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毒王》字道卿

14、碰瓷

　　秦夫人苏醒之后，一喘三叹，对秦海天是既怜又怨，痛恨的话说不出口，可若是毫无怨怼又实难做到。只能摆摆手，泪水涟涟的表示再见不得向方这个人，让秦海天将同门请回山去。

　　秦海天却不放心将他娘的身体交给旁人，每日只能胡乱请个大夫诊脉开药，再用向方的药偷偷替换掉。

　　向方一行人不便走远，幸好附近空置的荒宅不少，便在隔壁寻了一间，胡乱打扫后暂且住下，白日里配药熬药，晚上趁着他娘睡着，去偷偷诊脉行针。

　　秦海天心里感激不尽，恨不得把向方视作再生菩萨。

　　向方每日必要去买六屉包子，早上一屉，中午两屉，晚上两屉。偶尔夜间去隔壁行针后，还要再去街市上喝碗馄饨加顿宵夜。

　　平日里攒下的银钱，很快便挥霍一通。

　　路林平日里帮不上忙，便会做些烧火做饭的活计，只是他习惯了饮食清淡，每日皆是熬白粥，连张厨子的咸菜都奢望不上了。

　　向方吃的脸色发绿，便趁着上山采药的机会，顺手打了只野鸡回来。

　　以前在青芦堡的时候，大伦哥做菜的手艺最好，加在菜里的毒性也都很温和，大家吃完后摸着滚瓜溜圆的肚子，一边剔牙一边运功消化毒性，日子很是温馨。后来就剩向方和义父两个人，向方手脚笨，只能做成啥样凑活吃啥样，生活质量一泻千里。为此，没少挨义父的骂。

　　如今，鸡尚在，人已变，当真是造化弄人。

　　向方一边感慨，一边习惯性的往鸡汤锅里下药。眼看着那只鸡雪白的肉渐渐变成紫黑色，向方用一只勺尝了尝鸡汤味，感觉药性尚可，只是味道上有些难以下咽。他叹口气，早知如此还不如腌制起来，起码上次的咸鱼就做的很成功。

　　路林扛着一筐柴火路过，瞥见他的锅，登时有些惊奇，“向师弟，你竟然抓了只乌鸡！”

　　向方看一眼自己锅里那只被炖的紫黑紫黑的普通山鸡，忽然觉得有些愧对于它。不仅浪费了它的生命，还累它死无全名。

　　为了让它短暂的生命更有意义，向方在锅里又加了些药材，炖成一锅浓郁补身的药膳，路林、秦海天母子每人一碗。喝的路林一夜连跑七趟厕所，日日祈祷山上的野鸡野鸭都长命百岁，再也不要被向方祸害到。

　　也不知路林这烂好人是否好事做多了，功德高，他的祈祷当真有效，连着三四天，向方采草药时一个会跑的活物都没瞧见。苦忍几天，向方实在受不住诱惑，终于违抗了青芦堡的风骨，在街头以医术换钱。今天替卖爆米花老丈治好了牙疼，得了一袋子甜甜的爆米花；明日为挑担子的小贩治好了背疽，得了一兜子又甜又软的糕饼。最妙的是有日碰到了两个在街边打架的莽汉，一个扭伤了胳膊，一个磕破了头，向方三两下给他们包好了伤，收到了两份谢礼，谢绝了身旁老鸨妈妈盛情的感谢与拉扯，临走还接到了花楼姑娘扔下来的两条帕子。

　　帕子上面绣着几朵小花，清雅秀致，还怪香的。

　　向方嘿嘿傻笑着捧回了家，被路林和秦海天黑着脸一人扯着扔了一条。向方有些不忍心，气的路林直说他是颗不开窍的呆瓜，还说带着这东西回头被许师兄或孙堂主知道，会把他踢出山门。

　　向方撇撇嘴，心里很不信。

　　这日向方背着个箩筐颠颠从山里往回走，里面装了适才在山里采到的药草。今日运气不错，不仅找到了两颗地曜姜，还有一株难得的预知子，回去可以好好的炼化一下，防虫驱蚊，可以做个糊弄孩子的小玩意，卖上几钱银子。

　　他心里盘算着有了钱后要吃东街的桂花糯米糕还是西街的荷叶鸡，冷不防一个老妪摔倒在他身旁。

　　那老妪穿着粗布短襟，班白的头发用块脱线的头巾胡乱包着，用一双粗大的手揉着自己双腿，想来是磕的疼了。一筐柿子散落在地，大半摔得稀烂，汁水流了满地。

　　向方这几日在街上就地行医的经验多了，第一反应便要去搭手诊脉。却不料那老妪却扑坐在地上，一嗓子嘶嚎起来，“天杀的小子，撞坏我也……”

　　向方伸出去的手顿了顿，险些被她的嗓门惊到了魂，不明白这关西的大娘怎的竟如此娇气。

　　老妪扯着嗓子半条街都能听得清晰，“撞坏我半条命，恐怕这腿再也动弹不得矣……可怜我这一筐的柿子，家里两天的嚼用就这么毁了……乡亲们，帮我逮住这小子，可莫要叫他逃了……”

　　周围渐渐有人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议论着。向方浑身有些不自在，将两只手僵硬的缩回来，都不知该摆放在哪里，他努力的辩白着，“我根本不曾碰到你，你……你先站起来再说其他……”

　　那老妪却是不听，伸手指着向方，气的唾沫乱飞:“你年纪轻轻，怎能如此推卸，怎的与你无关？这么宽的路，我走的好好的，若不是你挤到我，我又怎会跌在地上……”

　　周围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向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他自己都觉得近乎蚊蝇，心里很委屈，却倔强的不肯妥协，“你分明未曾受伤，怎能故意讹人……”

　　“谁说我不曾受伤？我这站都站不起来，定是折了腿了……今天，你定要陪我这一筐柿子，还有……还有我的医药钱！”那老妪上下打量向方，见他穿一身灰衣短褂，后背还有个背篓，里面放着不少草药，一双草鞋上竟是淤泥，倒有些显得寒酸。

　　她拿不准向方的身价，咬了咬牙，道:“我是贫苦人家出身，也不是那贪婪之人，你赔我五两银子，今日之事便算揭过了……”

　　向方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这是……遇到碰瓷的了？他心里很是委屈，他看起来就这么好欺负吗？这条街上每日里来往行人无数，这么多普通人良善人，怎么能独独把他这个邪门歪道挑出来讹诈呢？

　　实在欺人太甚！

　　周围有人打圆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位小哥，你看她这么大岁数也是不容易，这么吵下去，吵到天黑也是无济于事。即便惊动官府，遇上这样的滚刀肉也讨不得什么好处……给了就当破财免灾嘛……”

　　向方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名的羞辱，他全身上下的盘缠，加起来也不过一两银子，还要供他和路林的饭钱、秦海天他娘的医药钱……这几日看了诸多病人，拢共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没超过三两……

　　他心里恼怒不已，犯了倔脾气，涨红了小脸，气鼓鼓的道：“你腿根本无碍，你就是在这里装病欺瞒人，你骗得过旁人，还能骗得过我的眼睛？”

　　那老妪叫嚷起来，“你说我装的？天可怜见，我到现在都不曾能站起来！年轻人，你莫要欺负我这老婆子，你是医馆的大夫吗？你凭什么说我的腿无碍？”

　　向方被她一句话狠狠噎住。

　　他是学毒的，不是学医的。

　　在青芦堡的教育理念中，一直都以毒术做为事业最高修养。谁能研究出天下最玄妙的毒药，谁便最有本事。

　　谁若是以毒术行医挂匾，怀圣母慈悲之心，会被义父整整唾弃三日。

　　如今向方为了生计，逼不得已行医换钱，当真是丧权辱国、毫无廉耻。他本就羞愧不已，又如何能当众承认，自己是个医者？

　　义父若是泉下有知，会气的举着棺材板来把他逐出家门的。

　　他嘴唇几张几翕，最终紧紧抿成一线。

　　最要命的是，此时，围观的人之中，有人认出了他，“我记得他，他确实会医的！”说话的是个挑担子卖酒的汉子，“那日在醉乡楼门口，有两人吃多了酒，为抢姑娘打出手，正巧他给撞见。当下便止了血，正了骨，我亲眼见了，那手法利落得很。对，那日醉乡楼的鸨娘也瞧见了！见他收的钱便宜，还要拉扯他去给楼里的姑娘看看花柳病……可惜，刚摸到这小子的手，他就像个受惊的兔子似的，红着脸给跑了……”

　　在场之人听的哄堂大笑，向方却涨红了一张脸，简直想挖个洞钻到地里去。若不是围观的人堵住了前后左右的退路，简直恨不得落荒而逃。

　　太丢人了……委实是，太丢人了……

　　那老妪不曾想会发展到这地步，眼见装病无用，只能哭天喊地的抹泪，“我当家的……你走的早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我无用啊……”

　　向方一双手垂在袖中，慢慢攥紧。他心想，怎能如此欺人太甚？我本便是魔头之子，若是这样满天撒一把药，毒晕这条街的人，是不是便不会受欺负了？

　　是不是如此，便不会丢了青芦堡的脸？

　　他的双手有些颤抖，几次举起又放下。心里好像有两个声音在打架。

　　一个模仿义父的口吻，带着高傲与漠视，“如此愚物，活着也是浪费米粮！不如送她一程，投个好胎！”

　　一个模仿路林的语气，带着永远的烂好心，“众生不易，她也已经很努力在讨生活了，再原谅他一次吧……”

　　两个声音交织不去，向方有些困惑，他第一次面对这样的麻烦，不知道义父和路林，谁才是对的。

　　只是，他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依靠和询问的人了。

　　“小呆子！”一声清脆的笑意在头顶响起。

　　向方随着声音抬头，见二楼酒店敞开的窗户里，伸出来一条长长的胳膊。

　　那手在窗棱上一杼，一个修长的身影极轻巧的借力一跃，便跳到了人群里。

　　近在咫尺方看出来，那人衣服是上好的暗纹织锦长袍，领口处绣着雅致竹叶花纹，头上一顶小巧的羊脂玉发冠，看着倒是一位富贵公子的打扮。他轻佻的看着向方笑，下巴微微抬起，剑眉星眸里透着无限的轻狂，颇有些少年的飞扬意气风。

　　向方觉得那人看着自己的目光有些异样，他具体形容不上来，但是有种感觉，就好像是在看一只遭人戏弄的小狗崽。虽充满了善意与笑意，却着实让他高兴不起来。

　　向方忍不住想摇头，好好的富贵少年，不高坐在楼上喝自己的酒，非要跳入这是非圈里。

　　若非脑子有病，就是闲的蛋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