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5、白烛灯（四）

　　姜越岚的每一步都落得很谨慎。
　　眼前人如今是高高在上的六殿下，不是她的六哥哥，不好如从前那般在他面前随意造次、丢尽体统。

　　终于沾了地，她面朝高孝静，恭敬卑微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后挥了挥衣袖，将孝服上的雨珠子尽可能抖落。
　　屋檐之下本就昏暗，只有一段苍白的烛光。它既没有照到姜越岚，也没有映到高孝静，倒在地上变作一条变窄变浅的银河，蜿蜒地将两人隔开。
　　借那微弱烛光，姜越岚重整了一番自己的仪容。她始终垂落着脑袋，像极了宫中唯唯诺诺的大多数。

　　高孝静往前迈了一步，姜越岚深谙得寸进尺的道理，没有继续退，乖乖地待在原地。。
　　“岚儿，你都知道了。”
　　呵，她怎么能不知道，她既不是住在不通消息的荒山野岭，也不是失智失心的可怜人。
　　然姜越岚开口的时候却是平静的，似是在嘴中含了一股幽兰：“这段时日，六殿下辛苦了。”对于他的背弃，姜越岚无处也无资格追究，但有一事，她想她还是能问的：“六殿下，哥哥的尸体确确实实没有找到是吗？”
　　“当日南周突袭，一时兵荒马乱，我军损失惨重，未能一尺一尺地细细寻找。岚儿，节哀。”
　　高孝静眉头深陷，他没有料到后悔会来得这样剧烈。看着姜越岚盛满绝望与希望的眼睛，他只想快马加鞭带她远离一切，
　　“如此说来，军中没人见过我哥哥的尸体？”
　　高孝静沉重地点了点头。来的路上，高孝静便听说了姜越岚的事情，她从头至尾都不肯承认姜越临的死。原本他想了不少劝慰之语，可一见到姜越岚，那些词便像是断了链的珠子四散在地，再难成句。
　　姜越岚并不在乎旁人怎样想，她已然钻入了更深的牛角尖：“哥哥乃军中副将，衣着佩剑皆是特殊，按理就算没有一尺一尺地寻找，也该寻得到。哥哥定是没死！”
　　“岚儿，你需接受事实！”高孝静心中急切，生怕她熬不过去得了疯病，于是张开手臂便要去捉她的肩膀，却被她一个偏身躲过了。
　　“月黑风高，孤男寡女，本是惹人遐想。六殿下还是莫要逾矩了。”她仍旧低着头，眉眼往暗色里去。

　　高孝静生出一句无奈的叹息，他的手掌在空中悬着，指尖向着前方颤动，最后还是收成了拳头背到身后。
　　“你在怪我。”
　　仅仅四个字，便盖过一切雨声。
　　真好笑，她一没哭，二没闹，甚至言语间连个重音都不敢有，算哪门子的怪罪。奈何高孝静的地位尊贵，姜越岚按下心中澎湃，轻轻摇头：“六殿下误会了，岚儿不敢。”
　　“我有……我有苦衷。”
　　“六殿下……”
　　“眼下只你我二人，你何须句句喊我六殿下！”高孝静再也听不得半句虚与委蛇，竟是扬了声质问了起来。

　　原来他也会这般自私啊，怎么从前几年毫无察觉。姜越岚幽幽地想着，隐没在夜色中的一张脸不知何时挂上了一缕嘲讽。
　　她继续张口，不似高孝静那般激动，她吐出的每个字依旧是弓着腰的：“君是君，臣是臣，便是一人独处之时也该守住本分。”
　　“姜越岚！”高孝静绝望极了，他以为她能体谅、她会齐心，他甚至料到她会骂他、会踹他、会罚他做一些折辱颜面的事，可他万万没想到，她要轻飘飘翻过这一篇，是他最难过的一关。
　　“岚儿，是我错了，我该和你商量的。然事急从权，再过一日，许是——她就要陪葬了。”
　　当真这般简简单单，只为了救人性命？
　　姜越岚不会信的。
　　他高孝静到底是天家人，长在尔虞我诈的大缸子里，哪有什么舍己为人的赤子之心。他向陛下求娶顾妧之前，大抵什么都想到了，甚至笃定他们将军府失了独子，她姜越岚失了亲哥哥，一时无依无靠，便是去他府上做个妾都要赞他一句不离不弃。
　　无论想象是否如实，她都咽不下这口气。

　　“六殿下你是错了。”姜越岚索性撕了遮羞布。她终于抬了头，目光不再如从前那般清透、雀跃，语气亦像是一夜成熟了，“当年，六殿下就不该将错就错。明明喜欢，便该奋力争取，好在如今亦不算太晚。”
　　“岚儿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是受太子哥哥所托，不得已才用这样的方式保住顾家娘子。我保证，与她成亲之后我会将她当作嫂嫂以礼相待。”
　　“何必呢，六哥哥。”姜越岚侧过了头，差一点点就要被他的深情眼睛骗了过去，“心上人就在身边，作什么还要让她去当尼姑呢。”
　　“我心上的人是谁，你不知！？你若不知，又为何赠我这枚护身符！”高孝静慌得连忙去取那枚时时刻刻放在身上的护身符，许是太心急了，一个失手竟掉在了地上。
　　风急雨骤，水汽晕染极快，护身符很快被打湿了一个角。

　　姜越岚先一步将它捡起，搁在掌心，用帕子小心翼翼地拭去水汽。她后悔极了，后悔到甚至落了一行不争气的眼泪。
　　早知今日，她该把这枚护身符留给哥哥的。
　　她怎能将高孝静看得比自家哥哥还重呢！
　　一时间，高孝静只呆呆地站着，发不出声，这是他头一次看见姜越岚掉眼泪，不知如何是好。她眼眶里不断地泛出绯红，一直泛到脸颊、鼻头。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红，就像是被风雨折断散落一地的破碎牡丹，又像是被人踩进烂泥的珊瑚玛瑙。
　　她竟比想象中脆弱得多。
　　高孝静不禁将她拥到了怀里：“岚儿莫要哭。我不会负你，从前不会，往后也不会。”他不允许她像收回这枚护身符一样收回她对他所有的爱。
　　姜越岚没有挣扎，只是松开手，任由那枚护身符被积水冲走。

　　“六哥哥莫非是连自己都要骗了。当初我曾问过六哥哥身边的小公公，原来落水之事并非信口捏造，自然，救下六哥哥的人更不可能是我。不过是因那时我同顾家姐姐交好，衣饰发冠多有相似，六哥哥才会将我与顾家姐姐错认。只是——岚儿猜想六哥哥一定是在太子喜欢顾家姐姐之后才发现认错人的。于是六哥哥只得埋起心意，以免兄弟阋墙。”
　　身上的怀抱正在一点点僵硬，姜越岚心中的难过又添了一分。她多希望他还能像方才一样理直气壮地吼出一万句“我不会负你”。

　　姜越岚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彻底退出了高孝静的怀抱。
　　“六，殿下。”她咬了咬唇，她从今往后都不会再喊他“六哥哥”了，“如今太子为国捐躯，于大爱于小爱，六殿下都该求娶顾家姐姐。还请六殿下与顾家姐姐不要怪罪岚儿知情不报，霸着六殿下那么多个朝夕。”
　　高孝静的眼眶不知何时也泛起了雨花，他皱紧了眉头，许多话都卡在喉咙里。
　　他往前进了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一进一退，直到她半只肩膀退到了雷暴雨中。
　　“我不过去了！你站过来，莫要淋湿了。”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会与她好好说话了，就好似这一夜他们初相识，他心烦意乱地揉起了眉心，“岚儿，你确实聪慧，可即便如此，我也不会置你于不顾。你信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六殿下！”姜越岚几乎是用低吼打断了他接下来的话。她知道他要说什么，可他怎么能这么残忍。她以为她在过去几百个时日间已经表达得非常明白，她要的是一人、一心、一意。为何他承诺那么多次，最后却能忘得一干二净，甚至还自以为深情地要施舍她一个妾室之位。
　　太荒唐，不如到此为止。

　　下定决心的姜越岚因此跪倒在地，郑重地磕了一个头：“将军府如今只剩老弱妇孺，岚儿别无所求，只求六殿下看在少时无邪情谊的份上，日后多多关照将军府。岚儿定当感激不尽，时时刻刻感念六殿下与顾家姐姐的好。”
　　高孝静未料到她此举，一声惊呼差些将小太监唤来：“岚儿你快起来。你我之间，何以如此生分。”
　　“今时不同往日，哥哥不在了，阿爹病倒了，将军府就如这风中的灯笼，摇摇欲坠。谁人不想离得远远，谁想平白无故沾了晦气。岚儿无能保下这灯笼，只能求六殿下眷顾！”
　　“岚儿，你与我这些年，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我怎会让人伤害你们！”
　　“不一样了。”姜越岚如丧家之犬摇了摇头，“从前是从前，往后岚儿只能称呼六殿下为‘六殿下’，见了六殿下也会循矩守礼。”
　　高孝静犹如刚被巨石砸过胸口，浑身堵得连喘气都发疼，就连一度要将她牵起的手都放开了。
　　“你当真要与我断得一干二净？”
　　“六殿下可想听真话？”
　　“我宁愿你骗我，可你愿意吗？”
　　“六殿下，如今邺城风气使然，光岚儿知道的妻妾成群的王侯将相便不在少数。若岚儿注定要与人共事一夫，岚儿认了，可绝不能是六殿下。因岚儿只对六殿下一人付出过真心，所以岚儿会妒、会恨、会痛，会变得面目全非丑陋不堪。便是此刻，我都恨不得顾家姐姐凭空消失，把我的六哥哥还给我。真到了那天，六殿下一定会后悔让我这样的疯女人进府的，说不准还会亲手赐我一段白绫。”姜越岚说得那般真切，连唇角都抽动着，如同早已为此死过一回。
　　高孝静听得连连摇头：“绝无可能！我说过我会将她以嫂嫂相待！”
　　“岚儿何德何能，能让六殿下压抑自己的心啊。”

　　恰此时，劈下一道雷，刚挂好的白烛灯笼又掉落了下来，就落在姜越岚的身旁。烛光闪闪，将一身孝服映得更凄凉了。
　　真是一地乱哄哄。
　　姜越岚抱着已经不算白的白烛灯笼起身作揖：“六殿下您瞧，今日实在是风大雨大，府里又有诸多事宜需要料理，请准岚儿先行告退。”
　　他迟迟不回应，姜越岚也不敢贸然行事，只是低着头，一个劲地擦着脸上不知是雨丝还是泪水的东西。

　　风，越作越勇，似是在两人之间平地起了一道墙。
　　“罢了，你先去料理你哥哥的后事吧。”
　　“多谢六殿□□恤。”
　　“岚儿！”对着姜越岚的背影，高孝静再度承诺道，“我会护好将军府，也会护着你！”

　　直至第二日，姜越岚才知前一日乃是夏至。
　　夏至应食面，夏至夜最短。从此往后，姜越岚的黑夜恐怕也要跟着越发漫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