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0、雕骨坊7 ...
-
地下室果然是废弃的黑作坊,秦砾和程乐云悄无声息地跟着那个踩着红色高跟鞋的女人。
四目看上去严格意义上并不昏暗,这片区域并不像探险主题游戏那种伸手不见五指乌漆嘛黑的样子,与之相反,周遭亮丽得堪比精灵童话的魔法城堡。
一片的荧光,妖冶反常。
发着蓝。
程乐云探寻地看向秦砾,后者脸色难看得仿佛班级排名年段倒一的班主任。
理解程乐云的好奇,秦砾神色凝重地轻声回复:“鲁米诺。”
说完就别开眼,不理会程乐云那吃惊的包子脸。
女人的高跟鞋和普通经典款不同,别着大量的小装饰,小珍珠蝴蝶结小毛球,看起来有种低龄的幼稚,还有一个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在这个地下室,她每走一步,脚底就好像儿童捏塑料小鸭子一样,发出奇怪的嘎吱声。
程乐云边跟边观察那个过分清凉性感的背影:“你有没有感觉哪里奇怪?”
秦砾没接话,而是继续看她。
她背的麻袋看起来又重,又吃力。她脚旁落在那个新鲜的麻袋,行走得蹒跚,即使这样,她还是用那涂满红指甲的手紧紧扯着袋子。
麻袋渗出的血痕铺在地上,如平地开满了一路的曼殊沙华。
她把它拖到了一个房间,尾随的程乐云和秦砾蹲在窗边。
房间周围的柜子密密麻麻摆满了罐子。废弃的地下医院的房间,各式各样的标本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女人从中走过,如鉴定艺术品的玩家。
秦砾小声:“简直算个收藏家。”
程乐云看着都有些后怕,缩起脖子。罐子里有粘稠的液体,装满了各种零碎的器官。
女人走过医院的走廊,这个医院的墙上贴满了美丽精致的广告,广告里的都市丽人,一个个都笑着迎接英雄凯旋,那精致得像极了模板的脸张扬自信,仿佛在说:“美有千千万万种,有一种美叫做成为你自己想成为的样子。”
矜贵明艳的脸庞无声地传递一个扭曲的价值观——整容美女也好过纯天然的丑。
可美丑本不是一句可以界定的,各有所爱众口难调的标准又能如何评判。
他悄悄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问秦砾:“开始我们分析,温莎和他的男友都已经死了,是精神体,可精神体完全没有理由恐惧,精神体是不死不灭的。如果她也是伥鬼,她为什么要攻击同类。会不会有种可能,这个也是新人?可是,新人不是不能被攻击的吗?”
“新人确实不能随意触发攻击,但它可以在正当防卫紧急避险的情况下攻击别人。”
“?”程乐云突然有点不理解那八个字,厨师的惨叫声几乎和那四面的蓝光一样穿透记忆的墙面,直白地宣告那个伥鬼生前所受过多大的凌虐,这样也能叫做正当防卫和紧急避险?
“你看这个女人长得像谁?”房间的女人把头套取了下来,依旧背对着他们。她手里拿着一个拔牙的钳子,反着光,投射着阴冷的寒意。
程乐云盯着这个背影。
紧身的护士服勾勒出完美的曲线,隔着窗户都会让路人多看几眼。
程乐云记得那个精神病女人是枯槁而细瘦的,和前面徒手撂倒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的丰乳肥臀似乎有些出入。毕竟他也和人皮一样,没有忘记被拎小鸡带走的那一幕。
“谁也不像,”他抿嘴,“只是看起来像个拙劣的模仿。”
他下意识蹙眉,这一点抗拒自然没逃过秦砾的眼。
秦砾扭头:“你不喜欢?”
程乐云觉得有点不舒服,坦诚道:“不喜欢。”
这个答案让秦砾很满意,他逗他:“可我喜欢。”
“……”
空气安静了几秒。这没头没尾的对话让气氛有些尴尬。
程乐云转头哼了一声:“随便你。”
“穿给我看。”
风有意无意而过,附耳携来的话无由让人心跳漏拍,瞳孔放大。
程乐云转头看他,秦砾认真严肃地盯着前方的一举一动,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程乐云内心:“……滚啊撩什么撩。”
“你还记温莎女士有容貌焦虑吗,”秦砾发现女人把手术刀举了起来,又压低了几分声音,这低音变得更加磁性,电流一样,“她做了很多次手术,把自己调整到理想的状态。一楼里满是她的写真艺术照,她作为有独立风格的模特,最显眼的就是这一套洛丽塔护士裙,穿着红色小洋鞋。”
“你说有没有可能……她分裂成两个人了?”
“分裂?”
“因为焦虑,或者嫉妒?”
正埋头分析着,窗边走廊的灯泡突然发出嘶嘶的声响。
“糟了!”他们来不及躲,迎面和里面扭头的女人打了一个照面。
那真是一张无比畸形脸,鬼面恶女一般,五官搅在一起,像面团叫人抡了一拳,又想人类脸蛋糊上一张薄面饼,只有两个鼻孔透气,仿佛套上一张画皮,假皮周围满布了红斑紫癜,翘起琐屑皮藓,爬满了蠕动蛆虫,远远看像极了没缝合完毕的美容线给面庞画了一个大叉。
此刻。二楼。
浮雕男突然转身,对身旁的家伙说:“你爸爸这下惨咯。”
人皮不以为意。
就如她对路小北的态度。
她对程乐云并没有太多的感情,爱屋及乌,恨也亦然。她笃定,这男人的恶劣是刻在骨子里,批上了新的皮囊也一样。
路小北粗鲁自私,做什么都漫不经心,别人的尊严不过是他踩在脚下的灰屑。她自小就知道,愤怒卑微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的正常状态,就好似被当街扒光引人取笑的小丑。路小北曾经哄她玩躲猫猫,在她希冀多年的父爱的关怀中诱她藏好,锁在衣柜里,然后拖着项圈把□□的舟晓山拽出来……
只因为她的一句“妈妈更好,我喜欢跟妈妈在一起。”
想到这,两颊陡然发紧,她闭上眼,情绪一时间上了头,居然有些压不住。
蹲下的身子,附在皮革鞋上的舌,不停流淌坠地的唾液,暴青筋的手,冰冷的地面,屈辱的眼,伤心的脊背,发狠的打斗声。
那些画面支离破碎,纵横交错,仿佛破碎的万花筒。
她把脸扭到窗外,过了好久,终于重新整理起所有的情绪,把痛快讥讽喜悦怅然恶心一并压回心室,缩成漩涡里的一场虚梦。她自己似乎也被自己的大反应给愚弄到了,嗤笑出声,多么可悲,求而不得的男人,连这种情事还需要一个见证人。
她无比凉薄地开口:“是吗,那真是恭喜他了。”
说这话时她垂下眼,仿佛放下了一排的落叶,落叶翩翩下坠,从窗户绵长的视野俯冲直下,落在了户外熟悉的身影上。
一双手抱起了地上打滚翻肚皮的黑猫:“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吧。”
女人面容姣好,环起猫,婷婷立在树下。
明明是早上砍倒被人皮烧成灰的大树,现在却完好无损地屹立在这片黑暗中。树下站着明星光环下耀眼非常的女人。
她带着胜利者的骄矜:“我怕你们的男同伴跟来,才私下叫你的,有点波折。托你们的福,他终于死了。”
这个精神病女人,背挺得很直,看上去与常人无异,甚至气质出众,仪态更从容优雅。
“是你把房间都泼满了血的,对不对?”
如果不是她阻拦他们入住房间,他们可能难逃一场厮杀。
她转过身,裹满绷带的脸看起来很自得:“你也不算傻。”
“你不是精神有问题吗?”韩年直性子,问的更直接。
也更不礼貌。
精神病人微抬下巴,鄙夷地回答:“有问题不代表像你一样智障。”
对方也是爽利的人,韩年被堵得一噎。
“你给了我这个线索。为什么?”
“那座废弃医院收藏了一堆好看的器官,你知道为什么吗?”女人冷笑,“因为我喜欢美丽的事物,也喜欢收藏。那里填满了我的欲望。如果你,漂亮的小女孩进去,必定有来无回。”
“你为什么不想我进去?”
韩年可不接受一见钟情相见恨晚的说法。
那女人又抬头仰望这棵树,答非所问:“我原本也是有一个恋人的。”
韩年沉默着听着她,自顾自地陈述。
“我们曾经是青梅竹马,我为了金钱地位前途背叛了他,可最后,他却为了我而死。”她看着韩年,眼神有些空,“因为分手,他受不了,离开了。”
“人人都说那个家伙是被情杀的,其实不是的。”她专注地盯着那棵参天大树,“是那个人捅死了他,赔上了自己的命。”
见韩年没有接茬,对方摸着猫,深情地望着那棵静止的树。
“我们就是在这颗树下相恋的。那时候,福利院举办圣诞化妆聚会。”
他一头夸张的独角兽,穿着粉红色护士服,壮硕的身材把衣服撑得巨大,红色十厘米高跟鞋又前卫又大胆。他站在小木乃伊面前,一改往日自信的样子,抱着独角兽的头套,羞红着脸,手饶头,吞吞吐吐地说:“小姐姐,你人美心善,可不可以帮个忙,做我女朋友呀?”
可爱又滑稽。
想到这,女人不由地勾起嘴角。
那人在视频里微笑祝福着。
“这么多年,我已经放下,他们也许不是好人,至少我们如今都还活着。
“我这么多年一事无成,一直没办法给你很多。
“你比我小很多,我以为,我能一直陪你到成年。我还幻想过,将来我们一起去结婚生子,在夕阳下遛狗,在海滩边放风筝。
“我知道,你值得更好的人,未来一定有更好的人出现,陪伴你,支持你,鼓励你,和你走过难熬的岁月,就像我们当初一样。那些日子,不说也罢。幸好,我们都挺了过来。”
她的心愿像一个拼图,既有对富贵名利扬名立万的渴求,又有对无耻渣男的仇恨,既有对青春记忆纯真爱情的缅怀,还有,还有……
所有的欲念与热望像一节节往前奔跑的车厢,急速地往前疾冲。
他们也在一路地奔跑,绿色通信灯闪闪发光,像暗夜里环视他们,虎视眈眈的蝙蝠。他们入目的是一张张广告单,一排排的标本,一块块腐肉。
背后此起彼伏全是快门声。
后面厉鬼一样追随着那个踩着高跟的女人,举着相机,嘴里疯狂地喃喃着:“真美,真美”。
谁要是被定格在照相机里,就会死。
跑。
只有跑,才会出路。
一路的跑。
两个大男人的优势就瞬间体现了出来,开挂的大长腿跑的近乎只剩下残影。
即便如此,两人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真正甩开了那家伙。
秦砾和程乐云躲在某间医务室放置衣服的木柜里。
木柜很窄很破,压根容不下两个人,但眼下,只有那个柜子,区别于透明的玻璃柜,更安全。秦砾让程乐云蹲进去,然后自己站起身子挤入,好让挂着的衣物尽可能挡住。
可这个姿势。程乐云咬牙屏气,刚才过度运动导致身体的起伏,程乐云猫着腰的位置刚好……
“你……”程乐云想开口,被秦砾一把揽过头,扼在腰间。“别乱动。”
你能不能让我上去一点。程乐云的嘴都抵在胸口。
耳边是急剧飙升的心跳,那鼓点像妖怪的蛊惑,程乐云好似着了鬼迷的小道士,忘了咒,符也不灵,无法可使地任凭秦砾按着,摁着,逼着往里扎。
说不出是憋的还是急的还是羞的,程乐云眼都挤出了水。
秦砾几乎是本能地往唇上一扫,又飞速移开。
喘着的。微微张着的。
秦砾也实在难受,尝试着轻微地挪动身体。
恰好程乐云也想缓慢弓起身,可稍一动弹,就会撞上柜子的顶,秦砾悄声急道:“小心。”一手扶住他的头,一手虎口托着他的身子,将人拉下来。
木质的东西空间不大,狭窄得容纳两人无比局促,甚至连衣架都微微发出一些摩擦的声响。
两人针尖对麦芒,刺刀对画戟,情况都好不到哪去,实在无法,秦砾将头靠在程乐云的肩膀,程乐云也环抱着,任由他坐在自己大腿上,两人仿佛紧紧镶嵌的杵臼,彼此胸膛贴着胸膛。
听着那些不大规律的鲜活的跳动。
这或许是另一种方式的折磨。
中间和下方还有一道缝,隐约能看见光。
麻袋在地面拖拽着。
声控感应灯尽职尽责地照耀着,与那一连串不和谐的鼓点心跳相得映彰。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它也在缓缓变大。
他们互相紧贴着,同时绷紧了身体,木柜屋外的快门声比屠夫的刑具还悚然。
这个女人,应该是另一个温莎,潜意识深入,还藏着对这个世界美丽的事物贪婪至病态的占有欲。
起初,她只是觉得上镜需要,想要简单地微调。
看别人动了鼻子,她就跟着折腾,瞧别人打了肉毒,她也追着报名。
变美这个魔咒像刻入骨髓的毒药,接着,催熟了她的欲望。
整容范围越来越大,膨胀着开始追求着来自异体的美丽。
她看见美丽的事物,就像收集邮票那样想要收入囊中。
一味将目光投向别人的人,哪里还容得下自己。
她不仅是容颜被畸形的雕骨坊搞残了,而且甚至于连整个魂灵,都发烂发臭地变异了。
昔日的羞涩早已褪去,只剩下可怖的疯狂。那个疯女人举着相机,那光幻化出不受控的磨刀,刮着摩着,发着锃亮的寒光。
那个心愿分裂出的杀戮者,有着一颗多么丑陋的心。
别人的鼻梁好漂亮,别人的腿好细,别人的手指好修长。
发现美的眼睛让她挥起了屠戮美的刀。
把你的鼻梁给我呀!
把你的腿给我呀
把你的手给我呀
我的!我的!!都是我的!
想要她的鼻梁,想要她的腿,想要她的手指……
想要……
想要什么?
两人这边也在欲念漩涡里骑虎难下,只恨不得女娲造人多安装个翅膀方便遁逃。
身边剪不断理还乱地缠绕着对方的味道,一丝一缕的。
程乐云也被这种可怕的闷热磨得难熬。他好似掉进油锅的虾,平铺了一整张大红脸。
他的眼睛坚硬如冰,他的腿抵在他分离的双膝,他的手指扶在他的肩头……
骑在老虎背上过海,身下全是不可道明,身不由己的狼狈僵硬。
秦砾的声音过滤出几分难耐的哑:“你这样,想让我们难堪吗?”
蝎子一样的冷眼勾着醉人的毒,程乐云不胜这蛊惑,吃力地瑟缩,那声音又近又潮,小小的:“我难受。”
秦砾附耳,贴的更近,那气息就喷在脖颈:“我也是。”
妈的。
火上浇油。
程乐云克制着,隐忍着,压抑着,难受到极致,恍惚间自觉得自己好似濒死的野鹤。正想喘口气,硬是被秦砾按住口了,滚烫的气喷涌到了秦砾的掌心,盖在他手上无比潮湿。
高跟鞋的声音停滞了。
这一仰头,对上门缝的一只眼。
大眼咧开嘴角:“大哥哥,你们人暖心善,可不可以帮个忙,把你的眼睛给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