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花园》司植

3、成年（三）

　　半小时后。

　　D级替补房间内。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桌椅，白色的顶灯，房间里有股奇怪的香气。

　　替补成员等候室内有五十六张椅子，安喻是唯一一个人，他坐在第一排，胳膊肘撑着膝盖，手撑着额头，努力让纷乱的思绪平静下来。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错了。

　　他不可能被检测出变异，还达到了D等级，更不可能被一群E级替补拍着肩膀说“恭喜你兄弟，你是今年唯一一个战队替补，你要飞黄腾达了。”

　　他明明……

　　也许是机器出错了。周敬寒威力太大，把那台倒霉机器给震坏了，看谁都像是个变异的。

　　安喻试着想象了一下队友受伤，他作为替补顶上去，和怪物们斗个你死我活的场景——也许他第一次出战就要英勇就义了，毕竟自从知道自己不可能发生变异，他就翘掉了所有的变异植株普及课程，跑去基地帮安德峰喂小动物。

　　他要是死了，估计都不知道是被什么杀死的。

　　安喻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那声音说你要想办法出去，普通人在这里连自保都做不到，更别提救其他人了。

　　但是养动物也可能发生危险啊，另一个声音微弱的响起。外一哪天被子植物无所不能了，绕过光幕潜到人类聚居地，那该怎么办？既然来了，不如安心留下，努力变强，说不定将来拯救人类的就是你。

　　安喻认真思考片刻，觉得这想法来的莫名其妙。如果真有那一天，他又能做什么，还不是只能跟着全人类一起灭亡。

　　说不定两亿多年之后，也会有生物像他们研究恐龙一样研究人类。

　　新的高等生物会教育他们的幼崽，“人类是生活在距今两亿多年的脊椎动物，只有短短几百年【1】的历史，他们的近亲是猴子和猩猩，死于一场宇宙辐射和随之而来的植物起义。”

　　幼崽们会点点头，认真拿笔划下重点，记下人类的各种习性和聚居地，准备应付这学期的期末考试。

　　安喻叹了口气。

　　总而言之，平凡的替补千篇一律，优秀的饲养员百里挑一。他不能留在行动区，动物基地比探测队更需要他。

　　可他该怎么证明自己没有变异？他真的他妈的不可能变异啊！

　　就在安喻烦躁的快要把头发揪成乱草的时候，楚雁声终于出现了。

　　透过斜上方的虚拟面板，楚教授语调轻快，大概是因为周敬寒太过一鸣惊人。

　　“安喻，恭喜你！”

　　安喻靠在椅背上，长腿无精打采的伸着，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恭喜。

　　楚雁声清了清嗓子，愉快的念道，“西北城区安喻，年龄18岁零10个月零3天，变异等级D，能力有待开发，作为唯一一位被评估有潜力加入探测队的替补成员，恭喜你——”

　　“以压线的资格，进入林川的队伍。”

　　安喻竖起耳朵，这听起来不太妙。

　　林川是谁？压线资格进去这么值得高兴？这队伍听起来很厉害，他真的能活过一天吗？

　　楚雁声宣布完结果就收起控制面板，这位一向严肃的教授临走前神秘兮兮的看着安喻：“可别说我不照顾你，林川的队伍以往连替补最低都只要B级，你运气好，碰上他们队替补刚刚退役升职去调度中心了。”

　　“进去之后好好听林队的话，嗯？”

　　安喻沉默半晌，麻木的点点头。

　　他有些心烦意乱，没注意楚雁声言语里的不正常——楚雁声说照顾安喻，但他们两个人今天是第一次见面。

　　楚雁声心满意足，告诉安喻在这等人接他，哼着小曲下了线——他自觉充满了动力，可以做上几天几夜的研究，为人类的未来再奋斗几十年。

　　安喻仰起头，拿手遮着脸。

　　顶灯白的有些刺眼。

　　*****

　　“为什么不让周静寒也去探测队？”

　　调度中心指挥部居住区X342号寝居楼，金属质感的回廊，柔和的白光，安排好所有新加入行动区的年轻人，楚雁声急步走向回廊深处的房间，身后跟着喋喋不休的方刻。

　　“不少队伍都缺人，况且只要在探测队历年几年，他绝对会迅速成长起来。”

　　“老师说静寒还没准备好。”楚雁声扶额。

　　“没准备好？”方刻声音忍不住拔高，“难道林川16岁被派出去的时候准备好了吗！况且就凭亚昆城现在的状态，还能再苟延残喘多久！”

　　楚雁声压低声音：“周敬寒还是个孩子，他和林川不一样。”

　　方刻冷笑一声：“怎么不一样了，林川不是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楚雁声深吸一口气，无可奈何道，“今天他见到安喻，没克制住使用了异能，后果你也看到了吧？要不是我在等候室的入风口加了新研究出来的稳定剂，那小子现在还能活蹦乱跳的等着林川去接他？”

　　“你知道那一管稳定剂要消耗多少资源才能制出来吗？外一周敬寒能力失控，亚昆城根本应对不了冲击，也救不了因为他受创的人，更别提，还有光幕外的那些东西…”

　　方刻沉默，半晌道：“你们已经开始研制新型稳定剂了？”

　　楚雁声笑了笑：“从白让把静寒带回来的那天，实验室就已经着手准备了。”

　　周敬寒之前还有两位精神系异能者，几年前，这两人给亚昆城带来了惨重的损失，将近2/3的居民在他们二人精神域网意外爆发的那天感到头晕、恶心，超过半数的人在那天日落时只能躺在床上，陷入无休无止的幻境。

　　行动区受到的冲击更大，还能正常行走的队员不足一成，实验室不得已只能把当时还只是半成品的稳定剂投放出去，秩序是恢复了，那些人的精神力却永远受损，连带着当年的年度检测都跟着受影响，新一批变异者的质量严重下降。

　　从那时起，实验室就一直想要研制出安全可用的稳定剂。

　　方刻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站在原地对视，楚雁声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没什么好担心的，你不信我，难道还不信老师吗？”

　　方刻叹了口气。

　　的确，楚雁声的老师——哈音教授德高望重，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亚昆城。
　　所有人都信赖他。
　　包括方刻。

　　楚雁声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门前，略微整理了几下衣领，敲了敲门。

　　“请进。”少年声音低沉。

　　“静寒，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楚雁声走进去，方刻示意自己在门外守着。

　　周敬寒坐在窗边，闻声回过头，看见是楚雁声才露出一点笑。

　　“雁声哥。”

　　“来看看你。”楚雁声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放着一个瓷瓶，里面插着几支仿真花。

　　周敬寒点点头，目光又移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诡异的沉默蔓延，楚雁声咳嗽一声，道，“接下来的安排，有人跟你说过了吧？”

　　周敬寒仍然点点头。

　　“……”

　　又坐了一会，楚雁声实在没话可说，刚要站起来告辞，周敬寒突然道，“对不起。”

　　“什么？”楚雁声没反应过来。

　　“安喻…”周敬寒垂着眼，睫毛在脸上留下一段阴影，楚雁声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没事，我给他了一支稳定剂。”楚雁声安慰道。

　　周敬寒闻言，指尖抖了抖，像是要说什么，但最终只勉强笑了下。

　　楚雁声张张嘴，他知道自己应该想办法安慰周敬寒，告诉他没关系，没事，这不是他的错，朋友会回到他身边，末日会结束，人类会得救，一切都会好起来。

　　但鬼使神差的，楚雁声突然感觉有些喘不过气，他站起来，逃一般离开了房间，甚至忘记和周敬寒道别。

　　方刻靠在门外的墙上，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楚雁声摇头，摸了摸心口，什么也没说。

　　*****

　　等候室，安喻正在和一枚按钮对峙。

　　“告诉我去哪，我自己过去行吗？再等天都要黑了。”安喻有些无奈，这按钮的控制者是个看起来智商不怎么高的AI，说什么都不肯放他出去。

　　“不行，按照规定，新队员必须等人来接。”AI铁面无私。

　　“那多麻烦，”安喻苦口婆心，“而且这么久都没人来，队里这会儿肯定正忙着，我自己过去，不麻烦林队他们。”

　　“不，你不明白，”AI叹了口气，“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新队员什么都不懂，冒然进入行动区活动，会被那些老怪物生吞活剥的！”

　　“……”安喻嘴角抽了抽，无可奈何的坐回椅子上。

　　“林队在忙什么。”过了一会儿，安喻撑着额角，百无聊赖的问。

　　“那怎么是我这种小角色能知道的咯，”AI听起来有些惆怅，“总归不是打怪，就是准备打怪，或者出发打怪。”

　　安喻点点头表示理解，“那你知不知道——”

　　话没出口，等候室的门唰一下打开，AI兴奋的催促他，“林川来了！林队来了！快去吧，好好表现！”

　　“……”安喻长舒一口气，站起来整了整发皱的机车夹克，走向门口等候的男人。

　　“你好。”廊光有些刺眼，安喻看不清男人的脸。

　　“你好，我是林川，”男人伸出手，同时道，“A791，廊光调暗。”

　　“已经调暗了，林川队长。”AI听起来有些激动，想必是因为林川竟然记得它的名字，或者说……它的编码。

　　廊光慢慢变得温和，安喻眨眨眼，待炫彩的光晕消失，他终于看清了男人的样子。

　　高拔的身形，利落的短发，柔软的灰色运动装都冲淡不了那一身冷硬的气质。

　　他伸着右手，静静地看着安喻。

　　安喻愣了一瞬，连忙上前一步，两人短暂的握了个手，林川收回视线，转身示意安喻跟上。

　　“A791是等候室的AI，行动区有792个AI，有些有名字，有些只有编码，不用费心去记，直接说指令也一样。”

　　安喻点头，意识到自己落在林川后面，连忙又说：“知道了。”

　　林川偏头看了他一眼，放慢脚步等安喻赶上来：“行动区内并不安全，新队员尽量不要单独行走，不过现在还好，大部分探测队都出动了，总部没剩下什么人。”

　　林川又介绍了些别的，一口气说完就闭上嘴，大有接下来沉默到底的架势，两人并肩走了好一段路，安喻咳嗽几声，试探道：“队长，咱们行动区基因测序的站点……在哪里？”

　　林川扫了他一眼，倒是没觉得意外，新队员对基因测序这东西都很好奇，只是…他沉默片刻说：“我一会有事，不能陪你去。”

　　“我自己去！”安喻两眼放光，立刻道，“反正行动区现在没什么人，我不乱走，不惹事，就去测个序！”

　　“为什么要去检测？”林川像是不放心。

　　“之前没想到会被检测出变异，我好奇！”安喻再三保证自己不会乱走。

　　林川犹豫一瞬，还是答应了。

　　安喻刚松了口气，就见林川突然皱起眉，看着他空空如也的双手，问道，“没带行李？”

　　“啊？没带。”

　　“哦，没事，带钱了没，可以去物资中心买，他们给探测队的人打五折。”

　　“也没带钱。”安喻有点尴尬。

　　“那你打算怎么办，”林川挑眉，“用我的？”

　　“明天就让家里人来送……”安喻有些心虚，心想明天说不定小爷我就要跑路了，您可就得重新找个队员咯。

　　林川点点头，没再说别的，带着他走到基因测序站，给了他一台便携式个人终端。

　　“里面有我的通讯方式，行动区的地图和禁区，”林川看着安喻把终端扣在手腕上，“抱歉，今天太忙，本来想带你直接去住的地方，但…”

　　安喻立刻表示没关系。

　　两人刚要礼貌道别，林川的个人终端发出一声轻响，他低头点了几下，给安喻发了个消息：“……测序大概需要三个小时，结束后你直接去这个地址。”

　　安喻看了眼发过来的信息，检测室五楼D区003。

　　“去这里干什么？”

　　“调度中心刚刚通知我，西南城区C区常住民安德峰要求‘亲自’给你送一些生活必需品，预计三小时后到达。”

　　安喻震惊：“行动区不是不允许探测队员的亲属随意探访吗？”

　　难道自家老爷子有这么大本事？！

　　“普通队员当然不允许，但你是我的人，”林川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别耽误太久，有什么话赶快说，结束后给我发信息。”

　　安喻哭笑不得。

　　你是我的人……他在C区有一帮小弟，这句话几乎是他14岁以前的口头禅。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才感觉中二的不得了。

　　当然，放在他身上可能是中二；放在林川身上…是真的意味着“靠山”。

　　和林川说的一样，安喻等了三个小时才拿到检测报告，期间还下载了一份小时候的测序结果。

　　作为动物基地负责人，安德峰每年都要来行动区，和调度中心商量下一年动物们的安排，少数良性变异的自然要送到探测队里，让合适的队员领养。

　　当时安喻还小，安德峰进城都会把他一起带上，大概是八九岁那年，安喻可劲折腾的旺盛精力终于给安德峰惹了个祸——他跑进了哈音教授研制的第一台高速基因测序仪，还差点被关在里面出不来。

　　安德峰气了个倒仰，哈音倒是接受良好，等救援人员把安喻放出来，他主动提出让安喻成为第一个接受检测的人。

　　当然，测序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出生在辐射之后，安喻的基因状况竟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安德峰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他父母可都是显著变异群体……”

　　“不知道，也许这是上帝对人类最后的眷顾。”哈音摸了摸安喻的脑袋，低头看着他，“这孩子……真不知道该说他正常，还是不正常。”

　　人类现在需要的不是阻止变异，而是促成变异，只有拥有能够和天罚抗争的力量，这个物种才有可能延续下去。

　　末世里安喻的特殊就像是一颗小的不能再小的石子，丢进水里甚至不能激起一朵水花。

　　这次童年的意外遭遇最终只影响到了安喻一个人——每一个无知无畏的孩子都梦想成为探测队的一员，他们是末世里人类前行的领航者。

　　安喻小时候也不例外。但从那天开始，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加入探测队了。

　　耳边传来检测结果印制的声音，安喻回过神，低头看着手里的两份报告。

　　他变异了，千分之零点三的变异度，时隔十年后从一个罕见的“正常人”，成为了一个平平无奇的D级变异者。

　　上帝没有眷顾他，而是和他开个了玩笑。

　　*****

　　安德峰已经在等候室等了一个小时。

　　外面又开始下雨，暴雨像铁铸一般砸在屋顶，安德峰想抽根烟，但墙角的AI一直盯着他。

　　“爷爷，我来了。”安喻推门进来，浑身上下都湿透了，照往常安德峰必要斥责他几句，今天老爷子没这心情。

　　祖孙俩沉默着对视，安喻无奈的扯了扯嘴角，擦干净手上的水，掏出两份报告放到安德峰面前。

　　安德峰目光扫过桌面，半晌才不敢置信道：“这真的可能发生？”

　　安喻摇摇头，“也许是第一次检测出错了”。

　　安德峰没说话，他认识哈音很久了，知道这人对自己研究的痴迷程度，安喻是他的一个检测者，出错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不过也许当时测序仪还不够成熟……

　　两人对坐半晌，安德峰叹了口气，把一个褪色的行李箱放到桌面上：“随便给你收拾了一些，林川队长很不错，你跟着他要——”

　　说到一半，安德峰戛然而止，看向安喻身后。

　　安喻回过头，看见林川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把黑色的伞，雨水顺着伞尖积到地板上。

　　“抱歉，打扰了。”他说，“紧急救援，十分钟后出发。”

　　是故意写几百年的不是bu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