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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十三章 凛雨 ...

  •   蓟门街。雀栖阁。
      猊鼎中燃着胭香,地上铺着驼色的软毯,银白色瓷盘中放着几只鲜黄的鸭梨。
      老鸨一改以往凶狠嘴脸,满脸谄笑:“三井你做了官,到底不一样了,也不知道回来看看我们,怎么说也是多年的街坊邻居,大人你好没良心的。”
      三井也恢复了以往的轻薄无赖相,在一个往身上蹭的粉头脸上捏了一把,嘻嘻地笑:“我可是心心念念着你们呢,没办法,官员□□可是重罪啊!”
      “这点藤真没错,乱世当用重典。”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冷的声音。
      “既然知道官员嫖妓要被抓,你还叫德男通知我在这里见面,你这个混蛋故意的吧?”三井头也没回。
      水户洋平撩起红帐懒洋洋地微笑,春风般的颜色。
      三井寿却低下头,仿佛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

      三年前。平利九年。冬。
      水户洋平那时候还只是个刚刚加入雇佣武士团的十五岁少年。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雇佣武士团都是以一种极为怪异的姿态活跃在历史的舞台上。它是由战争灾民、流寇、逃兵、盗匪,以及被赦放却无法回到故乡的俘虏兵所组成的武士团。无论规模和大小如何,都是各国政权极度不欢迎的对象。但一旦有了战争,各国不得不又变成雇主,有时候边境的摩擦或是一些小叛乱的平定不需要朝廷派出正规军,这时候雇佣武士团,又被称为雇佣军就派上用场了。此外,还有大商贾和有权势的人可以雇佣他们,但并不当作家臣。
      水户洋平是和光部族的后裔,这个湘北的种族一向以骁勇闻名。而他本人也并不负他的和光血统——他在战场上不仅能杀人,而且杀得又好又快。
      这天是水户洋平所在的武士团刚刚接完一单生意,撤军到翔阳和湘北交界的山头驻扎。雪下的很密,朔风卷着硕大的雪花,扑到人脸上让人无法睁眼。行至半路,武士团首领命令大家到路边一个破酒馆里歇脚。
      相当破败的一家两层小酒楼。一楼只摆着几条长凳。中央燃着暖洋洋的火堆,一群人围着烤火。每个人都披挂着皮甲,服色样式不同,所持的兵器也乱七八糟。
      很显然,他们遇到的是一群同道中人。
      一支人数比较少的雇佣武士团。大约只有二十来个。为首的是一个黑色鬈发的武士,只穿着贴身的无袖皮甲,上面沾着暗红色的血迹,暴露出来的手臂筋肉虬结,半截雪亮的斧钺脱出来,明晃晃地挂在腰上。
      “铁男。”
      洋平听到自己武士团的首领很恭敬地打招呼。而那个被称为铁男的人只是低低地哼了一声。
      看来是个道上混出了点名望的家伙。洋平心想。
      两拨人马坐下,默默地烤火。
      “你们那里有懂医的人么?”
      铁男突然开口,声音低哑而阴沉。
      “有的有的,我们这里有个姓水户的家伙,懂点药理。”首领忙不迭开口。
      洋平站起来:“是我。”
      铁男上下打量了他几眼,洋平感到小刀一般的目光在脸上刮过。
      “你跟我来。”
      众人惴惴不安地望着洋平,而这个少年只是无所谓地笑了笑,跟着可怕而沉默的铁男走上楼梯。
      楼梯的拐角处睡着一个人。
      “喂三井,起床看大夫了。”
      他顺着铁男的目光看去,看见那个睡觉的武士撑着脑袋坐起来。
      他说不清楚是什么感觉。在这支乱糟糟的雇佣军中,这个年轻的武士有着异于常人的古怪气质。那张脸已经因为失血而苍白得没有生气。他裂开嘴冲着洋平笑了一下,洋平注意到他下巴上有道浅浅的伤疤,颇有几分颓唐意味。
      “铁男,你从哪里给我找来的小大夫,不知道成年了没有呀?”
      他嘴巴上满不在乎地调笑着,眼睛里却没有一丝笑意,瞳孔黑得发亮,却像是看不见井底的安静和空虚。
      “你的腿伤如果再不医治,我估计你活不到看见我成年的那一天。”
      洋平指着他的伤口很平静地说道。
      武士有些惊讶,不过反映很快:“口气不小,看来有两把刷子。”
      洋平蹲下来,伸手去揭黏在伤口上的碎布。
      武士痛得哎哟一声,不过没有动。
      一小截箭头插在他的左膝盖上方,洋平从钢金属的截断处认出是丰玉鬼弓队的倒钩箭。这种箭镞生有数根倒刺,一旦射入再难拔出。
      “没事去招惹鬼弓队干嘛?”洋平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雇主出了大价钱。”叫做三井寿的武士认真地说。
      洋平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铁男在一旁开口了:“你需要些什么?”
      洋平好像有些头痛地按了按太阳穴:“一堆火,一把匕首,一壶酒,一根绑带,一个大一点的铜盆。”
      三井在一旁插嘴:“最后一个是铜盆?我怎么觉得你是要给人接生呢?”
      洋平悠悠然地说:“铜盆是给我自己用的。我有点晕血。”
      铁男看了看三井,三井又看了看铁男。
      三井说:“算了,让这个晕血的大夫给我治疗吧。”
      铁男冷冷道:“你相信他?”
      三井平静地说:“因为我还不想死在这里。”

      洋平用一块湿布把匕首擦得雪亮,将伤口旁边的血痂挑开,沿着创口切入,鲜血很快顺着大腿流下来,在地上积成一小洼。洋平的手很稳,割得极慢,就像是在雕刻一件艺术品。
      三井此刻笑都笑不出来了:“大夫,很疼。”
      洋平说:“我一点也不疼。”
      三井的嘴唇白得骇人:“大夫,是我啊,我很疼。”
      洋平头也没抬:“铁男大哥,帮记忙,按住他。”
      铁男走过来,把三井寿的两只臂膀箍住。
      洋平终于雕刻完毕了,从细碎的皮肉里慢慢挑出一根箭簇。叮当一声落在地上。
      “还没完。”他说。把匕首重新用湿布擦干净,放在火堆上烤着。
      “大夫,你是打算用我做烧烤聚餐吗?”
      箭头取出后,三井的嘴唇稍微恢复了血色,满脸是汗,谁都看得出来他是在勉力支撑着说话。
      真奇怪啊,洋平心想,这么大的疼痛,这个人的神情还是很宁静的。
      匕首在火里渐渐变成淡淡的红色。
      “好了。”
      洋平把白酒倒在匕首上,发出呲呲的白汽,猛地扣在刚才的创口上。
      三井浑身一震,铁男抱得很紧,他没能挣脱开,从喉管深处发出一声粗重的呻吟。就像是野兽进攻前的预警信号。
      “消毒完毕。”洋平拍了拍手站起来,淡定地抱起铜盆开始呕吐。
      “身为大夫却不能治疗自己的晕血症,真是可怜。”铁男同情地说。
      这时候他发现他的伙伴已经快两眼翻白了。

      “你醒了。”
      三井寿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洋平那张微笑得很欠扁的脸。
      他低头去看膝盖,已经被包扎好了。
      “应该没事了,只是以后下雨天会痛。跑跳能力也会受影响。”
      三井轻轻噢了一声,浑不在意的样子。
      洋平递给他刚才剩下的那瓶酒:“真抱歉,我应该先把你灌醉再动手的。”
      “没关系。”
      “你是湘北人?”
      “嗯。”
      “怪不得,湘北暗部的武士就是厉害。”
      三井抬头,清澈明朗的眼睛里掠过一丝阴霾。
      洋平笑笑:“别紧张,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也是湘北人。除了你们暗部武士,我水户洋平这辈子恐怕没见过其他的这么能忍痛的变态。”
      三井仰头灌下一大口酒:“你是哪里人?”
      “和光族的。不过基本上都快被杀光了。”
      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表情一瞬间很悲哀。
      三井寿沉默了一会儿,唯一的动作只是把酒递给他:
      “放心吧,你的族人们肯定在找你。”
      “那么你呢?武士大人。你怎么肯屈尊混在一支杂牌雇佣军里,不回去找你的同伴们呢?”
      “我找不到他们了呀,我把他们给弄丢了。”
      三井寿像是喝醉了,脸上的表情很模糊,就像是叙述一件不相干的事情。
      “你把他们弄丢了?”洋平重复了一遍,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很陌生。
      “湘北好吗?岐阜城里的腊梅应该开了,我已经很久很久没回去了。”
      “不怎么好,我们刚刚经过那里,翔阳的骑兵和步卒到处都是,腊梅树上应该都挂满了抵抗军的尸体吧。”
      “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岐阜城很热闹的,马上就是花灯大会了,会有很多漂亮的女孩子穿着超短裙围着貂毛出来赏雪看灯……”
      三井倒尽了最后一滴酒,奋力把瓶子掷得远远的。酒瓶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裂响,三井却笑了,他想就是这种碎裂的感觉了,真是孤独啊,虽然想着故乡,但是故乡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
      他忽然想起来,几天前在雪野眺望天地尽头的岐阜城,城里火光冲天,映红了大半边天空,铁男拉着他走。他却跪了下来,第一次在铁男面前哭泣。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了,在他还是队长的时候曾经是个多么狂妄的傻小子啊,幻想自己顶天立地,幻想一身银盔亮甲在高崖处俯瞰大地,可惜的是他并不是个这样的英雄豪杰,他只是个连家也找不到的流浪狗而已。
      洋平很安静地听着他絮絮叨叨地说话:
      “我的主公死了,我的少主也死了,安西老师不相信我,我也找不到他,大概是觉得我很讨嫌。木暮他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不知道到底湘北还有谁真的等我回来。我知道我这么讲你肯定瞧不起我,可是我真的很难过啊。我刚一回来,看见的就是屠城的火光,我害怕得简直不敢睁开眼睛去看。我想念我的伙伴们,我想为他们做些什么啊,可是我该做些什么呢,我连杀人都杀不干净,我可以做些什么呢?我什么都不会做啊……”
      “我跟着铁男浑浑噩噩了一年多了,这次受完伤估计我的腿也就废了,上战场还需要别人照顾呢,其实这么多天我一直都在依赖铁男啊,在战场上砍人的时候,我的背后永远抵着他的背。甚至饿的时候都会想,哎呀铁男应该喊开饭了吧?你说我是不是个没用的废物啊……”
      三井醉得满脸通红,慢慢阖上眼帘。
      洋平在很小的时候就被教训“再不听话就叫暗部武士来抓你”。在这个武士可以随意屠杀平民的时代,神奈川最出名的湘北暗部武士尤为可怖。嗜血,比狼还毒,比鬼还狠。然而洋平却在这个人身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杀手风范,他垂着头,嘴角挂着酒液,说完一大堆伤心的感言之后立马发出猪一样的呼噜声。

      三年后的两人其实都没什么太大的变化。洋平长得高了些。三井上下打量了两眼:“看起来过得不错。”
      水户洋平不客气地坐下来:“哪有你混得好,听说你都混到翔阳朝堂上去了。”
      三井不置可否地笑,拿起面前的一个鸭梨开始啃。
      “你的腿还好吧?”
      “你真是妙手回春,现在没什么事,除了有时候走路左腿会绊到右腿。”
      “走路左腿会绊到右腿?那应该跟小脑结构有关,跟箭伤没什么关系。不过你没事我也就安心啦,说实话那次我真怕把你给治死,在你之前我只给我们家的大黄做过节育手术。”
      “混蛋,我就知道你是兽医!”
      两人都笑。
      一会儿三井沉下脸:“好了,到底约我来做什么?借钱免谈。找铁男免谈。”
      “这么长时间没见,你还是那么机灵……你怎么知道我要找铁男?”
      三井眯起眼睛:“怎么?你现在投靠新主了?”
      “你猜是谁?”
      “猜不出。”
      “湘北暗部。”
      三井一瞬间瞳孔放大。
      洋平没有发觉:“其实湘北地下复国力量的运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现在欠缺的,只是人力和军队。三井,我这次来是想通过你找到铁男,让他正式编入湘北的复国军团,你也知道,雇佣军最想要的东西,就是有朝一日能够封官进爵,吃一份安安稳稳的皇粮——就像你现在这样。”
      三井发出冷漠的笑声:“恕我帮不了你。”
      “为什么?”洋平很惊讶,小心地说,“你也可以回去呀。你毕竟……是湘北的人啊……”
      “这话我只说给你听,你回了湘北,就不必再传话了——要开战的话又要死人,我宁可我的兄弟老死在床上,也不想他哪天被翔阳的铁骑绞死在岐阜城的腊梅树上——况且铁男又长得那么黑,挂起来跟风干的熏肉有什么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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