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6、白烛灯（五）

　　姜越临的大殓之礼办得极为体面。前夜虽风雨大作，有摧枯拉朽之势，但蒙天家恩泽，宫中拨来一些小公公与宫女帮衬料理，且用度从奢从繁，算是做足“风光”二字。
　　只是陛下同有丧子之痛，为免触景生悲，并未亲临，只遣了高孝昭前来致悼。

　　高孝昭素来是一身黑，这几日，因着要替太子殿下服丧，他从发间冠到足下履，皆换成一片白茫茫，却气质不改，仍带了股肃杀果敢之气。
　　临出门前，高孝昭曾起过一丝犹豫，要不要带梦鱼一道来将军府追悼。毕竟梦鱼是个女儿家，还是个心思细腻且识得分寸的女儿家。她应当比自己更清楚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抚慰将军府的老弱妇孺。
　　但他最终还是孤身前来了。
　　如他所料，将军府家的那位小娘子果然有异于常人。她不作蒲柳，不作姣花，不需要旁人陪她落天崩地裂的泪、听她诉风吹雨打的苦。她忙得很，跟陀螺似的正四处张罗着，一言一行张弛有度，既让人瞧出一丝丧兄的可怜，又不至于让人太过悲悯。

　　其实不过强撑。
　　阿爹如今卧床不能自理，阿娘也年纪大了，嫂嫂又日日以泪洗面，若她姜越岚也成了雨后烂泥扶不起墙，那这偌大将军府岂不迟早被人吞了个干净。
　　瞧见高孝昭来了，姜越岚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又捏了一记虎口，才强撑出一副有神的面庞前去迎他。

　　高孝昭上前点香的时候，姜越岚的眼角余光也跟着飞了过去。此刻，姜越临灵牌前的三排六十六盏莲花灯正烧得旺，其间摆了只八角香炉，炉子四边比她方才过来的时候又多了一重灰。
　　着实来了不少人哪。只是是人还是鬼，老天未标明。

　　出乎姜越岚的意料，高孝昭竟然向姜越临的灵牌躬身行了大礼，而后才上了九支香。姜越岚压下胸中起伏，垂着头道：“岚儿替哥哥谢过二殿下。”
　　高孝昭点点头。人多眼杂处，他绝不让本心行于色。直至入了偏厅，他才开口：“我虽未曾与你兄长共事过，可对他的武略、私德早有耳闻。只是不想，竟无机会当面好好切磋。”
　　捧高姜越临的话，姜越岚今日听了不少，因此只淡淡回了句：“哥哥能为大齐尽心尽力到最后，想必他心中亦无悔。”说完，姜越岚将斟好的一杯茶亲自奉给高孝昭。
　　“那你呢？”许是此话有失偏颇，高孝昭又添了一句，“你我同日失去兄长，我多少能感同身受。所谓为国献身自是无悔，可枉作牺牲却是冤。”
　　这句话犹如一柄磨了十年的箭矢，虽看似轻飘飘地擦过姜越岚的心，却愣是划开一个巨大的破洞。
　　就连茶水都抖落两滴。
　　高孝昭接下茶盏，一饮而尽：“我定会替太子殿下、替你兄长讨回这笔血债！”

　　彼时有热风从脸上喧嚣而过，从发梢坠落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对于高孝昭的汹涌情绪，姜越岚起先是默不作声，只抬手拿粗糙的白麻蹭了蹭脸，而后忽地扑通一声，她双膝跪地，挺直了背脊，重重地磕下一个头。
　　这是这么多天，头一次有人说要替她讨回公道。

　　回程的时候，高孝昭才想起高孝静的托付，他心有歉意却无补救之心。
　　小六啊小六，置身于那般沉重场景，面对那般倔强的一个人，他如何能去谈那些小情小爱的事。
　　要怪便怪他自己吧，得了明珠却想珍珠。

　　姜越临头七的那日，宫里的王公公托人带来一则消息，称大理寺卿与都官尚书已然查明大齐战败真相，乃是有人偷报军情以博取功名。
　　“到底是何人要害死我家临儿！”虽是半边身子瘫了，只能卧在竹榻上，姜恃德的气势却不减从前。
　　小太监如惊弓之鸟抖了抖身子，而后极为隐晦地斗胆上前，在姜恃德的耳边报出了一个名字。
　　他声音细小，却教站得近的人都听了个真切。
　　“果真是个没爹没娘的狼狗！”姜恃德当即破口大骂。
　　黄秀仪跟着道：“他——他得了临儿这么多照顾，竟敢为了一己荣光出卖大齐，害死我临儿！当真该五马分尸、凌迟处死！”
　　王羡青没有说话，只是拿起了白绢又开始哭。
　　坐在最角落的姜越岚兀自喝着百合汤，她似是被百合涩到了，始终耷拉着眼皮，眉心微微皱起，一句话都没有多说。

　　待到日升中天，阿娘阿爹都回屋小憩了，她才乔装打扮成灰不溜秋的小厮，领着潮音驱车出去了一趟。
　　今日的目的地是哥哥出征前特地提起的那间镖局，她眼下急需要一些能派上用场的亲信。
　　镖局夹在两间金铺之间，店门虽不如金铺宽敞，门头陈设却规整有力，很是哥哥的手笔。
　　因她是生人，瞧着又多少有些不高不矮不阴不柔，守门的人便多瞧了几眼，姜越岚亦是回看了过去。
　　想是找对了地方，不仅是守门人，姜越岚目光所及，人人皆服素衣，还有那桌几上没来得及收拾的碗碟里，竟看不到一点荤腥。
　　她还未出声，掌柜便迎了上来。掌柜看着年纪并不大，顶多比姜越临长个五六岁，他大抵有过许多年的练武与押镖经历，整个人被日头染得黝黑，倒不是柴火堆里蒙着灰的黑，而是刚劲有力发着光亮的那种黑。
　　他抬手，做出一个“请“的姿势，将姜越岚与潮音引至二楼。

　　“我需要你们替我走一趟镖。”姜越岚开门见山，将掌柜递给她的一叠繁文看也不看便推了回去。
　　“敢问货物为何？价值多少？”
　　“乃是活物。”姜越岚顿了顿，又说，“价值不好估量。”
　　“目前在何处？”
　　“唔，他人应当还在家中。”
　　掌柜不免倒抽一口冷气，姜越岚当他是见识太少，没干过掳人的勾当，谁知他竟是认出了她：“还请姜小娘子莫要同我开玩笑了。”
　　“哥哥尸首难寻，我怎敢开玩笑。还是说，您一定要我将那黑玉印带到您面前，您才肯替我办这事。”
　　一听那黑玉印，掌柜的当即换了副严肃神色：“主子既然将一切交予小娘子，从此您便是我们的新主子。”
　　他正要跪下，姜越岚连忙起身阻止：“哥哥出征前将黑玉印及背后种种交托于我，本是以防万一，谁想竟真的有了万一。岚儿自知不如哥哥英勇睿智，如若万事太平，也断不会贸贸然来此摆主人架子，此回要你们去掳人也是不得已之举。”
　　“主子但管吩咐。将军恩同再造，我们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姜越岚连连摇头：“眼下局势不明，我还未理清头绪，又怎么好教你们赴汤蹈火。我可不希望你们的妻子、母亲、妹妹受我们这般的罪，我想哥哥也不会愿意的。这一回，我只是要你们将人绑到我郊外的一处庄子。如遇冲突，记下对方特征，即刻折返便是。”

　　“是什么人如此要紧？”
　　“沈奉。不知掌柜可有听说过？”
　　“是沈副将的弟弟吧，那位学富五车定能折桂的准状元郎？”掌柜还算机灵，揪着追问了一句，“主子莫不是听说了什么？”
　　姜越岚垂着眼睛，并没有将所知晓的一切都和盘托出，只是托着茶盏状似无意地探了一句：“掌柜似乎同这位沈副将也很熟悉。”
　　“不敢瞒小娘子，这位沈副将当年还是我亲自领着去登记入伍的。后来我与他虽鲜少往来，将军却是常常提起，称他忠勇双全，是战场上可以托付性命的人。此回——”
　　“有些事，我还没摸清，也不敢多说。还请掌柜照着我说的去做就好。”
　　“明白！”

　　镖局的掌柜办起事来十分麻利，姜越岚交待的统统都做到位，姜越岚没交待的绝不会画蛇添足。
　　因此，沈奉虽是被绑来的，人却毫发无损。
　　他此刻被蒙了眼，缚住了手脚，周遭无尽的安静让他浑身克制不住地紧绷，只能指节一遍遍发力，握着拳头强撑镇定。

　　遥遥看见沈奉的身影，姜越岚的心这才落定。她多怕自己出手慢了，怕离哥哥战死的真相更远了，怕沈奉一身风骨枉送性命。
　　不对，她凭什么笃定他沈奉有的是风骨而不是贱骨。
　　人心难测，光靠眼睛又能瞧出些什么。就像高孝静，三年相伴亦可一朝变心。

　　“说，你兄长通敌的信件究竟藏在哪里？”镖局的人开始逼问沈奉。
　　“你们是何人！何来通敌一说！”沈奉乌黑的眉毛紧紧地蹙着，拒不回答。
　　镖局的人因此往他的凳子脚上狠狠来了一棍子：“且再问你一遍，你兄长通敌的信件在哪里？可有同党？“
　　“我兄长衷心可鉴日月，绝无可能通敌叛国。前几日他被你们大理寺带走，莫非你们也是这样言行逼供他的？”
　　“我们……”镖局的人并非是逼供好手，若不是姜越岚急急摇头，差些被沈奉套出话来。
　　姜越岚索性抽了把刀上前，故意在他耳边磨了磨刀刃，而后刀背向下，轻轻搭上他的手。
　　冷冽的刀，如一条银蛇在他手背上绘着看不出虚实的图纹，寒气逼人，他终究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战栗。

　　砰。
　　毫无预兆地，就连镖局的人都被吓了一跳，姜越岚的刀直接插在了沈奉的指间。
　　镖局的人当即接话道：“再不老实交代，你这能做文章的手可就保不住了。”
　　“就算你们将在下的手脚断尽，在下也绝不会做出贪生怕死、编排虚伪、出卖兄长之事。”
　　“那你去死吧！”姜越岚知道他的脾性，恨恨地出了声，而后将一粒药丸扔到了他嘴里。
　　沈奉正要想起什么，镖局的人又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不出半个时辰，你便会浑身发冷发酸，心脏跳动难止，直至七窍流血而死。若想要解药，就说出我们想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