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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月出【大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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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见山显然也没料到裴枢会突然注意到这一点,毕竟他战时以黑绫覆眼是人尽皆知、且早就习以为常之事,按理说已经不会有人注意了。
然而,裴枢却仿佛对这个问题饶有兴味般,温润的双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萧见山:“若师侄哪里不适,及时说出也好,免得多生祸端。是吗?”
他的态度已经很明显。
除非萧见山当场摘下黑绫证明自己无恙,否则他一定会借题发挥,再提出将沈衣岚接走。
“大师兄,何必……”
司竹笙意识到情况不太对劲,想帮着萧见山说上两句,然而裴枢不过轻轻觑了他一眼,他便抿唇不语了。
司竹笙总是无法违抗裴枢。
正当沈衣岚犹豫是否要解围之时,萧见山竟自己抬手,慢慢将黑绫扯下来,攥在了手中。
沈衣岚清晰地看到,对方的双眸已然完全恢复正常,根本看不出变化过的痕迹,只是瞳色比平时更加浓郁,显得其更加深邃幽沉。
萧见山平静地回视裴枢:“多谢师叔关怀,我只是忘了取下。”
裴枢终于无话可说了。
他自知讨了没趣,转身便走,司竹笙紧随其后,而萧见山察觉到沈衣岚面有倦色,也没再逗留,只沉沉地看了沈衣岚一眼,便跟着出了大殿。
此后一整日,萧见山都没再出现。
沈衣岚原以为自己已经心死,根本不在乎萧见山坦诚与否、真心几何,可白天对方扯下黑绫后那双独特的竖瞳、被司竹笙打断话语时的欲言又止,却在无数个不经意出神的瞬间闯入他的识海。
当沈衣岚躺在床上,又一次想起萧见山临走时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时,他意识到自己是彻底睡不着了。
“啧。”
他有些烦躁地翻身坐起,深吸了一口气,苍白孱弱的手掌用力攥紧了被褥,几许后,翻身下榻。
司竹笙酷爱钻研机甲,今日午后着人送来了一个侍衣傀儡,能帮着沈衣岚穿些厚重的衣物,免得他双腕痛苦。
此时沈衣岚起身后,让傀儡帮着披了件斗篷,便独自推门而出。
一轮银月出东山,清冽的月光笼罩在浮云端四周连绵起伏的雪山之上。今日刚下了一场不小的雪,地面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银白,锦靴踩在上面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
沈衣岚放空思绪,漫无目的地走着,回神时发现自己不知怎么站到了一座小山峰之上。
当他看清周遭的景象时,不由得愣住了。
此峰曰无名,离沈衣岚寝殿不远,是他从前指导萧见山时刀法时常来的地方。二人曾数度在无名峰上彻夜拆招,打坐观冥,看过许多次这样寂静的凉夜。
怎么会走到这里来……
罢了,还是回去。
沈衣岚的理智这般想着,可双腿却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便踏上了落雪的石阶。
无名峰靠东侧的悬崖边上生着一棵歪曲粗壮的千年老松,树下摆着一对供人休息的软垫,而此时此刻,在左边的那垫子上,竟然坐着一个人。
那人肩背开阔笔挺,怀中抱着一把森黑的长刀,面朝深渊与朗月,只留给了沈衣岚一个沉默坚毅的背影。
沈衣岚目光在落到他身上的瞬间便凝滞了。
萧见山?
他怎么会在这儿?
但沈衣岚根本没给自己探究的时间。
他几乎没有犹豫,转身便要离开此处。
“师尊?”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听起来有几分意外。
萧见山顿了顿,似乎是在确认他的身份,而后关切道:“这么晚了,你还没睡吗?”
沈衣岚没回头,冷声道:“早知要见到你,不如睡了更好。”
“师尊!”
萧见山见他要走,迈着长腿追了上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等等,我有话对你说。”
沈衣岚深吸了一口气。
他勉强顿步,蹙着眉头朝对方抓着自己的手瞥了一眼:“松开。手若是管不住,大可以不要。”
萧见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行为的逾举。
他有些讪讪地收了手,背在身后悄悄摩挲了一下:“是弟子僭越。”
“有什么话就快说。”
“师尊……你知道我隐瞒身份之后,是怎么想的?”
“什么?”
沈衣岚没料到萧见山会直接说这个事,忍不住回头看他,却发现对方不知何时已经产生了变化——
萧见山的左额上生出了一根黑色的龙角。那龙角气势森森,状若鹿茸却更为锋锐,其上金纹交错繁杂,散发着淡淡的光晕,无端给人以一种难以忽视的压迫感。
他的金眸也再度化成了龙族的竖瞳,此时正凝视着沈衣岚,完全没有遮掩的意思。
萧见山这是……做什么?
他当真不打算瞒着自己了?
沈衣岚意外又困惑,一时间竟忘了开口。
“师尊当时看见我的眼睛,一点都没有意外,应该是早就知道了吧?”
萧见山看他沉默,再度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沈衣岚回神,敛藏起了眸中的讶然,冷呵了一声:“怎么想的?我想同你恩断义绝。”
话已至此,沈衣岚反倒不愿再压抑克制。
“萧见山,我自问从来待你坦诚,也愿意信你。”
沈衣岚抬头看向萧见山,“可你为什么瞒我?”
他问出心中所想,其实已然舒服了很多,原也不指望萧见山能回答了。
不曾想萧见山立刻道:“我并非刻意隐瞒师尊,只是……弟子当真已经和天族断绝联系了,因此也没必要再以此身份示人。”
对方只说到此处,没再解释下去,但沈衣岚却明白他并非虚言。
他初见萧见山其实并非是在当年的弟子海选,而是沈衣岚外出云游之时。
彼时萧见山正当少年,被一群修士围剿追杀,如同惊兽,对外人抱有极大的敌意,而若是言语之间提及“修仙”“飞升”,则更会引得他抵触。
他对九重天的敌意和排斥不似作伪,这也是为何沈衣岚从没有对其“妖族”身份多加怀疑的原因。
沈衣岚有时甚至觉得,对方曾经那般阻拦自己飞升,八成也是受其对天界消极态度的影响。
可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足以成为对方违逆自己的理由。
“师尊,弟子什么都不瞒你。”
不知是否是因为忐忑,萧见山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滞涩,“你能别躲我了么?”
沈衣岚淡淡地瞥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兀自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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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清墟共长天。
共长天位于清墟正中,与沈衣岚所居的浮云端、司竹笙所居的惊寒浦遥遥相望。
虽非灵气最充裕之处,但胜在四通八达,前往各处都方便。也因而,许多如藏典阁、藏宝阁一类的宗门公共区域也都设在此处。
此时,在通往宗主寝殿的百级玉阶,有两个修士并行拾级而上,其中一个气质温润清雅,正是裴枢。
“此外,千里鸣风卷试炼一事已经安排妥当。”
他身侧的弟子身着紫衣,手中拿着几个竹简,“今年的安排略有调整,还请宗主过目。”
裴枢闻言将竹简接过,目光在其上一扫,所有细节便了然于心:“知道了。”
他不忘温声夸赞弟子,“做的不错。”
紫衣弟子受到宗主赏识,忍不住露出了一个腼腆的笑容。正想告辞离开,却忽然见裴枢回首望向浮云端的方向。
这几日间,沈仙尊病重的消息已然渐渐在清墟传开,众弟子私下里都颇为感慨。
眼下紫衣弟子见裴枢沉默不语,自然以为宗主是在为仙尊忧心,此时此刻,实在不宜立刻离开,因而只好站在他身后,也顺着裴枢的目光望过去。
不料,裴枢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阿岚如何?”
紫衣弟子猝不及防被提问,略有些紧张,只好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沈仙尊他自然很好,风华绝代,修为更是强悍……”
他看向手中竹简,情不自禁回忆起了更多沈衣岚的傲人往事,“就连众弟子历练的千里鸣风卷,都是沈仙尊一人所绘制。当年——”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紫衣弟子咬了咬牙,真心实意地叹惋道:“只是可惜,现在沈仙尊心中恐怕十分难受。”
天阶之上有风吹过,裴枢柔顺的长发被微微扬起,遮住了他的面容。他似乎天生有一股奇特的气质,只立在那里就是绝世的风雅从容。
弟子静静欣赏了一会儿裴枢的身影,一时间竟然有些出神,隐隐约约地听裴枢道:“你觉得可惜吗?”
他自然而然道:“是啊。”
紫衣弟子还说了些什么,裴枢却没有再听,抬手示意弟子退开,便独自转身向寝殿走去。
他心中油然生出一种困惑。
原来阿岚变成这个样子,别人都觉得不好吗?
他沉默着向上走,觉得自己的神智被风吹得不清醒。
他觉得很好。
从前的阿岚太骄傲、太强大、太无所不能了……强到对方完全不需要依赖自己,强到吸引了修真界所有人的目光,强到自己完全没办法亲近……
现在,难倒不是很好吗?
他会照顾阿岚,哪怕阿岚从此都只是个废人也没关系。
裴枢进入殿中关上房门,那种时刻存在于他脸上的儒雅随和渐渐消失,转为了一种无人能窥探的阴沉。
他来到一处落锁的门前,解开法阵禁制进入四面封闭的屋中,深吸了一口气,其间弥漫的熟悉香气让他感到十分惬意和放松。
屋中陈设简单,仅中间有一桌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及一个溢出烟雾的香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与之相对的,四面墙壁却整整齐齐地挂满了画。
画中人眉眼间透着一股疏冷傲然之气,右眼下的小痣分外明艳,或坐或站,千情百态,栩栩如生。
都是沈衣岚。
若有谁不小心闯入此处,恐怕会被此间场景吓上一跳,可裴枢本人却对此极为满意。
他兀自欣赏了一会儿,缓步走到桌案前,再度提笔,片刻之后桌上画像已成。
画中的沈衣岚仅着中衣,衣衫不整,双臂上布满红痕。几许后,裴枢修长的手指轻轻抚摸上了“沈衣岚”的脸颊,低声唤道:“阿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