自去城门口望了一眼，虽隔十数米，仍瞧清那皮开肉绽、惨烈非常。
　　她忽然颤栗起来，甚至觉得天上日头正射下阴冷之光，照了她一路。
　　也不晓得此刻沈奉到了哪里，他离开大齐了吗，还是正混在人群之中，承受着血亲之痛。
　　她，是不是做错了？

　　那负罪之念一旦起了，便似无休无止，时不时就冒出来灼她一下。

　　沈训死后的第二天，邺城突降大雨，黄豆大小的雨滴子，无情地砸着家家户户的窗户。擅奉承的人称这是因果得了报应、苍天动容。可苍天一连动容七日，日日是倾盆大雨、电闪雷鸣，连绵不断的雨水甚至冲破了河堤，乃至地势低浅的田地、屋子都被淹去大半。
　　至此，擅奉承的人又翻动嘴皮子，替民喊苦、替民叫痛，前赴后继地献上些华而不实的抗涝之计。
　　难怪哥哥曾说，如今大齐官场多的是脑满肥肠之辈，实事不肯干，独爱马后炮。

　　姜越岚便混在这乱哄哄的天灾人祸之中，将“沈训之案有冤情”的消息流散了出去。
　　勿论孰真孰假，她不准也不愿此事就此了结。

　　雨下到第八日，终是停了。
　　家家户户开了窗，先不谢天地，张口便是国师大人有通天神力。只因昨夜星月同辉之时，身量清瘦的国师着了道袍，执了拂尘，站在长明殿的殿尖最高处，大摆法阵。
　　“我瞧见那道白雷直接灌进了国师大人的天灵盖呢。”谣言愈传愈神。

　　直到赈灾那日，小娘子们的话题绕了几个弯，还是离不了那位国师大人。
　　“国师大人的名讳也稀奇，戒嗔、求宁，生来便不是那凡夫俗子。”
　　“可惜啊，国师大人总是长衫帷帽。有一回，我同他不过就隔了五个人，可还是不得一睹真颜。”
　　“听听你那垂涎欲滴的语气，国师大人也是你能心生爱慕的？”
　　“你胡说什么！我不过是佩服敬仰。再说了，国师大人几乎从不露面，年岁尚不可知，许是能做你我阿爹的年纪呢。”

　　处在最角落的姜越岚在心中呵了两声。
　　她倒是在幼时见过这位国师大人，可她对国师大人的印象极浅，唯独只记得国师大人的师父。那位老者有一头茂密的鹤发，白眉白须，因着常年不出门，便是连皮肤都泛着异于常人的青白，却有一双极深邃的墨黑眼睛，通透圆润，如无尽海。
　　若说那位师父有神力，她多少相信，可这位国师大人嘛，如真能通天，这场雨怎会下了七天，太子殿下与哥哥又怎会双双死在战场。
　　他啊，顶多是识得天象、算通人心罢了。

　　“我是不是做错了？”某家小娘子的无心之语，教姜越岚又泛起了那阵熟悉的颤栗。她下意识转头，就看见护军参领家的小娘子正拘着身子手忙脚乱地往四处求助，原来是她在发救济米粮的时候善心泛滥，给了一可怜人双份的粮食，却发现那人此刻被捉了回来，罪名是倒卖救济米粮。
　　错了吗？
　　姜越岚低呼了一口气，她可不敢再轻易分什么对错。

　　“姜家姐姐，我们想去方便一下。”与她一道分发米粮的两位小娘子低声商量了几句，才对姜越岚开口。
　　姜越岚微微扯起笑，道：“你们去吧。我一个人，可以应付一会儿。”按理说，她在外素来是与姚年贞形影不离的。然而今日侧妃娘娘与顾妧被急召进宫，陈璇不知从哪儿谋了些权，赶鸭子上架般成了个管事的人物。
　　陈璇心眼子小、手段也上不得台面，故意将姜越岚与平日不怎么相熟的两位小娘子分作一组。两位小娘子知道她戴着孝，一边“节哀！节哀！”地可怜她，一边又当她是瘟疫，生怕她的沉沉死气会过给她们，连衣袖裙边都不敢擦过。

　　此刻见姜越岚落了单，陈璇故意挪着步子走近了，顶着张刻薄的脸恭维道：“姜家姐姐悲痛之余尚能体恤他人疾苦，实为吾等榜样。”
　　“怎么，你是想咒死你的兄长，好同我一样？”
　　“你！”陈璇哪里料到，时至今日，姜越岚照样是伶牙俐齿。
　　“陈家妹妹，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年纪也不小了，道理怎么知道得这样少呢。”
　　“我只学过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何况姜家姐姐不过是……唉，瞧我这嘴，表姐交代那么多，我却说了些不改说的。姜家姐姐，您累否、渴否，若是累了渴了，我请人带你去休息。毕竟这些时日，苦了你了。”
　　从头至尾，姜越岚不过是冷冷地看着她，待她说完最后一个字，才道：“我有我将军府的婢女，不必费心。”
　　“表姐府上如今有宫中嬷嬷帮衬，照料起人来，那才叫一个妥帖。”
　　“那是顾家姐姐的福分。我没有，也不会作无谓妄求。”
　　“呵，人贵有自知之明。”

　　“璇儿！”不知何时，顾妧已从宫中折返。她脸上神采并不自然，昙花一般，抬眉落眼都只有一瞬。待姜越岚直直迎上她目光，她又急急躲开了。
　　装腔作势，拿捏得真好。
　　姜越岚往前迈了一步，先声夺人地道了一句好。
　　她依旧称她为“妧儿姐姐”。她不再玩小女娃的那套幼稚把戏，亲疏贵贱，只消自己心中分清便好。
　　顾妧愣了一下，才回：“岚儿妹妹，许久未见，你受苦了。”她走近了，才用仅有彼此才能听清的声音道，“我有愧于你，我会偿你。”
　　姜越岚别过脸，斜阳将她的半边面庞照得发烫发亮，却是太烫太亮，让人瞧不明她的表情：“错的人是他。妧儿姐姐不必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