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4、白烛灯（三）

　　熏香炉烧得有些热了，母丁香的清幽之味在鼻下萦绕。高孝静的心绪却未能随之清净，反而愈发澎湃翻涌。
　　而他的母后瞧起来比方才又淡然了几分，似是天地崩塌了，她都不会抬一下眉，一双纤纤素手只管先将三千发丝梳理通畅。
　　啧，又断了几根白发。
　　皇后娘娘捏着一根白发，微微摇了摇头。她将白发一根一根地从梳齿间抽出，而后如妥协般，语气平缓地问向高孝静：“静儿，此事你既做了决定，往后是何打算，可与为娘说上一二吗？”
　　“待太子哥哥丧期一过，我便会去往封地，体百姓之苦、解百姓之难，励精图治，绝不辜负父皇母后的教诲。”
　　皇后娘娘原本已经看向了他的脸，只是他说得越多，皇后的目光便越往下落，直至掉在灰漆漆的地上。
　　“陛下是如何同你说的？是待丧期过了，你与那顾家小娘子在邺城成了亲，再一道去封地？”
　　“应是如此吧。”
　　“唔。”皇后娘娘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莞尔一笑，“想来当初顾侍郎还真是一语成箴，人这一辈子啊，从来都是与天对弈。”好在这场局，她破不了，他顾季舒恐怕也是左右伏击、难以落子。
　　“罢了，夜也深了，你要说的也都说了，早些回吧。”皇后娘娘按着自己的太阳穴，缓而慢地下了个轻飘飘的逐客令。

　　高孝静仍旧跪着不动：“母后，儿臣尚有一事相求。”
　　“可是与岚儿有关？”提及姜越岚，皇后娘娘略微有了些兴致。她此时倒是想见一见姜越岚的，这位小娘子自小顺风顺水惯了，如今失了哥哥、失了姻缘，不知所思为何。
　　“你且放心，再如何她也不会寻死觅活的。”皇后娘娘笃定得很。这姜越岚到底是她放在眼中三年、敲打了不下十回的人，倘若这点事都过不去，死了也不冤枉，“只是——从今往后，你与她桥归桥、路归路，需斩得一干二净。你且待好顾家小娘子、笼络顾家，吾自会有安排，不会教将军府寒了心。”
　　“不！母后，我从未想过丢下岚儿！邺城人人知晓我与她从前的事情，离了我，她要怎么办？”他甚至想立马去一趟将军府，告诉岚儿一切皆是情势所逼，只要他说得情真意切，她一定能明白其中曲折。

　　“静儿。”皇后娘娘的眼神渐渐变得惋惜，又糅了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痛恨，“世上女子未必只有嫁人一条路可走。你瞧，庙中有女僧尼，宫中还有那么多女官。虽说你与她初识的时候，我颇瞧不上她，便是至今我也以为她不过尔尔，可她确实是个靠自己也能活下去的孩子。”
　　不知为何，他的母后明明是在赞许姜越岚，他却越听越慌。
　　“难道你向陛下求娶顾家小娘子的时候，没有想到这些？”知子莫若母，皇后娘娘哪里不晓得他心中波动，“你定是想到了，可你自小啊，就不愿将事情想得太透、太深，总以为有回旋余地。可是静儿，为娘必须同你再念一遍，有些路走着走着就真到了尽头，未必会有柳暗花明。”
　　高孝静不愿承认，他惶恐到甚至避开了皇后娘娘的眼神：“我与岚儿是青梅竹马，她定能体谅我的。”
　　“若她是个在家不受宠的娘子，或是性情如你那位顾家小娘子一般温吞的，再或是不曾被你灌过海誓山盟的，此事尚且还有转机，你倒是能享齐人之福的，可是静儿，你该比吾更了解她才是。”
　　“正是因此，儿臣才希望母后也能出面，如此，对她的心结、对将军府的颜面都好。”
　　“没了小姜将军，将军府要那颜面有何用。何况如今，你做了冲动之举，吾只希望你离姜家小娘子越远越好，平心而论，她要是忍下这口气、与你去往封地做个侧妃，吾反而要心有戚戚、夜长梦多。”

　　见皇后娘娘是拿定了主意不肯动摇，高孝静恨恨地甩了一记袖口：“何谓冲动！若不是母后背后筹谋，我又怎会冲动至此！”他要的是水波不惊，母后却偏要搅起惊涛骇浪。
　　“放肆！”皇后娘娘当即听出他言下之意，霎时气得眼冒红光、气喘不宁，瞧他还要出言不逊，索性不管不顾了，直接砸了个观音小像在他身上，“你听了何方谗言？竟敢到吾的面前胡言乱语。”
　　“儿臣知错，儿臣只要母后一句话。太子——与母后可有关系。”高孝静将声音压得极低，轻得仿佛熏烟，甚至许多字眼还被隐去了。
　　母子间是何时开始离心的，皇后不知，她为此哀哀地长叹了一口气，将一双疲乏的眼睛闭了起来：“静儿，吾素来顺你的心意。你要远离邺城做个闲王，吾允了，你要同姜家小娘子亲近，吾允了，你要上战场磨炼，吾亦是允了。没想到到头来，吾还是错了。看来我的静儿当真是长大了，既如此，你便由着本心作为吧。“

　　那一夜，皇后的寝殿烛灯长明。随侍的小宫女忍着呵欠，心想今夜怎的比往常更难熬了，就连蜡烛都要融上好久才落下一滴油。
　　可终究比将军府的夜要祥和几分。

　　将军府的婢女、奴仆近日来似是手脚更勤快了，不过姜越岚心如明镜，他们不是变忠心了，只是在同情主人家。想来也是，本该如日中升的一家人，儿有前途无量，女有锦绣良缘，却在短短几日间化作幻影，谁见了不叹一句可怜。
　　想着想着，姜越岚的脸上又流下两行清泪。她用衣袖去抹，可衣袖早就湿了，越抹越难受。
　　“百宁，你说我在哭什么啊。哥哥没有死，我为什么要哭啊。”姜越岚跪在蒲团上，一身麻白的素服被摇曳的烛火映得凄凄惨惨。
　　她问得无辜，哭得无声，百宁别过眼不敢去看，只递来一碗热腾腾的面疙瘩：“姑娘，先吃些东西垫垫肚子吧。”
　　姜越岚懂事地点点头，哪怕一点儿食欲都没有，照样吞下大半碗。
　　可无论她做什么，百宁都忍不住心疼：“姑娘，你也去睡吧，明日还有悼礼，又是一整日要忙。这儿有族中叔伯帮忙守夜，不会出事的。”
　　“从前他们与哥哥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此刻来了这守夜无非是给将军府几分薄面，顺便喝酒一叙。能有几个会抗事？”
　　“可是姑娘你的身子……”
　　“有你与潮音熬人参替我吊着，不会有事的。何况哥哥还没回来，我答应过他，一定要替他撑好这个家。”
　　百宁张了张嘴，终究什么都没说。这些时日，不管旁人怎样说，老夫人甚至还骂了她一回，可姜越岚就是不肯承认姜越临已经死了。

　　“哥哥，你到底去了哪里？”跪在灵堂前的姜越岚仿佛有流不光的眼泪，一开口，又是泪流不止。天可怜见，她真的已经忍得很努力了，不敢在阿爹阿娘面前哭，不能在嫂嫂和小樱桃面前哭，只有夜深人静，才可以放肆自己那无边的害怕和绝望。
　　阿爹中风了，六哥哥不要她了，将军府只剩下哭声、诵经声。白茫茫一片，如同她的前路。
　　“哥哥你回家好不好？岚儿不喜欢哭，岚儿不想再哭了。”

　　轰。
　　外头忽然降下一道雷，刹那间眼前亮如白昼。雨还未落下，奴仆们已经跑了起来，匆匆忙忙将不经淋的物什都收了进来。
　　“灯笼掉了！灯笼掉了！谁赶紧去挂一下！”有人喊道。
　　而后是嘻嘻索索的话语，奔来跑去的步子，姜越岚听见奴仆们说“人手不够、忙不过来”，说“这是天公在替少爷惋惜”，七嘴八舌，吵得姜越岚头疼欲裂。
　　她拭干泪水，将所有人从灵堂前赶走。
　　“姑娘，我来挂吧。”潮音道。
　　姜越岚举着灯笼不肯放手：“还是我亲自挂吧。”
　　“……可……”
　　“现在是什么时候，在我面前支支吾吾作甚么！”
　　“六殿下来了。”潮音说得胆战心惊。别说姜越岚了，她和百宁都快要恨死这位六殿下了，若要始乱终弃，何必一次次招惹、一回回许诺，非要将人捧上云端、看人跌到地上才有趣嘛。
　　老天爷就该让这六殿下替少爷死了才是。

　　然姜越岚此刻没有一分一毫的恼怒，她像是早就料到了一样，淡淡地道了一声：“他终于来了。”
　　高孝静到的时候，姜越岚没有特地候在原地。她拎着灯笼，爬得高高的，正站在竹梯最上边的那一格，专心地将灯笼挂到屋檐下。
　　风吹得愈发猛了，白色孝服被吹出层层叠叠，同竹梯的两只脚一道晃悠。姜越岚只顾着去燃灯笼里头的白烛，一个不经意，头上的那段白麻已经吹落在地。
　　高孝静弯腰捡了起来，身旁的小太监想要开口，被他拦住了。

　　发丝上突然沾上了一滴雨，然后是十滴、百滴。
　　该死，这场骤雨捂了那么久，偏她快挂好灯笼时就来了。是否老天从此往后都要与她作对！
　　那雨珠子听不见她的咒骂，沿着发丝不断滚落，害她的发丝湿成千缕万缕，背后湿成星星点点，就连脚下都开始打滑。
　　“岚儿，小心些！”高孝静担忧得唤出声，扶着竹梯的一双手立刻爆出青筋。
　　被唤的人却是云淡风轻，扭过头，冷冷地看了下来：“参见六殿下。”
　　似是有雨滴落在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