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治愈的故事》一根笔杆子

48、灰色的欲望10

　　转天一早，宁楚林三人便去了啤酒屋，不到九点半，老板还没到，老头已经靠着玻璃门坐着了。

　　老头看见他们三个也不理，没过一会儿老板来了，开了门招呼四个人进去，宁楚林便和老头说明来意，直接开始了采访。

　　老头实打实是个苦命人。

　　他老家是农村的，却也没多少地，那一亩三分地不赚钱，也用不着俩人种，干脆就出来了，只留老娘在农村家里。他开始是打工的，虽然不识字，但有把子力气，八十年代的时候也能混口饭吃。

　　后来没几年就赶上下岗潮，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头一批下岗，那段时间他什么活都干过，只是都不是长久之计。后来年龄上来了，力气没有之前大，零散攒下的钱都寄回老家给老娘看病了。

　　他结了婚，只是媳妇死得早，剩个儿子，他供不起儿子读书，儿子便跟他一样给人打工，还时不时找他要钱。后来体力活干不动了，老头就开始拾破烂，一天能卖个一二十块钱，邻里可怜他，经常给他吃的。他租不起房子，就睡大街，平时就来啤酒屋呆着。

　　啤酒屋这地方就像是被城市发展抛弃了一样，随着时间洪流，周围都盖起了高楼大厦，只有这里还没被拆迁，上个世纪的老楼，就这么立在街上。

　　从啤酒屋的窗户看出去，街边总有几个推摩托车的，车头挂着牌子，有干维修的、有收彩电的、有卖东西的。据老板说，这些都是当初下岗的人，大家各凭本事、自谋出路，他们在这儿十年二十年了，天天呆着，总有人给他们生意，能混口饭吃。

　　上午这个点还没什么生意，老板便过来跟他们坐在一起聊天，宁楚林跟二人聊着天，派齐訾铭出去采访街边的人，而郭一飞则在自己拍摄视频需要的纪实镜头。

　　一天下来，采访差不多告一段落，宁楚林晚上回到宾馆简单整理了一下这两天采访所得，理了理写作思绪，不差什么内容，又与郭一飞对了一下他的拍摄进度，确定没有疏漏，便准备打道回府。

　　新闻记者的反应是迅速的，在第二天采访结束从啤酒屋出来之后，宁楚林便在街上看到其他媒体的同行，对方没看到他，他便没打招呼，只是提醒自己，稿子得加快速度，抢时间。

　　回上海之后，宁楚林又是一头扎到电脑前，整理录音、查资料、写稿子，原本通过旅行调整过来的规律作息又被打破，日子过得天昏地暗，写完稿子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今夕何夕，看了手机才发现，已经是又一个星期二了。

　　确如何璐璐所说，他是个没什么生活的人，一天天只有工作，周末两天全被写稿占用了也没注意。

　　宁楚林把稿子发给何璐璐，为了防止对方炸毛，他又补充了一句：这篇稿子发了之后我歇几天，你审完这个，下一个选题不会很快开。

　　何璐璐回了个“ok”，看起来对宁楚林的态度非常满意。

　　这篇稿子经过两轮修改，在周六的时候发了出来，反响很好，因为在此前，几乎没有媒体对啤酒屋的群体有深度报道。

　　宁楚林整整歇了一周没有开新选题，之前几个选题无缝衔接，连何妍都担心宁楚林的状态，劝他多休息。

　　媒体这一行，尤其是像他们这种，总和各种凄苦的人打交道，写深度报道稿件，容易让自己的情绪受影响，这也是为什么在他们部门，除了领导何妍，其他人都是从业十年以内的。太多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离开这个行业了。

　　宁楚林属于典型的写起稿子来不要命的，之前有一次改稿比较紧急，是在公司，何璐璐有幸参观过一次他的写稿状态，那叫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用何璐璐的话来说，宁楚林当时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无比沉郁的文人气场。

　　何璐璐评价：“你这样下去，容易在这一行做的特别好，也容易抑郁。”

　　宁楚林起初没在意，但在他完成长春啤酒屋的稿子之后，他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毛病，最直观的表现是，他在交稿之后的两天，整个人莫名的情绪低沉，说不上什么原因，但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连齐訾铭先前发给他的旅行照片文件都没心情看。

　　最后还是齐訾铭拯救了宁楚林的emo。

　　周一早晨，齐訾铭给宁楚林发了条消息，问他一个选题有没有操作性，但一直到晚上，宁楚林都没有回复。宁楚林手机不离身，以往回消息很快，齐訾铭先前以为他是在睡觉，但转念一想，人也不能睡一天，便与何璐璐确定对方没有去公司后，又给宁楚林发了两条消息，就直接去了他家敲门。

　　宁楚林什么都没做，中午起床后煮了个泡面，然后就开始躺在床上发呆。他只觉得脑子很乱，说不清在想什么，没有一条完整的思绪，但又什么事情都充斥在脑子里——广东的人才市场、长春的啤酒屋、生活艰难的文艺片导演、他自己……

　　所有的事情失序地在脑子中盘旋，他什么都没有想，却好像什么都想了一遍。

　　直到敲门神把他从意识洪流中拽了回来。

　　宁楚林趿拉着拖鞋去开门，看到门外有些焦急的齐訾铭，张口就问：“你怎么来了？”

　　齐訾铭已经敲了半天门，还以为宁楚林出了什么事，听他这么问，白了他一眼：“我早晨给你发消息你没回，后来又给你发，你也没回，我怕你出事，就过来看看。”

　　宁楚林有点懵，把齐訾铭迎了进来，回屋找手机，却发现自己忘了充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关机了，赶紧把电源插上。

　　已经是晚上，宁楚林的房间拉着窗帘，没有开灯，漆黑一片，齐訾铭开了客厅的灯，问道：“你怎么了？看你情绪不太对。”

　　齐訾铭有着文科生的细腻与感性，能够非常敏锐地发觉宁楚林情绪上的失常。宁楚林之前从来是冷静而理性的，齐訾铭一度怀疑过，他这样的人是如何写出那种深入社会与人而又能共情的稿件。因此齐訾铭一直在观察宁楚林，试图学习他这种采写方式。

　　这还是齐訾铭第一次见到宁楚林这么失控的情绪，他的失控不是旁人歇斯底里式的，而是更加封闭，将情绪内化，但这种内化又无法消化他的情绪，更阻碍了释放，因此情绪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越来越不受控制。

　　最直观的表现，宁楚林整个人是没有活力与生气的，死气沉沉，很不像个人的模样。

　　宁楚林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慢回答：“我也不知道，脑子很乱。”

　　“我来之前你干嘛呢？”

　　“躺着。”

　　“吃饭了吗？”

　　“好像吃了。”宁楚林有些迟疑，看了眼垃圾桶，笃定，“吃了。”

　　齐訾铭顺着宁楚林的目光看去，一个泡面桶。

　　“手机没充电都不知道？”

　　“妍姐说让我歇歇，前面稿子太密了，怕我状态出问题，也没人找我，我就没想起来手机的事。”

　　齐訾铭皱着眉头问：“所以你是受到了稿子的影响？”

　　宁楚林沉吟片刻，之前大脑中飘忽的思绪在一瞬间全然消失，一片空空，他的语气是不确定的：“有可能，我不知道。”

　　“那就别管这么多，换个衣服，出去溜达溜达，咱俩去趟菜市场买点菜，回来做个饭。”齐訾铭推着宁楚林去卧室。

　　宁楚林大脑停滞之后倒是乖了不少，依言换好外出的衣服，跟齐訾铭去了菜市场。

　　时间已经不早，好多菜都不新鲜了，时间也晚了，齐訾铭就挑了西红柿和白菜，又买了鸡肉和面条，准备回去煮个面。

　　宁楚林完全是一个跟班的状态，跟着齐訾铭去菜市场溜达一圈又回家，然后坐在沙发上等齐訾铭做饭。

　　他的思绪仍有些恍惚。两碗热汤面端上来，齐訾铭才问：“在想什么？”

　　宁楚林摇头：“说不上来，之前几个选题都在脑子里转悠，就好像穿插着过了一遍电影似的。”

　　齐訾铭想了想宁楚林之前做的一些选题，都可以归为一个大类——穷人，他便问道：“你很同情他们？”

　　宁楚林皱着眉头琢磨片刻，有些迷茫：“好像也没有。”

　　“你觉得他们很惨？”

　　“惨，但我不会共情他们，你知道的。”

　　齐訾铭点头，他一直都知道，宁楚林不是一个会共情受访者的人，唯有坚持这个原则，宁楚林才能不被情绪掌控地写出好的稿子。

　　“可能就是莫名其妙有点emo，过两天就好了，最近稿子太密，采的信息量太大。”宁楚林失笑，叹了口气，开始吃面条。

　　吃完晚饭，齐訾铭又陪宁楚林看了会儿综艺，一直到后半夜，宁楚林还是半神游的状态，齐訾铭不放心，便说道：“我不放心你的状态，在你家住几天，等你好了我再回家。”

　　宁楚林有点懵地点了点头，从柜子里翻出一床被子，把折叠沙发展开，供齐訾铭睡。

　　齐訾铭观察着宁楚林一连串的动作，不由得怀疑对方根本没把话过大脑，只是下意识这么做了，这让他更加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