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梦》富美

22、白烛灯（一）

　　苏澈哪里肯带姜越岚去拜见公主殿下，听姜越岚纠着这事不依不饶，连笑脸都不装了，挥了挥手直说“送客”。
　　这场初次造访终是不欢而散。

　　临被“赶”出前，姜越岚咬牙切齿、天人交战，仍是低下声对着苏澈的那张臭脸道了一句：“你甫一听见公主的名讳便满脸异样，连我这个傻子都能瞧出猫腻，你当别人不会乱猜不会乱说吗？今日我只是将心中想法拿来验一验，你且放心，出了这扇门我绝不会乱说。”
　　“哦，那在下还真得好好感激姜小娘子。碎掉的两个茶盏便不要你赔了。”苏澈垂着两条眉毛，眼神疏离，浑然不在乎姜越岚的义气。
　　姜越岚并非是故意要卖什么人情，见他不领情，便冷哼了一声：“一码归一码，两个茶盏而已，我还是赔得起的。”
　　“哦，这可是三殿下赐我的，因我替他寻到了一坛沙漠里酿出的葡萄美酒。姜小娘子打算怎么赔？”
　　仗势欺人，姜越岚忍不下这口气，昂着下巴，斜着脸道：“若被六殿下知道我为何要摔茶盏，恐怕又要折腾一场了。不如你我到此为止，两清的好。”
　　“呵，姜小娘子的算盘拨得还挺快。你该庆幸今日遇到的是我，才会善罢甘休。”

　　别了姜越岚，苏澈满脑浑浑噩噩，看云是忧，看树是愁，看那戏台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索性解衣入了床榻。
　　合上眼，他掉入了一场故土旧梦里，被风浪裹挟着，翻来卷去不能自己，醒来时，快要喘不上气。
　　他几乎是爬到了茶几边，给自己灌下了一壶清水。
　　可笑，明明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却成了他命中的洪水猛兽。
　　他那位父皇对外只知一退再退，对内却使的铁腕手段，不容任何人置喙。所幸是死了，若再活几年，又有多少无辜人要遭无妄灾。

　　姜越岚在苏澈这儿吃了钉子，顾妧那儿却传来好消息。她沉得住性子，派人日夜蹲守公主府，打听到了公主爱用什么糕点、爱簪什么珠钗，甚至连她手上新添了一道伤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一回回的投其所好，总算得了个面见的机会。
　　姜越岚为她的耐心高呼：“还是妧儿姐姐棋高一着。”
　　“唯手熟尔罢了。”顾妧倒也不隐瞒。
　　“莫非——”许是在苏澈那儿吃了亏，姜越岚近来不敢再胡乱猜测。
　　顾妧似是知道她没说下去的那段猜测，点了点头道：“太子亦是这般的个性。只消看见你的诚意、你的用心，其实极好相处。”

　　只是这回顾妧大错特错。
　　自两人进了公主府，便有一铁面嬷嬷将两人带到了园子里，未来得及观赏公主府的巧夺天工，只听铁面嬷嬷一声“二位姑娘得罪了”，就有人按着她们的脊背，要她们原地跪下。
　　可真是个千挑万选的好地方，穿堂之风尤烈，便有日头高悬，顾妧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
　　姜越岚倒不觉得冷，只觉得屈辱。虽说见了天家自然该跪，但也不能跪得这般莫名其妙吧。
　　一旁的顾妧抖得更厉害了，她似是在路上提过一嘴，说她快要来葵水了，怕是此刻正浑身虚弱。
　　瞧她可怜，姜越岚将手掌心递了过去给她取暖。

　　“让我来猜一猜。”公主殿下的声音从她们的身后传来。等她绕到她们面前时，姜越岚才发现她今日竟是套了一身洗旧了的宫女服，可她脸上仍旧写满张扬肆意，怕是用麻袋盖头也难掩这份天家气质。
　　“你是未来的太子妃，你是未来的六皇子妃。对不对！”公主青葱手指点来又点去，猜测全然颠倒。
　　见两人不应，公主抬了声调，不耐烦道：“到底对不对啊！敢跟我装死，小心我让人给你们泼水。”
　　顾妧于是回道：“回公主殿下，我心悦于太子。”她不言对错，只诚恳表明心意。
　　公主扫兴地“嚯”了一声：“这么说来是我猜错了？我还以为小六会喜欢你这样的，蒲柳之姿，最是惹人怜。不过男子心理大同小异，你与太子哥哥相配也不意外。”说罢，她的目光又投向了姜越岚。
　　此刻，姜越岚的火气自我消化得也差不多了，脸上正呈出一片安定柔和。
　　明明方才头顶上还有若隐若现的火光呢！公主定在她跟前，东瞧瞧西看看，从头到脚打量过三遍，见她不受激，便噙着笑撤了目光。

　　“都起来吧。”公主高抬贵手，教嬷嬷端上两杯糖姜水，又遣人给顾妧塞了一只汤婆子。
　　她自个儿则随手捡了把大剪子，照着一处灌木修剪起来，似是没什么章法的，剪得凌乱一片。
　　“说说，你们今日相携而来，所为何事？”
　　姜越岚与顾妧对视一眼，仍是顾妧开的口：“除夕家宴近在眼前，我与岚儿妹妹皆以为公主殿下的宫服还未尽善尽美，不知公主殿下可否赐教一二？”
　　“想听我的主意？可我的主意素来是不重要的。我啊，顶多只能定这一方草木的生死。”她话音刚落，便将修了许久的灌木整根剪断。而后丢了剪子，在婢女备好的温水盆里将一双手里里外外洗了个干净，“何况我也不傻，你们要的哪是我的主意，不过是想将我伺候到位了，借着我的名号去避开那后宫纷争。可我都多少年没看她们斗法了，哪能错过这等有意思的戏码。劝你们还是死心吧。”
　　简直被戳穿得体无完肤，姜越岚咽了咽口水，斗胆争取了一句：“公主想寻趣味，往后自是有机会的。眼下这除夕家宴乃公主重回大齐后的头一次露面，何不趁此机会教人人知晓‘公主历经风雨，尤胜从前’。”
　　见公主沉眉思索，姜越岚还以为她被自己说动了，可公主下一句话便让她面容发僵：“你算得倒好。只消办好宫服一事，再过些时间，太子哥哥与小六便要得胜归来，待你随小六去了封地，这宫中污泥就再难泼到你身上。”
　　姜越岚由此彻底放弃了，只草草说了句：“岚儿愚钝，并没有公主想得这般深远！”倒是顾妧帮着解释道：“还请公主殿下相信，我们当真是为了公主着想。”

　　“自作聪明。”公主是油盐不进，她冷笑一声，极其鄙夷地扫了两人一眼，“莫非你们以为自己能被太子哥哥和小六选上，是因为聪明吗？”
　　“自是不敢！”两人难得齐声。
　　公主却是不在乎这句敢不敢的，踢着裙摆背身离去了，徒留下一句：“我最是厌恶别人跟蚊蝇似的盯着我，再让我晓得你们打听我的事，便是太子哥哥与小六亲自求情，我也要你们跪上三天三夜！”

　　然，三天三夜后，公主自个儿变了卦，拖着一群嬷嬷婢女亲临尚衣局。姜越岚等人自是不解的，她却浑然不放在心上，好似不曾发生过什么。直到宫服改到她满意，她才勉勉强强替他们解惑：“虽说你们是想利用我摆平后宫娘娘，但此事于我而言有利无害，何乐不为。”
　　待她背影渐远，姜越岚才敢同顾妧发牢骚：“幸好啊，她只用了三日就变卦。”若真的到了最后时日，便是天女下凡，都难替公主织出一件称心的宫服。
　　顾妧轻摇头，微微一笑道：“想来公主是自有筹谋。”

　　除夕家宴上，公主着了一身与她及笄加冠时一模一样的宫服，是如同水仙花一样的滴着水的娇嫩的黄色。虽说她在龟兹受了不少难言的苦，可到底是一国之后，面容身姿皆有专人保养，远远望去，竟与那年近乎一模一样。不少宫中的老人皆想起往事，不由侧首交谈起来。
　　她无谓闲话，一路往前，走进陛下，走进那最崇高的光里。众人这才瞧见这朵水仙正散发着金光，是浴火重生，是凤凰涅槃，是一如从前且更胜从前。
　　“儿臣拜见父皇，愿父皇江山永葆，年年岁岁如今朝。”公主开口，似金石砸在地上。从前的她只会口吐幽兰。

　　撇开之前在公主那儿受的莫名委屈，姜越岚对此情此景甚是满意。她心里是可怜公主的。
　　公主背着无上荣光，也背着无限责任，哪怕迎风沙行了万里路去和亲，哪怕其间隐忍、周旋、用智用勇，归来也不过如此，天子宝座与她无关。
　　牺牲，于公主自身而言，皆是徒劳无功的。
　　如此想来，公主如今行事诡谲，倒也不奇怪了。

　　自公主之后，众人一一上前，将讨巧祈福的话颠来倒去地说。横竖不过那些意思。说的人自感无趣，听的人也是强忍无聊。
　　唯一独特是意嫔，她仗着自个儿年纪小又受宠，居然抱了只鸭子上前行礼。
　　好大好肥的一只大白鸭哪，羽翼极厚，似男儿宽厚的手掌。若只是如此，倒还不足为奇，更惊人的是，它天生有只鸭蹼可翘到胸前，配上它额心被人点上的一粒红，乃是“鸭中观音”。
　　“妙哉！妙哉！”此鸭果真大获圣心，陛下兴致躁动地招了国师上前，竟是立马给此鸭封了个三品官。
　　一众读书人、练家子面面相觑，只好眼睁睁瞧着自己求不得的东西被一只鸭子纳入囊中。
　　而皇后娘娘从头至尾浅笑、称好，便是那意嫔被邀上龙椅共坐，眼中也全然没有一丝意外。倒是贵妃娘娘欲说还休，最后只能不甘地饮下杯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