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烛星

47、第五章

　　晨光初现，晶莹的露珠凝结在田间丝瓜架弯弯绕绕的藤蔓、巴掌样的丝瓜叶、嫩黄的花瓣和刚冒出来的翠绿小丝瓜上，反射着阳光，如同一枚枚璀璨的宝石。
　　展昭背着画板，穿过田垄，来到昨天待过的地方，支起画板，从兜里掏出铁夹子夹上画纸，拿出铅笔开始今天的劳动：画丝瓜。这是农技站推广的新品种，今年才开始在这里种植，要求他画出个各生长阶段的讲解挂图。
　　这是1970年6月间的一个早晨，和这之前的很多个早晨一样，透过架子上瓜叶子间的缝隙，能看到田里绿油油的水稻秧子。
　　田间往来劳作的人不少，打从身边的田埂经过，彼此却很少说话。初夏上午的日头说大不大，不知不觉间已经快移到头顶，展昭在纸上划下最后数笔，合起画板抬头看了看天，从架上摘了几朵丝瓜花，回去又得赶工了。
　　从田峺下到大路上，汇入干活回来的人流中向食堂方向走过去。
　　许是今天的劳动进度比较快，去食堂的路上人群比上午活跃了些，有人打招呼：
　　“展老师，今天又去画画啦？”
　　展昭点点头，将手上的丝瓜花小心别在铁夹上。

　　到食堂的时候，和他住在一起的俞林生已经在排队等着打饭了。“回来啦老展。”他向展昭招手，展昭点头示意，站到队尾排队去了。
　　两人各打了份饭回到了他们离食堂不远的住所。把饭放到桌子上，展昭把装了丝瓜花的玻璃瓶放到床旁边的柜子上，往里倒了点儿水。
　　“今天又去画画了。”俞林生扒拉着稀粥看展昭忙活。
　　“嗯，农技站过两天要开宣传会，那之前要画完。”吃完饭，展昭拿了本子开始继续画瓶子里的丝瓜花。
　　“老展，你不休息一会儿吗？”俞林生刷完碗回来，见展昭还在摆弄那个玻璃瓶，走过去顺手将手上没干的水珠撒到了黄色的花瓣上。
　　“下午要做挂图，得把草稿打好。”
　　“你现在是‘坐对一丛花，眸子炯如虎’啊。”俞林生见展昭对着几朵丝瓜花出神的样子，不禁一笑，他原本是研究古代史的大学□□，平时爱做个诗填个词什么的，也因为这个给自己惹了不少麻烦。
　　“什么虎，猫还差不多。”展昭笑着画完最后一笔，随手合上本子，把玻璃瓶移到了窗台上。
　　“是啊，还不如猫呢。”俞林生叹口气，“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展昭没有回答，对他来说，在这里的日子比当初蹲监狱的时候好太多了，虽然他还是没琢磨明白为什么会忽然把实刑改成了劳动改造，然后混在一批下放的□□分子、五七战士中来到了这里。
　　下午展昭没有去成文化室，俞林生他们这些本该下田的也都被取消了下午的劳动。还没到劳动时间就听到外面有人喊，让所有人到晒场集合。
　　那里早有村里的造反派工作组小头头趾高气扬地挥舞着箍着红袖章的手臂，传达了什么最新的上级指示精神后宣布：为了让你们这些牛鬼蛇神更好地改造自身，以认清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感受社会主义建设洪流的伟大力量，今天下午全体去参加乡小学建设劳动。
　　那所小学展昭知道，就在他所在的村子河对面，校舍还是解放前的，年久失修。因为县里要进行河道整治工程，原本学校的所在地要纳入堤防范围，所以前段时间乡里决定另外选块地重盖。
　　给孩子们更好的学习环境，这倒不是坏事。

　　到了集合地点才知道，让他们来是因为要平掉新校址附近的一处旧时墓地作为将来新学校的操场。虽然现在宣扬破除一切封建迷信，但是对于挖坟掘墓这种事，农村的老百姓心里还是有那么点抵触情绪的，这么个膈应人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身上了。
　　目的地到了，展昭发现他们要清理的并不是什么乱坟岗，而是一座已经破败的墓园。
　　乍一照面，展昭觉得有几分眼熟，转念想来解放前的公墓结构都差不多，也就没怎么在意。很快劳动者被分成了几个小组，负责把坟墓填平。
　　俞林生随手捡起一块石碑的碎片，“这里应该是解放前国民党的军人公墓吧？”拿手蹭了蹭浮土，残存的字迹证实了他的猜测。
　　“应该是。”展昭打量着身前身后的颓垣断壁，他们应该是走到了墓园的中央地带，按照制式，原来这里有一座纪念碑，不过现在只剩下基座，碑已经被砸成几段倒在了一旁的荒草丛中。
　　“这边，老展。”俞林生往草丛里走去，一边招呼展昭。
　　展昭跟上，路过残碑的时候，他顺手拨开及膝的荒草，映入眼帘的是残存的一段碑刻，岁月和人为的破坏使上面的字迹模糊，却仍能隐约能看到“淞沪”、“民国三十五年十一月”等字样。他不禁俯下身子，想仔细看看上面写的什么。
　　“老展，你在看什么？”俞林生回头看展昭没有跟上来，没等他过去就看展昭起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哎，我们是这个方向！”
　　“我跟他们说换一下。”展昭一边回答一边往东北方向走去，在数到靠近原来的围墙第五列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步。
　　面前的墓碑早已倒下，墓冢上杂草丛生。
　　展昭怔怔地转身，望着刚来的方向默默出神。
　　这里曾经有青砖条石垒成的园墙，绘着仙鹤苍松、红日山峦，现在只剩碎砖砾石，条石被周边的住户搬去铺地垫道；这里曾经松柏掩映，现在只剩下残枝荒草，陪伴着同样残破脏污的墓碑。
　　“老展你怎么了？”俞林生对这个平时喜怒不形于色的室友反常的举动感到不解，等他跟过来，看到展昭正蹲在一座墓前。“这墓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凑上来，墓碑就横在他脚边，上面的土已经被展昭拂拭干净，待到看清墓主人的名字俞林生一声惊呼：“老展，这，这怎么会有你的墓？”说完他就后悔了，虽说出现在这种地方有点诡异，但是同名同姓并不算奇事，这么大惊小怪地喊出来不是咒人么。
　　展昭没在意俞林生的窘状，他用手抚摸着墓碑上的刻字和已经模糊了的照片，再次打量这个对他来说陌生又熟悉的地方。若不是实在变化太大，早在刚进来他就该认出来了。
　　拍了拍墓碑，如同在拍着再熟悉不过的朋友的肩膀，展昭站起身来开始动手干活。

　　二十多年了，没想到是这种情况下重逢，兄弟。

　　俞林生跟在展昭身边帮忙用撬杠撬墓顶的青石板，展昭突然的沉默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为何却直觉还是不要去打扰他了。
　　“咦？里面没棺材？”石板被移开一个角，却看不到棺木。“难不成是个空坟？”他看着展昭，似乎笃定他能给出个解释。
　　“里面有东西。”展昭望了一眼，随即跳了下去。墓穴中央放着一个包裹，凑近看才发现是一套已经朽烂了的将校呢子军装，青天白日的帽徽、灰暗的银质梅花和金色枪花散落在原来的位置上。他小心翼翼用手掀开一角，露出里面的骨灰罐。
　　知道一会儿会有监督的人过来检查进度，展昭没时间伤感，迅速打开骨灰罐，把里面包骨灰的包取出来塞进随身背的黄布书包里，稍微弓起的后背刚好挡住身后俞林生的视线。
　　兄弟，这里太吵了，换个地方吧。

　　“没事儿吧，老展？”见展昭迟迟没转身，俞林生有些担心，自从碰上这个和他同名同姓的墓以后展昭就有些不对劲，是因为自己之前一嗓子的原因么？俞林生有些愧疚地想着，伸手推了推眼镜。
　　“哦，是个衣冠冢，”展昭直起身，特意抖了一下那件军装，碎布片落了一地，“来帮把手，把石板推一边去。”
　　“好。”俞林生过来帮他一起把青石盖板立到一边，石板是上好的材料，会集中起来给新学校作为基石或者去铺路，没有什么用的椁室则直接用土填平。作为一名历史□□，俞林生对刻在石头上的字一向留意，边干活边抽空儿打量墓碑，不少碑上刻的死者生平是抗战的内容，不禁悄悄叹气。

　　日落西山，收工回家。
　　展昭住的隔壁农户家养了一条叫阿黄的小土狗，这年头狗和人一样吃不饱，展昭平日里倒会拿点儿省下来的剩饭汤水喂它，阿黄于是把展昭他们住的院子也当成它的巡逻地头，看到展昭回来，立刻从篱笆缺口钻出来，摇着尾巴跑到展昭脚边撒欢。
　　“还没到吃饭的时间呢，等会儿。”展昭笑着拍拍狗头，把它的鼻子从书包旁边推开往屋里走去。小狗站在原地莫名地看着平时都能摸出来点儿东西给它的人，呆愣了会儿甩甩尾巴又跟了上去。
　　晚上，等俞林生睡熟了，展昭起身披了件外衣，摘下挂在墙上的书包，轻手轻脚开门走到院子里。
　　拿过门边篮子上的锄头，绕到房后院墙，紧挨着墙角轻手轻脚地刨了个一尺多深的坑。他打开书包，把骨灰包拿出来埋下去。
　　暂时就在这里好好休息吧。

　　“呜呜？”正忙着，身边传来轻微的哼哼声，扭头一看，阿黄正蹲在一边歪着脑袋看他，显然是听到了院子里的动静从篱笆缺口钻过来的。
　　“乖，过来，别叫。”展昭招招手，阿黄摇着尾巴蹭过来前前后后闻了一遍，没有发现吃的，以为展昭刚埋起来了，伸爪打算去刨。
　　“那里没有你能吃的。”展昭拍了拍阿黄的背，靠着墙坐下，小狗还在恋恋不舍地望着展昭填起的墙角那片土，展昭挠着它的耳朵轻轻嘱咐：“那不是你吃的，阿黄你要好好地看着这里哦，不能让别人碰下面的东西明白么？”他点了点小狗的脑袋，“做好了，我给你吃肉。”
　　不管是否听懂了展昭说的话，阿黄终于不再去关注展昭挖的坑，老实地靠到展昭身边让他挠痒痒。“阿黄乖，真是好狗。”展昭搂着小土狗靠在墙上，“想知道我刚才埋的是什么对吧？三十多年前的老故事了，你愿意听吗？”
　　月凉如水，夏虫轻鸣，阿黄是个很好的听众，不会告密，也不会打小报告。
　　展昭搂着阿黄在院里坐了大半夜，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推推已经钻在自己怀里睡着了的阿黄，起身回屋。
　　晚安，小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