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叔今天也没想起我（秋风辞）》君长玉

63、第六十三章

　　两日后，李霁风果然带着众道门抵达了黄粱城外。

　　这座城市隐在一座迷阵之中，若无指引就会在阵中迷失方向，此阵极大，若是强行破阵要耗费大量精力，一会儿还要应对鬼王，李霁风不想在此时有太大损耗。

　　黄粱夫人放出了黄粱蝶，李霁风很谨慎，一开始并不愿意跟从黄粱蝶，带着众人绕圈子，后来发现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原地，听了陈康安的劝说，半信半疑地跟着蝴蝶走了一段，发现确实没回到原地，这才肯带着众人深入迷阵。

　　一出阵，李霁风立即出剑将黄粱蝶斩碎，道：“妖物。”

　　钟青嗤笑道：“如此多道门天骄，连个迷阵也走不出，看来连妖物都不如。”

　　李霁风淡淡道：“不比阁下，出自道门却对阵法一窍不通。”

　　两人虽然目前仍是合作关系，但彼此已生嫌隙，尽管从前也不信任对方，现在连面上的和谐都懒得维持了。

　　陈康安见城门打开，城内空无一人，道：“没想到竟然还有座这样的城藏在迷阵中，师兄，我们要进去吗？”

　　李霁风收了剑，望着大开的城门，并未立即回答。

　　钟青道：“既然鬼王引我们到此处，那自然要进，道门不是一向自诩是鬼邪妖物的克星么，难道怕了不成？”

　　李霁风不会被这三言两语激到，但都到了这里了，当然不可能停在门口，他提声道：“注意警惕，随我入城！”

　　一群人便浩浩荡荡地从城门而入，直到最后一个道士跨入城门，巨大沉重的城门突然以极快的速度关紧。

　　一声沉闷的巨响，让城内不少神经紧绷的道士有些紧张。

　　他们要面对的毕竟是鬼王，几年前陆浑山火的惨状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烈烈山火烧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只是听说就让人胆战心惊，这是百年不遇的万鬼之王。

　　姜迟和钟灵川并肩站在黄粱楼上，黄粱夫人已经抵达阵心，赵若淳带着照月观众人分布在大阵四方，即刻准备启动幻阵。

　　钟灵川问道：“他们不怕我们瓮中捉鳖吗？”

　　姜迟笑了一下，道：“他们不觉得自己是鳖。”

　　其他人怕，但李霁风不怕，因为他深知当年的陆浑山火是怎么回事，他了解姜迟的心性，知道如非必要姜迟绝不会动手伤人性命。

　　因此他煽动了很多道门，他带着这些道行不高、未沾鲜血的年轻道士，并不指望他们有多少战力，只是把他们的命摆在姜迟面前，倘若姜迟要出手，就不得不考虑他们的性命。

　　净安在阵法上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和他们一起待在楼上，那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常年带笑，此时却一丝笑意也无，他道：“阿弥陀佛，以人命作要挟，实在罪过。”

　　钟灵川冷冷道：“这样的人该下地狱。”

　　姜迟察觉到他身上散发的恨意，安抚地轻拍钟灵川的手，看他们逐渐走向城中心，问道：“你觉得金玉匕首会在谁身上？”

　　钟灵川只思考了一瞬，就答道：“钟青。”

　　“我也觉得，”姜迟点点头，“李霁风想杀我获得功德位列仙班，他当年和钟青合作，是想要钟青制造傀儡包围鹿门观，现在钟青已经没了利用价值，又完全变成了半妖，放在身边是个隐患，他现在非要带上钟青，并非是出于对合作的信任，而是说明金玉匕首不在他身上，在钟青身上。”

　　“钟青不傻，他也不信任李霁风，知道手里要握着筹码，”钟灵川沉声道，“他们谁也不会得逞的。”

　　城中刮起一道飓风，带着奇异的香气，年轻些的道士很快无法抵挡，陆续倒在了地上，李霁风、钟青和陈康安三人坚持得久一些，三人之中陈康安最先倒下，钟青的目光落向城中央高立的黄粱楼，看了一会儿之后完全放弃挣扎。也倒了下去。

　　只剩李霁风以剑而立，最后半跪着，合上了眼。

　　“走吧，先去梦里会会钟青。”姜迟从栏杆边转身，路过净安时，按了一下他的肩头，那双墨瞳如深潭。

　　净安只看了一眼，便低头轻轻颔首，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愿吾友诸事顺遂。”

　　姜迟笑了一下，道：“承你吉言。”

　　两人来到黄粱夫人所在的阵心，阵中是一片花海，每一朵花上都停着一只纤弱的蝴蝶。

　　黄粱夫人指引他们来到最南侧，这里有一朵红色的花，独立与花海之外，单独长在一边，颜色如火般鲜艳，花瓣外却包裹着一层寒冰。

　　这是钟青的梦。

　　黄粱夫人道：“阵中人实在太多了，李霁风在梦中抵抗得很强烈，大概一个时辰后他就会醒来。”

　　这“梦”毕竟是妖术所造，李霁风道行太高，能限制他一个时辰已经很不容易了。

　　“足够了。”姜迟与钟灵川并排躺在一起，两人交握，同时闭上眼睛。

　　面前一团迷雾，姜迟拉着钟灵川的手，往前走了一段，停住脚步，犹豫道：“梦里钟青会和回顾他的一生，可能会出现一些人，你若不愿见，我就提前送你出去……”

　　“那些人早就与我没关系了，”钟灵川摇了摇头，眼神专注而坚定，“小师叔，我要和你在一起。”

　　姜迟闻言便没再劝，握紧他的手，继续向前走。

　　很快迷雾散去，眼前的一切逐渐清晰，这是一座道观，姜迟和钟灵川正站在中央的一座屋室外，听到屋内传来一道中年男子的声音——

　　“阿青，你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这么久了，阵法一道都没有半点长进？”

　　姜迟顺着半掩的窗户往里看，屋内有两个人，一站一跪，跪着的是个十岁出头的少年，垂首道：“师父，我学不了阵法。”

　　年长者急道：“如何就学不了？道门哪有不学阵法的弟子？为师知道你心里有道坎儿，可当年那阵法崩溃反噬毕竟是个意外……”

　　“我学不了，我一见阵法，就想起我娘满身是血的模样，”少年俯身，额头触地，磕了个头：“弟子无能，辜负师父期望。”

　　少年抬起头的时候，姜迟发现他眉眼形状与钟灵川很相像，但眉目之间阴郁之气很重，所以看起来其实很不一样。

　　这应该就是少年时的钟青了，那么此处应该是还没有被灭门的阑风观，里面的长者是钟青的师父，阑风观的林掌门。

　　阑风观掌门胸口起伏不定，刚要说些什么，门口突然跑进来一个女孩儿，双手张开，拦在钟青面前，大声道：“爹！你就别逼师兄了！我会好好学阵法，今后需要部阵都让我来！”

　　她说着，转头看了一眼还跪着的钟青，红着脸道：“我替师兄部阵，师兄不会也没关系！”

　　阑风观掌门闻言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长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打也打了，逼也逼了，随他吧。”

　　在那女孩喊阑风观掌门“爹”的时候，姜迟就知道她的身份了，她是阑风观掌门的女儿、钟灵川的母亲——林毓蓉。

　　姜迟和钟灵川躲在屋外，这个梦是在重现钟青的记忆，在他的记忆中此时还没有出现姜迟和钟灵川，过去是固定的，在他的意识中此处没有别人，他面前的人也只是在重复当年的动作和行为，并没有独立思考的能力，因此只要不与钟青打个照面，这里就不会有人察觉他们两个的存在。

　　姜迟留心去看钟灵川的表情，发现他神情淡漠，似乎在看两个陌生人。

　　在钟青梦中时间过得很快，只有重要的节点会重现得久一些，其他不重要的往往一闪而过，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如此，几十载悠悠岁月，终其一生，最后留在记忆的人和事不过二三。

　　他人生最重要的节点，大概是他下山历练遇见那只狐妖，与钟青从前所见的所有人都不同，她美得像一朵盛开的芍药，活得像一簇热烈的火。

　　师父想要一个听话、完美的弟子，阑风观想要一个没有“污点”的首徒，林毓蓉想要一个身心都属于她的夫君，只有狐妖爱的是真正的他，和她在一起，他感觉到真正的自由和快乐。

　　很美好也很荒谬，道士爱上了妖怪。

　　于是他像师父请求解除与师妹的婚约，这自然不可能，很快师父查出了原因，阑风观上下震惊不已，百般阻拦，但他不肯低头，他的心里只装得下一个人。

　　然而他们以她的性命作胁，他最终还是向世俗妥协，与师妹成了亲。

　　狐妖双眼含泪，恨他用情不专。

　　他失魂落魄地活着，对身边的一切更加冷淡，那杯下了药的茶更让他心灰意冷。

　　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妥协，却换来了爱人的白骨。

　　他在那一瞬间近乎疯魔，终于明白这一切都是徒劳，他回到阑风观，见人就杀，说来讽刺，当年阵法失控这些人把他母亲推出去挡祸，却又看中他的天赋把他养大，期望他心怀感恩替门派奔走一生。

　　他想他本性并不纯善，或许过去活在伪装和克制之中，这一刻他心中的恶终于被释放出来，他从此不再相信任何人，不再期望“善”，痛恨旁人的幸福。

　　他替狐妖和她的族人报了仇，之后他被道门通缉，一路围捕，最后被逼入北地，在阵法中身受重伤，跌入雪崖，靠吃雪只能勉强苟活几日。

　　他拖着一身的伤，光靠自己的力量无法从雪崖底上来，他拼了半条命杀掉了一只冰原狼妖，吞了内丹，借助妖力离开了极北之地。

　　之后钟青被妖力反噬，又不得不用阳鱼去压制体内的极寒之力这些记忆和姜迟知道的差不多，从狐妖死去那里开始，钟青梦中场景的变换速度就骤然变快，从那以后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都不再重要。

　　之后唯一一个慢下来的场景，是在钟青送钟灵川去鹿门镇的路上，那时林毓蓉已经死了，阑风观彻底覆灭，钟灵川被寄养在附近一个小道观里，但实际上无人看管照应，甚至都没人知道钟青什么时候把他抓走的。

　　一路上两人无话，钟青头也不回地往前走，钟灵川跌跌撞撞地跟着，要是两人隔得远了，钟青就会停下来，在原地站上片刻，偶尔转头看钟灵川一眼，丢给他一个饼。

　　钟灵川不敢跟钟青说话，只敢远远地跟着，他从小未曾被好好对待过，小时候稍好一些，但他越长大林毓蓉的疯病就越重，不哭的时候就掐他，用衣裳抽他的小腿，钟灵川不敢靠近她。

　　钟灵川以前也见过这个父亲，他能感觉到钟青不喜欢他，但钟青没有打过他，也没有让他饿肚子，这片刻的等待也让他心存侥幸，他觉得父亲应该不像母亲那样讨厌他。

　　到了鹿门镇，街市上很热闹，卖零嘴吃食的小贩四处吆喝，钟青带他穿过人群，依旧一语不发，但走到集市尽头时，递给他一根糖葫芦，糖葫芦的竹签上还挂着一个平安符。

　　唯独这一幕慢了下来，钟灵川盯着那平安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攥成拳。

　　姜迟揽住他的肩，又去碰他的手，把他的手指一点点掰开，然后握在手心里。

　　钟灵川转头看向姜迟，姜迟用另外一只手抱住他，让他把头埋在自己颈间，轻拍他的后背。

　　姜迟身上似乎总有种魔力，在他身边所有痛苦的一切，都会化作一阵清风，眨眼间就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