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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冰释【大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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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衣岚被浑身经脉持续传来的痛感疼醒时,浮云端将亮未亮,透过窗户隐约可见昏沉天色中搭着的一线淡金色的日光。
他已经接连几日都不得安枕,晨起时身体和头脑极度麻木,甚至不知晓自己究竟睡着了没有,只能说总归是熬过了一夜。
这么苟延残喘……
沈衣岚自嘲地笑了一下,然而他现在仿佛脆弱到连这样细微的动作都经受不得,肺腑骤然抽颤起来。
“咳、咳……!”
沈衣岚肩背轻颤,他有些慌乱地捂住了嘴,几许后感受到一股熟悉的腥甜漫过牙关,他摊开手掌,看见了一摊血。
他手掌清瘦单薄,肤色呈现出病态的苍白,比之常人,更像是天工巧匠以美玉雕琢出来的一双手,染上血污后透出一股说不出的韵味。
沈衣岚却只觉得嫌恶。
他细细地擦去了手上的血,淡漠的眸子中流露出一股堪称凉薄的神色,连带着右眼下的艳红小痣都沾染了几分讽刺意味。
做完这些,他起身下榻。
即便旁人再如何隐瞒劝慰,沈衣岚也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病情并没有好转,保不准还有恶化的迹象——他就像一个摔碎了的瓷器,被人精心拼凑、用纸糊了起来,可毕竟没有痊愈,那些一日三次灌进去的汤药半点都没留下,尽数顺着裂缝溜走了。
不过,也无所谓。
沈衣岚看得很开,如果他迟早有一天要呜呼哀哉撒手人寰,那么他必须要走得体面一些,决计不能满身污秽狼狈不堪、在人或是怜悯或是嫌弃的目光中死去。
他受不了。
这般想着,沈衣岚差遣司竹笙送来的傀儡,给自己规规矩矩地穿好了衣袍,而后点亮灯火,坐在了殿中的躺椅之上,捡起旁边的书开始翻开。
不多时,房门吱嘎响动,有人裹挟着一丝风雪凉气进了殿中。
是萧见山。
他例行早起想来看看师尊是否有恙,发现沈衣岚屋中暖光摇曳,在这旁人本该熟睡的时刻,师尊竟然起了。
萧见山知晓恐怕是沈衣岚身体不适,匆忙赶来,却看见榻上人安安静静地靠在躺椅之上看书,白色的衣袍熨帖得体,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狼狈。
对方苍雪般的长发顺着肩膀蜿蜒而下,一部分隐没在了盖在身上的红色绒毯中,让人升起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
萧见山有些难以控制自己的目光。他不合时宜地想,师尊实在是很好看。
“若是看够了,劳驾你关门。”
沈衣岚在对方的灼灼目光和屋外的凛凛风雪夹击间备受煎熬,他恹恹地掀起眼帘,语气嘲讽,“趁我还没被冻死。”
萧见山当即回神。
殿门的吱嘎声在他迅却不乱的动作中响起,最后一股雪屑抢挤进门缝,旋即被屋内的阵阵热气包裹蚕食了。
沈衣岚淡淡地回转了目光,没再理会对方。
二人无名峰一叙,沈衣岚最后的沉默似乎给了萧见山得寸进尺、不断试探他底线的勇气。
自那日起,萧见山便愈发频繁地出现在沈衣岚面前,哪怕被晾着也丝毫不影响他的执着。
正如此刻,他将手中的食盒轻轻搁在了桌案上,金眸中噙着一点笑意:“师尊今日不赶我走了吗?”
“我竟不知你有这等想要挨骂的癖好。”
沈衣岚眼睛盯着手中书卷,凉声道,“若如此,我可以满足你。”
萧见山承接了他的讥讽:“师尊即便要赶人,也等喝了药再说吧。”
他说罢将刚刚熬好的汤药稳稳端来,沈衣岚习惯性伸手去接,却被对方轻轻避开了。
“怎么?”
沈衣岚没好气,“这碗长你手上了?”
萧见山神色自若:“医修说这两日师尊手伤反复,不宜再用力了。师尊嫌我烦,就更要先把病养好。”
沈衣岚蹙了蹙眉头。
自己手腕的伤势的确在广场比试后有加重的迹象……可医修怎么不跟自己叮嘱这话,反倒去同萧见山讲?
然而对方说得有鼻子有眼,沈衣岚便也没再纠结,顾念着伤势,好歹忍着心中的抗拒,就着萧见山的手喝药。
谁知刚咽了一口,便险些吐了出来——这药竟比往常的还要倒胃。
“师尊,是不是太苦了?”
萧见山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色,立即又从食盒中取出了一盘蜜饯海棠。
“不苦。”
“那便尝尝这个,清甜不腻,用来就药最好。”
“……我说不苦!”
萧见山仍旧没收手。
他似乎完全知道何时要将沈衣岚的话反着听、又该如何在沈衣岚炸毛之时捋顺回来,分寸恰到好处。
这种心理被对方完全掌握的感觉让沈衣岚微微恼火,今日的忍耐便算是到了极限。
他掰着萧见山的手将药一饮而尽,又拿了一颗蜜饯海棠敷衍吞下,淡声道:“行了,滚。”
萧见山便当真不打算逗留了。
就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视线中的前一刻,沈衣岚忍不住问道:“萧见山。你是以为这样就能让我原谅你么?”
萧见山闻言,背影有一瞬间及不可察的僵硬。
几许后,他回头淡笑道:“这不都是弟子应该做的么?我没想那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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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见山走后,沈衣岚很快陷入了梦境。
他似乎回到了上一世修为鼎盛时期,继续和萧见山较着劲,没日没夜地修炼突破,准备飞升。天劫浩荡而来,雷罚之地黑云如山,可那煌煌雷劫击下,穿透的却是萧见山的身躯。
沈衣岚感受到了极端的痛苦,他眼睁睁地看着萧见山奄奄一息、行将就木,却被一条黑龙缠绕着带上了天。
梦中的路似乎永远找不到尽头,他看着黑龙盘旋而上,自己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御风飞行,只能在地上狂奔,并焦急地问自己该去哪里给他扫墓。
本以为这已经足够离奇,没想到萧见山闻言竟然从自己头上掰了一根龙角从天上扔了下来,叫沈衣岚给他立个龙角冢。
沈衣岚气结:“……萧、萧见山!!”
他此刻正处于半梦半醒之间,梦中怒骂顺势将他惊醒,沈衣岚茫然睁眼,便看见萧见山和司竹笙站在躺椅边,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萧见山:“我在。师尊怎么了?”
“……”
沈衣岚心绪复杂,有些恼火地闭上了眼,“无事。”
还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自己对萧见山死后不来祭奠自己耿耿于怀,竟连做梦都绕不开此事。
他欲盖弥彰般咳了两声,强自坐起,看向杵在一旁的司竹笙:“怎么了?”
司竹笙:“岚师兄,千里鸣风卷试炼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我……来问问你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他说罢有些紧张地攥了攥手中折扇,悄悄打量着沈衣岚神色,怕触及到对方的伤心事——毕竟从前试炼都由沈衣岚监督领导,可这次他却无法前往了。
沈衣岚没有理他。
千里鸣风卷……
这么快就已经到了前世萧见山离开的时候了吗?
沈衣岚的目光沉了下去。
当初他不是没想过和萧见山和解。
上一世他成功与法器落凤灵契,随即突破大乘境,一切都万分顺利。
借着这机会,他再次向萧见山表明自己飞升的决心,而出乎意料地,萧见山并未似从前那般反驳,堪称是师徒间在近年来最为友好的一次谈话。
沈衣岚自以为事情有了转机,恰逢千里鸣风卷试炼即将开启,沈衣岚提出带着萧见山进入试炼,想借此缓和关系,萧见山也应允了。
可是……
沈衣岚感觉一股无名火在肺腑之中翻涌,随后直逼胸腔,惹得他咳了起来。
其余二人想来扶他,被他悉数隔开手臂。
可是,在队伍集结当日,萧见山离开清墟,音讯全无。
沈衣岚忘记了等在千里鸣风卷入口处的自己当时是什么心情,但他记得那时风雪大盛,他自己不死心地苦等了七天七夜,等到大雪没过锦靴,等到所有师徒都成双成对地进入试炼,都没有等来萧见山。
下一次见面,便是雷罚之地,自己渡劫身陨之时。
沈衣岚感觉心中苦涩异常,那种滋味不同于汤药的清苦,而是一种极为磨人的顿痛。
他看向萧见山:“你去不去千里鸣风卷?”
萧见山极为敏锐地察觉到了沈衣岚情绪的变化,他蹲下身来平视着沈衣岚:“不去,我留下照顾师尊。”
“萧见山,你现在怎么这么殷勤了?”
沈衣岚尽力掩藏着自己声线中的颤抖,他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哪怕我死了,你恐怕也不会来祭奠的吧?”
“岚师兄?”
司竹笙神情一僵,刚想安抚沈衣岚,却见萧见山倏然起身,面色十分阴沉,又转头劝他,“小师侄,你师尊不是那个意思……”
沈衣岚被萧见山高大身躯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此刻萧见山本就棱角分明的脸因咬紧牙关而更加紧绷,他原本敛藏着的让人感到窒息的压迫感尽数外放开来,金瞳之中宛若流火。
二人沉默着对峙少许,萧见山呼出一口浊气,倒退三步,跑出了殿内。
紧接着,是轰隆一声巨响。
沈衣岚心中一紧,咬牙道:“怎么,他跳崖了么。”
司竹笙早就追到殿门口去看,闻言回首,嘴角微抽:“小师侄他……把树砸穿了……”
话未说完,萧见山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回来,路过殿门口时停顿了一下。
司竹笙颇有眼色:“呃、咳……那个,岚师兄,我去看看那棵树还能不能抢救一下。”
说罢闪身而出,还不忘带上了门。
沈衣岚原本赌气地别开了目光,可不多时却闻见大殿中漫散开来的血腥气,他下意识地转眼去看,发现萧见山右手骨节处鲜血淋漓。
他心中颤了一下:“你疯了!?”
修士原本有真元护体,哪怕是去击凿山石也不会受损分毫,可萧见山……竟然撤下了所有防护,硬生生以肉身承接了力道的反击。
沈衣岚还想再说什么,却见萧见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
萧见山完全无视了自己尚在流血的伤口,双手紧紧撑在沈衣岚身边,却还不忘让冰冷的玄铁护腕小心避开,以免冰到他。
沈衣岚觉得对方此刻的情绪很不对劲。
萧见山明明在以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俯视着自己,可声线却紧绷着,仿佛是被自己戳到了隐藏极深的痛处。
他金眸中流动的瞳焰尽数蛰伏着,换上了一种不动声色的忠诚:“师尊纵然怨我,可能打能骂,能不能别再说这种死不死的气话?”
他顿了顿,仿佛是在恳求一般,轻声问:“……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