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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十四章 虹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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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利十二年。初夏。
夹竹桃和美人蕉渐次绽放开来。双堤十里丹云彤霞,芭蕉叶垂绿荫如盖。
藤真躺在凉塌上嚼着冰块,一旁有相田彦一打着轻罗小扇。
“最近好像经常不见太常大人。”藤真突然说。
彦一垂首道:“是。”心想,你自从海南回来之后每天左一个太常大人右一个太常大人,比以前更加频繁,现在这朝堂上下凡是有耳朵的人都知道你现在的宠臣是三井寿而不是我相田彦一,你叫我情何以堪。
“太常大人为何今日又告假?”
“回殿下,他说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身子不爽快,就不来了……”
“我呸!”藤真突然坐起来,怒目圆睁,“每月总有几天不爽快?他以为他是女人吗?上周的借口是痔疮发作,再上周的借口是被猫抓伤了脸,我看他实在找不出借口了!走,去他那里看看!”
彦一眉开眼笑,就等着藤真这句话了:“殿下,我听说太常大人老往观星堂跑……”
藤真斜眼道:“你倒打听得比我还清楚。”
彦一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了,心想我也得想办法保我的衣食饭碗呀。
这次君臣两个都错了,三井寿并不在观星堂。
他看见流川枫破天荒地在白天出现,心念一动,不由自主地尾随了去。
他远远看见流川枫在一条丁香小街里等了一会儿,出现一个黑衣长袍的女人,戴一顶折沿斗笠因而看不清她的面貌。两人结伴走进一家小酒馆。
三井寿脑子里一瞬间炸响,一股无名怒火烧上脑门。
这个混蛋!平时总对我冷冰冰凉飕飕不理不睬的,居然会偷偷出来会女人!
三井寿也跟了进去,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
伙计过来报菜名,三井一边随便点头,一边用怨恨中带着脉脉含情的眼神盯着坐在不远处的流川和神秘女子。等伙计走开后,他提起了伙计刚端上来的滚烫茶水,朝自己的搭在桌子上的左手浇了下去,然后拿起右手边空空如也的茶杯,一仰头喝了下去,再把空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
“他不会疼吗?”黑衣女子终于忍不住问道。
“你不用管他的,彩子。”流川低头说。
女子笑了,把斗笠摘下来,解开黑袍,露出里面藕荷色的襦裳来,袖着手,眉目如画,未语先笑,是个非常明艳爽朗的美人。
“你对他倒是心软。这混蛋完全没有同袍之谊嘛。亏他以前还是我们的人。”
“洋平来找过他了?”
“嗯。没能说动,完全不肯帮忙。”
“不要把他扯进来。按照常理说,他七年前就应该是个死人了。”
“也是没办法啊,事情筹备得并不顺利。军备和粮饷不成问题,就是没有兵源。”
“不是有和光部族和武石部族的人么?”
“凑不成一支整军的力量。”
“目前可用的多少?”
“暗部武士四十六名,骑兵四百,步卒一千,旗本以上的编制只有二十九名。”
“够了,足以夺取天下。”
“你疯了。”彩子吃了一惊,伸手去捂他的嘴。
此刻的流川枫不再是那个冰冷寡言的星卜师,他微笑着,一抹狂傲,两蹙长眉,三分嚣张,五分孤绝,七分霸道,十分睥睨。
彩子心里默默地想,安西老师说的果然没错啊。
流川枫,真的担得起惊世才绝这四个字。
她看着这个少年的黑眸,眸子里反射的光冷而硬。
她不禁欣慰地想,有了流川枫,湘北一定是最终的王者。
三井远远地看着,发现仅仅一盏茶的功夫流川讲的话比对他讲到现在的总和还要多,登时心中不爽。
更可气的是这个女人还非常漂亮。脖颈如霜雪,黑发似乌云。
最可气的是他还不知道流川究竟对这女人讲了什么情话,让她两眼发亮双颊潮红。
可是,我为什么要生气呢?
他烦恼地站起来,抬脚离开这个让人沮丧的地方。
他错过了后面的好戏。
彩子激动得差点跳起来:“不允许!绝对不许你这么做!”
流川面无表情:“怎么不行?此刻除掉藤真翔阳必大乱,趁机揭竿而起不是正好?兵力不足的弱势也可趁大乱补足。”
“你当刺杀他这么容易?数年来派了多少精通暗杀术的人去,可哪一趟不是有去无回?你也知道安西老师年纪大了,最看重的就是你和樱木,当初派你来翔阳只是让你探探消息的,你可不许胡来丢了性命!”
流川却皱眉问:“一次都没有成功过?”
彩子轻声道:“嗯。为此还特地找了大荣。承诺是一座城池的代价。”
流川眼睛发亮:“那个天下第一的暗杀组织?”
彩子苦笑:“是。但他们的首领土屋淳拒绝了。说是这种生意,哪怕十座城池他都接不了。”
“哼。”流川不说话了。
“喂,你答应我别做傻事,不然我回去没法跟老师交代。”彩子突然感到有点头疼,她知道这个后辈犟起来比牛还厉害。
“我知道了。”流川这一次却出奇地温顺,答应着,目光朝刚才三井寿坐的位置瞟去。
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坐过的地方空荡荡的,有阳光洒在地上。
三井寿刚回去,就有宫人气喘吁吁地跑来告诉他,藤真殿下刚才来寻他未果,发了一通脾气之后走了。
神经病。刻薄鬼。三井寿一边在心里骂骂咧咧,一边走向昭阳舍,一般这种黄昏时分,藤真总喜欢在昭阳舍里点一盏鎏金琉璃灯,坐着读兵法书。
殿里却无人。
三井暗暗纳罕,心里却起了一丝促狭主意。
平日里你整我整得那么惨,我这次也要让你尝尝我三井寿天下无双的恶作剧滋味。
他蹑手蹑脚地溜进去,东摸摸,西找找,想找个入手的东西。
突然外面传来人语声,其中一个是藤真的声音。
三井大惊,慌不择路地后退,撞到一扇偏门,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心一横就钻进去,顺手把门给带上了。
一股熏香迎面袭来。
原来这是藤真的卧房。
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改不掉这爱花儿粉儿的毛病。
三井寿冷笑,心里十分鄙夷,完全忘记了此时身处险境,抑制不住好奇心东摸西摸起来。
翔阳国主吃穿用度皆是不凡。孔雀金洒淡紫花氅被,那瓷枕一看就是上等白瓷,釉光莹润,纱幔绣着云纹,富赡而华美。
枕下压着的那是什么?
三井被熏香弄得昏头昏脑地,拾起来一看,登时身子凉了一半:
这不是他七年前丢失的那把凰月刀吗?
门外。
土屋淳握着一把小银钳,漫不经心的修着指甲。
藤真坐在对面,漫不经心地呷着一杯凉茶。
天下第一的杀手首领,和声名显赫的翔阳国主,面对面地坐着,这个场景的确有点诡异。
不过显然土屋淳并不这么想。他觉得,合适的生意就应该接。
他终于把小银钳揣回口袋里,修好的指甲有一个完美的弧度。
“怎么?考虑好了?”藤真不急不缓地问。
“其实这桩生意说简单很简单,说难也实在是难——殿下,你提供的信息太少啦!你要杀的那个谷泽寿,究竟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呢?”
“不是跟你讲过了么?湘北人,头发有点蓝,黑眼睛。”
“再具体点呢?”
“头发有点蓝,黑眼睛,湘北人。”
“……还有呢?”
“黑眼睛,湘北人,头发有点蓝。”
土屋淳彻底无语。说来说去就是这三个特征的排列组合,外面随便扔块招牌都能砸到个三四个。
“考虑好没有?我给你大荣开出的价钱也算是优厚的。”
土屋重新掏出那把小银钳开始修指甲,动作华丽而优雅。
“接受。”
三井寿抱着那把凰月,贴在门后偷听。
脑海中浑浑噩噩,嗡嗡作响。
脸苍白得像一张薄纸,又像是可以一口气吹散的幽灵。
藤真健司压根就没有忘掉他!
确切地说,他忘记了他的容貌,但是没有忘记他这个人!
他雇大荣的首领来找他。
他把凰月压在枕头底下,天天提醒自己要杀他。
最莫名的是,现在他和他只有一门之隔!
还是赶紧逃跑吧。
仙道彰怎么办?
“如果你现在一走了之,我立马就回去派兵杀掉仙道彰。”
算了,不管这娼妇乐不乐意,拉着一起跑,绝对不能让他落到藤真手里。
三井寿打定主意,就等着溜出去了。
他侧耳细听,土屋淳已经告辞离开了,门外只有藤真一人还在饮茶。
他第一次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这瘟神怎么还不滚蛋?
他听到有悉索的声音,藤真似乎向他这里走来了。
三井一脑门的汗。
你不是纳了几个女御和更衣的吗?为什么不去她们那里!
无奈三井只好躲进床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三井看见藤真慢慢踱进来。一枚莹碧的玉珏挂在绛红色的袍带上,左右晃悠。
三井只觉得手里一片冰凉,突然发现自己正抱着凰月趴在床下。
如果此时被逮住,那可真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
三井心想,如果他翘了辫子,根本不会有人知道他其实是想作弄一下藤真而已,估计也不会有人给他立碑上书“恶作剧烈士”或“躲在床底下的英雄”之类的。
藤真的脚步突然停下了。
三井听到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道:
“殿下,请留步。”
流川枫。
藤真有些吃惊地回头。
太卜大人一向孤僻,从来不会主动从观星堂走出来,更不必说是来他的内殿了。
他看见流川枫一身素衣白如洁雪,漂亮的狐狸眼中有着某种冷锐空茫又清澈似水的光彩。
他不由得脑海里浮现出一句诗句:
月明林下美人来。
他却不晓得,这美人却是致命的。
“流川枫,你来做什么?”
“殿下,你上次让我占卜谷泽寿的命星轨迹,微臣想,大概是找到他了。”
藤真挑起眉毛,眼睛发亮:“他果然没死,是吧?”
“是。”
“那从你的占星结果看,他现在人在何处?”
“殿下还记得那颗井鬼星吗?”
“自然记得。我去海南之前找你占星,你说,夫专诸之刺王僚,井鬼袭日。井鬼是我命星的克星。莫非你的意思是,那谷泽寿的命星,就是井鬼星?”
“不,”流川枫的表情认真,眼白中泛出一种锋利的淡蓝色。
“我的命星,才是井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