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治愈的故事》一根笔杆子

42、灰色的欲望4

　　又配合警察做了一天的笔录之后，宁楚林才终于可以开始采访。

　　采访人是他一早联系好的，这人叫赵全，没个自己的屋子，就住在网吧里，里头还有许多和赵全情况相似的人，这一带也只有这一间网吧收容他们。

　　赵全的手机已经卖了换钱，宁楚林一直是通过网吧老板作为中间人联系的，顺着网吧老板发来的地址找去，宁楚林站在网吧门口就停住了脚步。

　　广东这个季节还很湿热，这地方的破网吧开不起空调，就一直大开着门，藉由自然风换点凉爽。

　　目所能及，网吧里一大半打着赤膊的男人，身体很壮。在这地方混久了的人，许多身上多少都带点流氓气，一副不好惹的样子，当时群殴宁楚林的人就是这样，如今网吧里的人也是这样。

　　宁楚林推了推郭一飞：“劳您打个头阵。”

　　“留心理阴影了？”郭一飞调侃归调侃，依言走在前面进了网吧。

　　三个人无论是穿着大白板还是行事气质都与网吧的人格格不入，一进去就招来了许多目光，郭一飞直接找了网吧老板，自报家门，被引到二楼。

　　在破旧的楼梯上就能闻到难闻的气味，到了楼上才算是大开眼界。二楼与一楼的生态截然不同，一楼的人虽然看上去有个混混模样，却还都算体面的。二楼就没有体面二字可言，宁楚林甚至无法想象这是人生活的地方。

　　二楼不大，却容纳了十几个人，除了他们仨和老板以外，每个人都只穿了条内裤，墙边有个破烂的皮沙发，一个人倒在上面打着呼噜，地上躺着两个，其他的都在打电脑。

　　二楼的地上除了人以为，还有不知吃完多久的盒饭包装、各种垃圾、脏兮兮的衣服、席子、人字拖。

　　而更让人作呕的是，这里弥漫着饭味、人味、酒味、霉味、厕所味，各种难闻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比清洁不好的公厕还难闻。

　　宁楚林和齐訾铭对视一眼，带着绝望的目光，打了个嘴型：“猪圈。”

　　如果是别的采访，宁楚林一定会把受访人带到一个干净舒服的环境，但郭一飞需要拍视频，需要还原赵全的生存环境，因此至少需要呈现在视频中的内容，需要在网吧采完。

　　与网吧老板以及二楼的其他人简单沟通之后，郭一飞和齐訾铭架起了设备，而宁楚林开始采访。这是一段非常艰难的采访。

　　赵全没有上过学、不识字，出身农民家庭，家里还有一对弟妹，因此在家也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可以说他的三观是残缺的。而赵全还是被抛弃的孩子，在十二岁那年，他被抛弃到广东，他的认知可以说都是从社会习得的。而这个人才市场的环境，他是无法学到积极的、正向的观念的。

　　宁楚林边问也边思考，调整提问的方式，一般采访的提问方式并不适合赵全，他听不懂、不理解。

　　采访进行了三个多小时，赵全累了，宁楚林便暂停了这次采访。以赵全的文化水平与思考能力，他一旦困倦之后，回答问题会变得更加艰难。同时，宁楚林也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整理他获取的内容，来思考后面的采访方向。

　　宁楚林又采访了几位和赵全一样住在二楼的人，获取了一些边缘信息。而作为回报，宁楚林请他们吃了晚饭。

　　吃晚饭本是临时起意，但正是这个举动，让宁楚林发现了一个细节——他们只适应自己习惯的东西，或者说廉价的东西，就像路边小餐厅十多块钱一份的饭，他们吃得津津有味，而宁楚林带他们去吃了相对贵一些、美味一些的饭馆，他们却手足无措。

　　在回宾馆的路上，宁楚林一直在思考，他们吃饭只为活着，而尝不出好吃与不好吃？但这个猜想在后来的相处中被否定了。他们都有自己喜欢吃的廉价盒饭，也有觉得难吃的廉价盒饭。

　　是他们不适应高档一些的饭馆的环境？

　　这个问题宁楚林没有问出来，就都被他自己否决了，在任何一个环境中，不管是整洁的饭馆还是破乱的网吧，他们的状态没有任何改变，在饭馆中，他们并没有手足无措。

　　直到此时，宁楚林才真切意识到，自己是无法完全理解这群人的思维方式的。但他也问不出来，因为他们都没什么文化水平，也不会思考“为什么”的命题，一切都只是一种感觉、习惯。

　　这是最让宁楚林担心的，转天在网吧的第二次采访更是加重了他的忧虑——他和赵全的交流完全不同频，对于一件事，赵全给出的前因后果、心路历程在宁楚林的认知中是不合逻辑的、荒谬的。

　　他只能通过了解赵全更多的事，来试图理解他的思维逻辑。

　　宁楚林做了个很艰难的决定：“訾铭，你跟郭一飞住两天，让赵全跟我住几天，我需要全方位了解他。”

　　这地方有很多日结工作，但赵全一个都不做，他主要靠献血的钱活着，献一次血奖励三四百块钱，他半个月献一次，一个月七百来块钱，就可以支撑他的大部分开支了。实在钱不够花的时候，再找一份日结工。

　　最近赵全刚买了手机、身份证，手头有钱，便成天在网吧，不是上网就是睡觉。他这种人集中精神的时间很短，去一次网吧采访，很难获得太多有价值的信息，因此宁楚林决定和他同住，这样可以最大程度增加交流的时间，有时间，就有信息量。

　　齐訾铭倒不介意和郭一飞同住，只是对宁楚林有些担心：“他那个脾气，你行吗？”

　　赵全的脾气很差，稍有不如意就会大喊大叫、破口大骂，在网吧的时候，对他们三个也是呼来喝去。

　　按照作为记者的规矩，他们是不能给受访人钱的，但赵全的情况特殊，临行前赵妍便说过，可以以物质支持的方式给他一些援助，因此宁楚林没少请他吃饭、替他交网费、给他买衣服。

　　宁楚林的思维也很简单，都变相地给他钱了，态度还不得配合点？

　　但显然，不是这样的。

　　宁楚林在他们三人中最是瘦小，平时采访也是他与赵全沟通，赵全便把他当个软柿子，对郭一飞不敢的颐指气使，对宁楚林就敢。

　　赵全在网吧玩一个带有赌博性质的游戏，输了钱他就摔东西。因此齐訾铭非常担心宁楚林单独跟他共处一室。

　　面对齐訾铭的忧虑，宁楚林摆了摆手：“他卖血都卖成那样了，我还打不过他？放心吧。这几天我就不跟你们出去拍摄了，你跟郭一飞去，我就在酒店采访赵全。”

　　齐訾铭只能点头答应，反复叮嘱：“有事一定给我跟飞哥打电话，实在不行你就报警，反正民警对咱老关注。”

　　自从群殴的事情之后，警察几乎天天来宾馆报到，不断试探他们三个记者的来意，生怕他们报道什么内容似的。

　　这也合情合理，不提宁楚林现在了解的灰色地带，光是这个人才市场明面上的乱象，就足够派出所喝一壶的。

　　只是宁楚林为了确保采访的顺利进行，他每次都把警察搪塞过去，不让警察知道，自己现在盯上的是赵全。

　　与赵全同住，对宁楚林是个很大的折磨。他长期生活在网吧中带的气味是洗一次澡难以消掉的，除此之外，宁楚林还要忍受和思想维度完全不同的人交流的痛苦，并试图去理解对方的思维。

　　当齐訾铭带着行李投奔郭一飞的时候，郭一飞只给宁楚林发了一条信息：苦了你了。

　　齐訾铭和郭一飞的大部分事件在拍摄，因此并不知道宁楚林和赵全交流得怎么样，每天只是在微信上问一问，宁楚林的回答通常很简洁，只是每次都会附上好多痛苦的表情包来表达他的内心。

　　与赵全同住四天后，宁楚林终于完成了采访。

　　把赵全送回网吧后，宁楚林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回去整理采访素材，而是洗澡。他已经无法判断自己身上是否有异味了。

　　等他洗完澡，郭一飞和齐訾铭便闻讯而来，名义上是了解采访状况，实际上是想看看宁楚林遭到了怎样的精神折磨。

　　因为在网吧采访内容的有限，齐訾铭和郭一飞并不完全了解赵全的人生，他们只是拍了剪一条视频需要的内容，因此宁楚林花了一些时间给他们讲赵全的故事。

　　赵全会被父母遗弃，与他的行为是不无关系的。他从不帮家里种地，父母带他去农田也只是在一旁的树荫下看着，因为晒、累。他也不会做家务，每天在家里睡大觉，还会偷家里的钱去县城上网。

　　被遗弃后，赵全被救助站收留，那里只能提供基本的生活保障，但教育却几乎没有，偶有附近的小学老师来上课，他也从来不听。

　　后来救助站为他介绍了餐厅服务员的工作，他去了，却又跑了，此后便流落到这片人才市场，献血为生。期间除了日结的工作，他也做过长期的，仍旧是服务员，做了几个月，但后来随着与他同期做服务员的相熟的人一个个走掉，他就也离开了。

　　赵全还谈过恋爱，那是他唯一有过好好生活想法的时候，也是他唯一租房、有积蓄的时候，但他的脾气与暴力倾向导致了这段感情的终结。

　　此后，赵全便不再攒钱，也不再试图好好生活，完全是能过一天算一天的状态，慢慢的，他开始习惯甚至享受这样在网吧的生活，这是自由的、不受女友束缚的。他不再与生活做任何的挣扎，或许哪天不能献血了、哪天身体坏了，人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