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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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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
轮船汽笛鸣响,乘客们聚到甲板上向远处眺望,虽然雾气笼罩,却并不妨碍人们穿破层层雾障眺望即将靠岸的目的地——香港。
白玉堂一身西装革履、风衣大敞着跟其他乘客一样立在甲板上,等着上岸。
事情要从六个月前说起。
当时在西安的白玉堂接到了去北京汇报的命令。他并没有多想,之前军委一直有让他们和在北京的坦克学校合并的想法,这次大概也是因为合并事宜。和之前的很多次出差一样,简单带上了两件衣服加上几本书,白玉堂拎着包登上了开往北京的火车。
然而,等他到了北京火车站,接他的车并没有开去学校,而是直接开到了总参谋部所在地。
上面告诉他,有新任务,要去香港接一批重要零件回来。
为什么是他,上面并没有说明,只是安排他进行了一些基础的情报工作学习,并给他准备了几套量身订做的西服大衣衬衫等一并行头。当时,白玉堂一边学一边想,这次的任务,莫不是让他去做展昭那家伙的老本行,哈,还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就这样,白玉堂踏上了去香港的旅途。第一件事,是去码头和并不认识的接站的同志接头。
船靠了港,白玉堂在码头上随手买了一张大公报,把其中的一版叠成四折捏在左手,佯装看第一版有什么新闻。
不久,有个影子映在报纸上,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在问:“先生,请问下今天股市涨了多少?”
“经济版在这里,你自己看吧。”白玉堂把折起来的报纸交给他,那其实是娱乐版。
“谢谢,今天还是大涨,”年轻人小声说,“西出口,白色林肯。”把报纸还给白玉堂,继续向前走去。白玉堂也拎起箱子,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出了西出口,果然看到不远处有辆白色的林肯汽车停在那里,过去拉开车门坐上去,车子发动,离开了码头。
开车的司机是个戴眼镜的青年,大概三十来岁年纪,副驾驶上坐着位头发苍白的老者,习惯使然,白玉堂在后座暗自察看车内情况,那老者微侧着头也在默默打量他,白玉堂心内一笑,索性收回环顾的眼神,对上老者的双眼,这一转脸,那老者忍不住一声低呼:“二少爷?!”
“福叔?!怎么是你?”白玉堂也认出了前座上的老人,虽然须发花白,却正是白家的老管家白福。一声福叔出口,白玉堂心念电转,算是明白了为什么他一个军校□□被派了这么个任务。当初去江防驻守的时候他让白福离开上海去香港投奔大哥,那么其实他要去见的是……
“我也不知道来接的是少爷您,大少爷真是的!”
果然如此。白玉堂默然,有点莫名的烦闷起来。
所以,在和大哥分别二十年、本该是亲人重逢百感交集的那一刻,白二少爷的第一句话是:“你一直是这边的?”
“什么这边的那边的,不都是一家嘛。”白锦堂对弟弟的反应一点也不意外,反正在得知这次办事员是谁时已经吃惊过了。见小弟杵在沙发边上不过来,白锦堂干脆过去一把搂着弟弟,跟小时候一样掐了掐白玉堂的肩膀,大笑着飞快缩回手来挡住了白玉堂老实不客气回敬的一拳,浑然不觉两个中年人做出这种举动有啥不妥。“情况需要,没告诉福叔是你来,等会又要被他唠叨了,提前三天就得大肆张罗,就几个家常菜给你接风没意见吧?”
“哪怕你摆个满汉全席呢,”白玉堂终究还是放松下来,笑着端起茶几上早泡好的茶灌起来,“回头我就打小报告说你利用公款奢侈腐败。”
“哎呀呀,你倒是革命觉悟高涨啊!”白锦堂接过白玉堂的风衣礼帽挂在屋角的衣帽架上,“看来你的前副官把你教育得挺好的嘛。”
提起展昭,白玉堂没忍住把憋了一路的心思问了出来:“老实说,你当初就知道他的身份?”
“不知道,那时候我们不是一个系统,”白锦堂摇头,“前些年才从别人那里知道你们后来那些事的,当时丁家两兄弟和他是一条线,现在我们之间有来往。”
“……”白玉堂哑然,想想居然有点悚然而惊,身边最亲近的一圈都是共产党,这种感觉实在有点……
“老头子知道吗?”
“你的事情老头子能不知道么,就算我不说他认识的人里总有通气的,不过也没什么,老头子精着呢,政治么,他老人家是不想再操那个心了,再说了,李先生去年都回国了,老爷子更看得开咯。”白锦堂把白玉堂往饭厅带,一边给他解释,“我让你嫂子和侄子侄女都过去了,他老人家有孙儿绕膝,乐呵得很呢。”
白玉堂嘴角抽了抽。
菜布好酒烫好,白福就退了下去,留哥儿俩一边吃一边谈点私事。
“第一杯,敬我们兄弟意料之外的重逢。”白锦堂举杯。
“我之外,你之内。”白玉堂举起杯顶了回去。
“我也比你早知道那么几天,”白家老大嘿了一声,见弟弟还是一幅耿耿于怀的样子,“这不是工作需要嘛,吃菜,吃菜,我知道国内条件不太好,这段时间你顺便补充营养。”
“比打仗的时候好多了。”白玉堂和他哥碰了一下杯,“倒是你,安全方面多注意点,香港怎么了,来之前我可也打听过了,敌特份子照样多,别莫名其妙就失踪了。”
两人吃着喝着,一边聊着工作内外的事,聊着聊着就说到白玉堂的个人问题上。
“你小子现在是真的老大不小啦,还不找个对象结婚?”白锦堂给弟弟夹了一筷子鱼,“老头子虽然对你表面上不怎么关心,私底下让我打听你的消息好多次了。”
“不想。”白玉堂抿着红酒咂滋味。
“这都多少年了,还玩?”白锦堂对这个连敷衍都算不上的回答很不满意,转念想了想,忽然明白了似的,“你这个‘不想’是没碰上呢,还是碰上了没法结啊?”
“你说呢?”白玉堂哈的一声看着他大哥,不愧是自家的老狐狸兄长,到底眼睛厉害。
“这是你的事什么叫我说?”白锦堂使劲控制想翻白眼的冲动,“你小子,那他知道啊?”
白玉堂干脆不回答了,一口吞了碗里的鱼,嚼巴嚼巴咽下去又喝汤,表示我很忙。
白锦堂暗自咬牙,突然很想戳弟弟鼓起的腮帮子,看到白玉堂吊起老高的眉毛又忍住了,他知道那是默认的意思,“就这么耗下去没问题么?”知道这个弟弟决定了的事是谁都没法劝的,他有些担忧地看着白玉堂,毕竟现时的环境下,白玉堂这种想法和做法实在是危险。
“他忙,我也忙,”白玉堂拿筷子戳碟里的烧鹅,“最好的挡箭牌。”
知道没什么劝的了,白锦堂又往白玉堂碗里夹菜:“你要吃就吃,那鹅都被你戳成泥了,你这几天就在这里好好住着,有什么事情找白福,要去哪里也要找人跟着,这里不像表面上那样太平你已经知道了。东西要等几天才到。”
“嗯,知道。”
接下来的几天,白玉堂让自己充分表现出来休假的气氛,不是坐在花园里看书就是去爬爬山看看海,而他经常故意表现出来的“我是乡巴佬不懂这些”来回避酒会之类的场合让白锦堂每每想起来就牙根痒痒。
一个礼拜后,从国外通过特殊渠道运来的货物到了,白玉堂拎着伪装成了特产卤虾酱的罐子返回了国内。一到国内,就有另外的人将他带回的东西接走,至于这些东西拿去做什么用途,就不是他所需要关心的了。
自此,或半年,或几个月,甚至有时候隔一个月他就要去“交流”或者去白锦堂那里“探个亲”,带回或多或少的土特产。
展昭被抓进监狱的事情传到白玉堂耳朵里的时候,他正在白锦堂家等待下一批货物的到来。
“特务?他是哪边的特务这谁还不知道?什么狗屁罪名!”白锦堂传来的消息让他当场拍桌,“那些什么工作组脑子进水了吗?”
“你别这么激动。”白锦堂制止白玉堂徒劳地要把他那张价值不菲的大理石茶几拍裂的行为,“这当然摆明了是诬陷!问题是跟他有关系的证人很多不是已经牺牲或者下落不明,要么就还处于隐秘状态无法出面为他作证。”
“我就是证人啊!他跟我那么多年,他是什么样的人做了什么我最清楚!”
“你怎么作证?作证他跟着你在国民党部队的时候尽职尽责?”白锦堂将白玉堂按回沙发上,“再说那时候他干什么你要是真知道他还有命?行了你别添乱了,这件事我会处理,回去的时候你要当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过。不许通过任何渠道去找他,不许去找任何人讨论他的事情。唉,就算你不去找人,也会有人来找你的。”
“那正好!”
“小弟,你都过了半辈子的人了,别再像个小孩儿似地说翻脸就翻脸,”白锦堂也在沙发上坐下,异常严肃地望着他,“凡事要讲策略,你们打仗的时候战略战术上不是讲究要最大消灭敌人和最大保存自己么,现在也一样。”
“我……”
有人敲门,白锦堂说“请进”后,进来一个戴眼镜留着小胡子的人。
“小弟,这是肖先生,我的合作伙伴。”白锦堂起身给两人介绍,“这是我小弟,白玉堂。”
“你好。”对方和白玉堂打了招呼,有些疑惑的眼神在看到白锦堂点了点头后恢复了正常,“锦堂兄你能出来一下么?那边有消息返回来了。”
“嗯。”白锦堂答应,转头又吩咐白玉堂,“小弟你也收拾一下准备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这事儿我来处理,展昭不会有事的,你绝对要管住你自己的脾气,知道么?”
“我……我知道。”
任务暂告一段落的白玉堂并没有回到原来的学校,而是被留在了北京,表面上挂了个某研究所顾问的闲职整理档案,翻译国外报刊资料、时事新闻什么的。
这天,白玉堂正在办公室翻外国报纸找资料,有人敲门,进来的干事说有工作组来了解情况,请他过去一下。
“情况?了解什么情况?”白玉堂问。
“不知道,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外面来的什么调查组。这帮人……”干事回答,口气中有些不屑。
白玉堂应了一声往外走,到了会客室门口见铁主任正站在外面。他刚要打招呼,铁主任做了个“嘘”的手势向他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怕那帮小子。”
白玉堂点了点头,推门走了进去。
里面坐着两个穿着灰蓝中山装的年轻人,一高一矮,大一点的看来也不超过三十岁。
白玉堂直接坐到对面。
“你是白玉堂?”对方问了个确定的问句,“我们是1·12专案调查组的,来了解一些情况。”
白玉堂点头:“我是白玉堂,有什么事?”
“展昭这个人你认识吧?”高个的翻开手中的记录本,矮个的则在一旁准备记录。
“认识。”白玉堂回答。
“那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白玉堂嘿了一声:“小同志,这说来可就话长了,你确定要全说?”
“当然。”高个的把记录本在桌上推了推,做出一副认真聆听的表情。
“那我可说了啊,我想想,嗯,1930年,我去黄埔军校插班,第一次见到他,那年我十五岁,展昭同志十八岁。我们都就读步兵科,还是临铺……”白玉堂开始滔滔不绝地讲着记忆中的点点滴滴,那时候的风华正茂,事事争先,往事历历,现在想来都是他们的年少轻狂,幸福时光。
“等一下,这段先过去,往下说。”高个儿打断白玉堂的话,按照白玉堂这种说书似的讲法,估计讲到日落西山还出不了1938年。
“再下面嘛,我当时在国民党某独立团当团长,他被调来当我的副官,然后参加了淞沪会战,跟小鬼子狠狠地干了一仗,宰了一个鬼子中队长;后来奉命加入远征军,去缅甸抗日……”异国丛林在回忆中不是碧绿而是灰色的,无人安葬的孤魂们至今还飘荡在暗无天日的树根草莽之中,他想起了胡侨,想起了张绍,还有在那扎根的严贤,不知道他现在在那个西南边陲的小镇上过得怎么样了。
“停!”高个儿终于不耐烦了,打断了白玉堂的追思,“我们不想听这个!”
“那你让我说什么?”白玉堂还是一脸微笑,“刚才不是让谈我和展昭同志的认识过程么,组织上要求了解清楚,我自然巨细靡遗全都要交待啊,小同志你要有耐心,或者你给我提个醒儿,要我讲他的什么事情,我好从哪儿开讲。”
高个的有点不耐烦,却又挑不出白玉堂话里有什么毛病,只好咳嗽一声:“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当过官。”
“是啊,当到上校,不对,应该说是打入敌人内部,还死过一次,葬礼还是我给他办的。”白玉堂差点儿没笑出来,努力绷着脸装严肃,“然后他又在渡江战役的时候回来说服我带着部队起义,投向光明,这些你们去查档案应该更详细。”他一脸诚恳地建议,说完从兜里摸出来烟盒火柴,也不管对面两人介不介意。
“他在国民党军队当官——潜伏期间,”高个儿说,白玉堂插嘴把他纠正过来,“向国民党特务出卖过情报吗?”
“什么?”白玉堂正要点烟的手停下了,“麻烦再说一遍,我没听清楚。”
“他是不是向国民党特务出卖过情报?”
“你有证据么?”白玉堂撇撇嘴,问。
“我们当然有!”高个儿显然对白玉堂的态度不满,“有证人证明,那段时间,他和一个国民党军统特务来往密切。”
“军统特务?谁啊?当时我和他在一起的,虽然不是他做什么我都知道,但是也差不多了吧,我还真不知道当时谁是特务。”白玉堂明知故问。
“那个人你也认识,他叫陆仁嘉,是当时上海警备司令部巡查处处长,此人在解放前就下落不明,我们怀疑他现在仍然潜伏在人民内部伺机进行破坏。”
白玉堂冷哼了一声,果然如此。
陆仁嘉在上海明面上的那些事情知道的人很多,展昭后来跟他说过,陆仁嘉的身份比他们知道的还复杂,但这一切都随着他那不明不白的死永远成迷。听他们说的这几句,就知道那个所谓的证人也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陆啊,我知道,他抗战的时候在我部队里当过参谋,还做过我的作战室主任。1920年生,留过洋,小伙儿长得挺遭姑娘喜欢,不过活到现在的话也是个半大老头子了;而且那时候军统好几万人呢,什么警察、水警、税警和交警都归他们管,好些人解放后不也弃暗投明获得新生了么?小同志你要这么说,那不是打击面太大了?”
“请回答我刚才的问题,白玉堂。”高个的看白玉堂东拉西扯就是没说半句他们想要听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我不是在回答吗,小同志?”白玉堂两手撑在膝盖上身体前倾,“该说的我都说了,那时候展昭是我下属,陆仁嘉也是我下属,都是下属,工作关系,那时候叫同僚或者同事。”
“别的都不要再说了,你只要说明展昭和军统特务有没有密切交往就是了。”高个儿整了整领子,耐性看来已经到了极点,“展昭利用自己的身份和□□特务有勾结,阴谋破坏新中国的社会主义建设。”
“放他妈的狗屁。”白玉堂脸阴下来,哼了一声。
“你说什么!”高个儿站了起来,指着白玉堂,“你,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他妈说的全都是狗屁!”白玉堂拍案而起,“他为这个国家流血的时候,你们这帮兔崽子还不知道在哪等投胎呢!”
“你,你这个国民党反动派!”高个儿急了,仗着条桌不宽抬手想给白玉堂一巴掌,他自恃年轻力壮,根本不把个坐办公室的半大老头子放在眼里。
手还在半空中就被抓住直接拍到了桌面,好像被钳子钳住一般钉在桌上动弹不得,白玉堂扭着他的手腕冷笑:“老子入共产党的时候,你小子连这三个字还写不好呢!”
“你,你怎么打人呢?”矮个的看高个儿吃亏了,也起身质问,“快放手!”
“打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打人了,明明是他手伸过来了不是?”白玉堂边说边用了点劲,高个儿顿时鬼哭狼嚎起来,“小同志,颠倒黑白可不好哦!”
听到里面“咣当”一声,站在门口的政工干事想进去,被一旁抽烟的铁主任摆手制止:“不着急,就那两个王八羔子小白半个就够了,等会儿,等会儿。”
又过了一会儿,里面没动静了,门被“乒”的一下甩开,那两个人气呼呼地走出来,高个儿的一边揉着腕子一边很生气地骂,“这,这简直就是军阀,军阀!”
铁主任端起一张笑脸迎过去,“对不起啊同志,最近我们工作任务挺重的,他好几天没休息好了,脾气有点坏,这都是为了国家工作嘛,见谅见谅。小刘,送二位同志去食堂吃个饭,这都大中午的啦。”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加上来之前被叮嘱过少惹这位铁主任,两人没法再说什么,只能跟着刘干事下楼去了。
白玉堂活动着手腕从屋里走了出来。
“主任。”
“没事儿吧?”铁主任拍拍他肩膀,白玉堂笑笑,表示不放在心上,他问,“主任,展昭那事情真的很麻烦么?”
铁主任默然,过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你也知道,当时都是单线联系,能找到的证人本来就不多,后来各地剿匪、抗美援朝人员流动又很大,”他咳了一声,“走,吃饭去吃饭去!”又压低了声音,“昨天我听那谁说,这事可能有转机,你听听就好,别对别人说。”
“我知道,谢谢你,主任。”
“还有,”铁主任室招呼对走过来的保卫科科长一起去食堂,“下次这帮人再来,就说我们这里有机密任务执行,谢绝来访,要进的让他们去□□开介绍信,来硬的就当私闯军事禁区处理,别什么乌七八糟的都来拿我这里当菜市场!”
“是!”
1970年4月,中国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遨游太空。
不久,一封打着“绝密”字样落款为“杜仲”的文件夹递到了□□秘书处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