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第二十章 枉费旧怨谁诉与,堪将人凤配娇鸾 ...

  •   易飞剑私下里找到宣王,说他有要事相告。
      自从竹胤入宫以后宣王一直没看他这么积极,见他一脸坦诚的样子,倒也格外开心。正是退朝之后,君臣俩便直接在朝堂里瞎聊起来。他说了几件无关痛痒的事情禀报宣王,也知道这位大王的脾气——话匣子一打开,只要他开心往下讲就是了。于是两人从正事聊到私事,从私事聊到王后,又从王后聊到……
      “大王,可是,王后并不是像您想象的那么好……”
      “谁说的?”宣王最近的热情还比较高涨,“阿竹除了脸上的那道伤以外,整个人几乎是完美的……”
      “可是她还有很多事瞒着大王,”他还装作无关痛痒的样子,“比如,她和孙膑之间……”
      “啊?”宣王愣了小下,不过转而又笑起来:
      “嗨,寡人还以为什么事儿呢——寡人第一次见到阿竹的时候她就去了田将军府上,他们认识也是正常的嘛……”
      “可是王后和孙膑,不仅仅是认识而已,”易飞剑神秘一笑,“他们之间很暧昧,具体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你乱讲啦,”宣王本来笑逐颜开的小脸儿登时阴了下来,“阿竹是自己进宫来的,他俩要是有怎么样,阿竹还来找寡人干嘛?”
      “大王怎么知道王后娘娘不是……”易飞剑故意垂下头去,“恕微臣冒昧,大王怎知王后娘娘不是和孙伯……呃孙膑闹了不开心进宫来拿大王消遣的呢?况且,大家本来就都认识……”
      宣王登时间僵在那里了。
      “据微臣所知,王后娘娘进宫是在脸上受了伤之后,而在此之前,她,还有她的妹妹如意,和孙膑的关系一直都是不清不楚,其实她们姐妹一直在那人的面前争宠。作为一个女人,容貌如此关键,而这一道剑伤又使原本相貌上就不占优势的王后雪上加霜——”这家伙倒是一口气地讲了下去,“孙伯灵,不,孙膑现在身边有个如花似玉又懂得体贴温存的如美人儿相伴,哪里还会管她——所以么,一时气不过,来找大王开个心,于情于理,也都是讲得通的……”
      “够了,”宣王板着脸打断了他,就反背了双手,一言不发地回后宫去了。

      “王后,”他对她已经换了称呼,“给寡人一个解释,难道寡人就是供你们取乐的猴子吗?还是个替代品?”
      “大王,”竹胤不温不火,只是温和地垂着头,“是的,臣妾承认。在臣妾进宫之前,的确是仰慕着孙先生的,但那只是仰慕,并没有易飞剑说的那么夸张……”
      “那你就继续‘仰慕’着他好啦——”满屋子弥漫着醋味儿。
      “可是大王,”她却抬起头,抓住他的手,笔直地看进他的眼睛里。
      “还记得当初街头,擂台下的钟紫竹吗?”
      一阵和风拂过,屋里的酸的味道似乎淡了一些。竹胤却仿佛是没有在乎,她只是握紧着他的双手。
      “大王可能忘了,但臣妾永远都会记得,那个明知道自己不会武功、还受了几处伤,却为维护齐国的尊严,不顾一切地冲出去,与那个秦国大力士硬拼的陈国昌,”她的眼里好像泛起了一点点潮水,“我记得那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他对故国的热爱与责任让我们很多人都自愧不如。认识了他之后,我就改变了主意了:就算人们都说他有一天会变坏,我也要在他身边……”
      双手稍一用力,他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
      “帮助他、保护他……”她喃声继续着,感觉有种柔软的温度从额角开始蔓延,到眼际、到伤口、到双唇……
      “阿竹,寡人错了,”他捧起她的脸,小心翼翼地为她拭着那一点点泪水,“你也知道,其实寡人,也不想变成一个笑话……”
      “大王,我们做一个约定好吗?”她却温柔地执起他的双手,“曾经,我也常常会想他,我知道,大王也会想我的妹妹,但其实,他们之间,才是真心爱着的,”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这般的耐心与温存,“所以,大王,我们成全了他们,也让我们之间,一心一意,好吗?”
      “你是说,孙先生和如意?”他轻问。
      “让他们可以幸福地在一起,”她微微颔首,“以后,我也不再想他,你也不再想她,我们都只想着彼此,好吗……”
      “就这么说定了,”他倒是没心没肺地又开心起来,“那我们现在就走好不好——这个媒,寡人说定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这么成功:其实田辟疆,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坐上王位这么久,却还没能彻底地被事态的污浊染黑。他依旧怀着一颗童真的心,也会像所有的孩子一样热爱祖国又胸怀抱负。他只是爱玩,喜欢任何一个有激情、有童心的人在一起玩,也会很容易地被骗,很容易地难过与开心。这就像是上天赋予她的使命,要她照顾好这个孩子,照顾好这个孩子、还有她自己,以及身边的所有人热爱的国家。她将变成他的眼睛,为他从千万人中挑选出忠臣良将,也将成为他的臂膀,在必要时为他撑起半壁江山。
      可他似乎对这一切浑然不觉:他总是会极有热心地去做这一刻可以让他开心的事。于是坐上马车,他和她吱吱呀呀地就去了田府。
      说亲工作进行得还比较顺利,宣王开心,也爽快地答应竹胤要惩罚一下易飞剑。席间他多灌了几杯,就起身去更衣,留下竹胤、伯灵,田忌还有禽古厘。
      “先生,再往后怎么办……”趁大王不在,赶紧说正事。
      “还能怎么办?”伯灵倒是云淡风轻地一笑,“我赶快和如意成亲,一切就烟消云散了,别怕。”
      “我不是说这个,”竹胤压低了声音,“我是怕,这件事情过去了,易飞剑还会再找下一个藉口……”
      “反正他就是想把齐国搅成一锅粥,”田忌插口道。
      “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除掉他,”禽古厘用袖子掩饰着做了一个“砍”的动作,“齐国不能再乱下去了,这个人可是第一大祸害……”
      “除掉他并不难,”田忌说,“他是庞涓的人……”
      “可是我们总得找到他通敌的证据,”禽古厘迟疑着。
      “现在没有证据,”伯灵依旧那么坦然,“我们可以制造证据——制造一个足以让大王相信的证据。”
      这时宣王一身轻松地从外面跑回来,边坐下边开心地问大家讨论什么呢这么热烈。
      “我们在说,”竹胤竟也会这样撒娇,“我们在说,这件事情,先不要让如意知道,我们要给她一个惊喜……”

      孙伯灵的计划往往信手拈来,只是易飞剑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上了他的当:他没想到邹忌已经和田家言归于好,更没想到自己写给庞涓的手札还是孙伯灵刻意安排的——他没想到,如今的他,已经全然落入了孙伯灵和田忌的掌控之中。
      他也曾一度踌躇自己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在心底,最真实的念头,又究竟是什么。多少年来他一直生活在苦闷里,全然不似外人看到的那个聪明伶俐、快剑无敌,又口若悬河的他。他有着心爱的蓉儿,却一直没有她的爱。为了和她在一起他殚精竭虑到几乎背叛了天下,为了温暖她的死心他甘愿独自承担一切折磨,可是灵魂的煎熬究竟躲不过。谁不希望自己的故国繁荣昌盛,谁会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乡土沦亡,又有谁会心甘情愿地与辛苦将自己培养成才的恩师和死心塌地肝胆相照的江湖好友恩断义绝。可是为了自己的爱与歉疚,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从此一去不归。他深切地知道他也是一个有热血的齐国人,但他同样深切地明白没有庞涓就没有今天的易飞剑。当初魏国那三月的小城里和暖的阳光,搅扰了一春的花气,与那个坐在大院门前的美少年,都深深地镌在他的心里,和蓉儿一般,成为他一生一世都难以忘却的美好。那时的齐国,马乱兵荒,失去了父母的小飞剑随着一队流民漫无目的地一路南行。多少人倒在了路上,多少人被打得鲜血淋漓,还有稍微过得去一点的就被抓到营里去充了军、充了苦力,但剩下些老幼妇孺,绝望地相互扶持着,为了梦寐以求的一口干粮,也不知道究竟要走到何时何地、路上挨了多少打,正如他至今也不太清楚自己的具体年龄。那座魏国的小城里有一户还算阔绰的庭院,而他每天都可以看见,一个坐在门前,埋头读书的少年。
      那时候就在想,像那少年这样该多好,可以吃饱穿暖,竟然还有书读:他隐约还记得自己小的时候家里有好多书,可是娘不识字,也没法教他读,后来家中破败了,他就彻底与书本绝缘。也许是这样的缘故,童年的易飞剑,就连做梦都想认识那些刻在竹简上的古怪的文字。于是在那种闭上眼睛就有可能再也睁不开的年代,小小的飞剑,竟然还想要读书!
      他就试着接近他,虽然他知道自己很有可能会挨骂挨打。那少年仿佛是看见了他,却放下竹简跑到屋里不知去干什么。他便注视起那一卷简册,情不自禁地拿了它起来,这时屋里的少年又疾走而出,抱了一大堆吃的,他想把简册放下,对面的他却格格地笑了。
      “小兄弟,你看反了,”他说着把他手中的简册正过来,英俊的脸上洒满了阳光,“是这样看的,”他说,“这是兵书,是教人怎么带兵打仗的……”
      小小的飞剑的小小的眼里,全是艳羡的神色。
      “小兄弟你饿了吧,”对面的他就把一大堆吃的推给他,“我叫庞涓,你叫什么名字?”
      “我也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小飞剑盯着书,却似乎看呆了,“我没有爹爹,原来家里也是有书的,可是娘不会教我读,后来就开始逃难了,也不知道娘去了哪里。娘叫我儿子,别人都叫我小易……”
      “小易?”庞涓说着,便伸出长长的食指,在地上写了一个漂亮的“易”字。
      看着飞剑羡慕的样子,庞涓就干脆捧起兵书,教他念“太公六韬”,把着那竹简一个字一个字地认起来,直到庞涓的大哥哥怒气冲冲地将他拖回房去。
      “小易兄弟,回来我再教你,那竹简给你了……”
      ——那卷《太公六韬》他至今还藏着,从来都不舍得动它,当初的庞涓还是这样一个古道热肠的少年,也许没有他,他易飞剑这一辈子,就算能活下去,也只不过是过着行尸走肉一样的生活了。
      ——因为有了庞涓,他才有了幸福,幸福到还会有机会拜师学艺,幸福到还娶了他深爱的姑娘,并且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在那座魏国小城里度过了很久,就靠着在庞涓的好朋友费仲青的爹爹开的小酒馆里打一份零工过日子,整个人变得利索了许多,也读了不少兵书,甚至还抱过庞滟。后来庞涓决定要和他一起去鬼谷拜师学兵法,不料半途中走散了,他就转回了齐国,遇到了师父何啸风,也成为了逍遥帮的第一弟子。
      若今生不报此恩,他还能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当他回到庞涓的身边,庞涓已经成为了令天下人仰止的魏国元帅。他的铁骑战无不胜,各周边国家纷纷向魏国屈服,但那个时候,他已经可以看得出,他不像原来那样开心了。
      ——尤其是,在他娶了魏王的瑞莲公主,做了驸马之后。
      一个情字,古往今来,害得多少人柔肠寸断、身不由己。因为一个情字,庞涓脱胎换骨一样地变了,也是因为一个情字,自己还是害得他,万劫不复。
      他常在想,也许如果自己今生没有遇到匡蓉,庞涓就不会是这般不堪。
      但这一切,也同孙伯灵失落的双腿一般,再也无法挽回了。

      接到宣王传他进宫的命令时,易飞剑正在家里哄平安玩儿。平安正值蹒跚学步的年龄,他就那样格格地笑着,一晃一晃地向爹爹撞去。易飞剑开心地将儿子举过头顶,而在一旁正午和暖的阳光里缝着衣服的匡蓉也带着一脸做母亲的自豪。她从没有这么开心,也许对于一个普通的女人来说,有了孩子依旧可以重新拥有一切,就算她失去了爱情,就算她恨透了她的丈夫,她却依旧深爱着这个孩子。小小的平安笑容灿烂,一双带着好奇的眼睛像极了他的父亲。不过这很多年下来,经历了太多的易飞剑眼里,却早已失去了当初的的单纯,变得狡黠,又变得悲哀。
      只是无论如何,现在的一家人是最快乐的。易飞剑又怎么会去想,今天的小平安,也即将会像当年的小飞剑一样,在懵懂的年代,就这么快地,失去了关于爹爹的一切呢……
      是王欢来的,叫他进宫一趟。
      仿佛是吹来的一片乌云,在一瞬间,阴蔽了原本晴蓝得可爱的天空。

      踏进王宫大门的一刻,敏感如易飞剑,立即就发现了周围环境的异常。
      只是君命难违,他也只有随着王欢,一直走进宣王办事的大殿,远远地,就听见一阵铮琮的琴声。
      宣王不在,只有竹胤坐在案前抚琴。以前他只听过她弹《筠风操》,但这一支不是——他不懂琴,也不晓得这究竟是一支什么样的曲子。不过,从曲子里她能够感受得到,竹胤大抵是很快乐。琴声如碧涧流泉、泠泠作响,又如春鸟啁啾,嘤嘤成韵。像是挚友相携、行走山里,共同享受着一季快乐的时光,思绪便在不觉间飘到了很远。那个时候,在魏国的酒馆里跑堂的时候,闲来无事,他就和庞涓费仲青一起出去,常常还带着庞滟。那个时候他和庞涓一起研究兵法、指点江山,费仲青就坐在一边用小刀削一支笛子。滟滟还很小,是庞涓偷着抱出来的,把她放在草地上,逗她,她就咯咯地笑。那个时候他还会小心翼翼地收好自己辛苦挣来的那几枚“蒲反”,看着它们越积越多,多到自己觉得它们足够支持他走向鬼谷的方向。那个时候他和庞涓一道,踌躇满志地跨出费家的酒馆,背着行囊,高喊着和费仲青告别。那些阳光的气味、竹简的芳香,仿佛融绞在琴声里,又变作了心上的蓉儿,姣好的泪容……
      曲风陡然一转,一带浮云蔽日,乍起的朔风就漫卷了满天的黄沙。不知是走到了什么地方,那里一片混乱,从突然敞开的城门里一哄而出的人流就将一双牵着的小手生生挤散。高高地擎着衣袖,却还是在人海中彼此湮没,直到“小易”的声音渐渐远行渐渐消失,直到自己的喉咙里,再也喊不出他的名字……
      那之后他就靠着自己的打拼来到了逍遥帮——原先他还误以为是到了鬼谷。师父一丝不苟地教他,他就日日苦练以让自己变成最优秀的剑手。琴声激昂而雄壮,正如他当时的满腔抱负。师父也研习兵法,他就在那里,认真地学好、认真地练习,而在那里,师父也给他取了这个名字:易飞剑。在逍遥帮的日子让他重新快乐了起来,但他一直都有一个希望,希望可以重新找到庞涓。在平缓下来的琴声里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直到庞涓的铁骑出现在齐国的边境。
      以旧友的身份回去,他做他的门客与谋士。费仲青的酒馆也迁到了大梁城,变成一家显眼的客栈,而在那里,也埋着他们三个人的许多,不为外人所知道的秘密。
      就是在这座大梁城里,庞涓成亲了,娶的是魏王的公主。可是他可以看得出,他并不快乐。酒宴上魏王与大夫们推杯换盏,但那夜的新郎,眼睛里,却闪满了星光。
      琴声那么舒缓,却不似先前的愉悦,每一声每一韵都带了淡淡的忧伤。记忆里那少女姣好的面容,那一颦、那一笑,那新婚之夜沉默的哀哭、那逐渐麻木掉的眼神,她甚至,已经懒于同自己争吵。做过的这一切都是为了她,为她迷失了自己、伤害了朋友,她却依旧死心塌地地,爱着另外一个人——
      琴中的怨气愈发沉重,恍若是那少女冰冷的双泪,又仿佛是午夜梦回,想要将爱人拥进怀中,却发现她正喃喃着别人的名字——
      一声沉郁的泼剌,七根琴弦应声而断。
      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易飞剑回过神来,几乎泪流两行。
      “为什么不运功相抗?”琴台前的竹胤淡淡地问。
      “没有必要了,”他虚弱地说,“我不懂琴,但我知道你这次叫我来,就是来杀我的。既然你们已经可以说动大王相信我是奸细,我也没有什么可辩白的,没错,我就是庞元帅的奸细,我的任务,你也知道,无非是,让齐国大乱。”
      “招认了就好,”竹胤铁青着脸,缓缓地站起身来,他看到她带伤的半边脸上画上了华丽的花纹,右半脸却只着淡淡的粉妆,整个人显得又是妖艳又是清新,合在一起,则是相当诡异。
      “不过我还是不明白,”她却终于说出了心下一直没能问出的疑惑,“你本是齐国人,又是何老前辈最得意的大弟子,你为什么要帮庞涓做事?”
      “死都快死了,对你讲了也好,其实我认识庞涓,是早在我进入逍遥帮以前了,”他无奈地一叹,随即将自己如何流浪到魏国、如何得到庞涓的帮助,以及如何在人群中走散而自己去了逍遥帮一一道来,“可以说,没有庞涓,就没有今天的易飞剑,但是我不仅没有报恩,反倒害得他痛苦了一辈子,所以我只有为他做事,为他拼掉这条微不足道的命,可是也许,就连这个,都无法偿还……”
      “可是你为庞涓做事,又有哪里对不起他呢?”深知易飞剑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大殿四周又都是弓箭手,谅他跑不掉,她倒也有兴趣听听他的故事。
      “说出来你可能会觉得荒唐,”易飞剑沉重地说,“不过事情就是这样的,如果钟离女侠不相信,就全当个故事听罢。”
      ——人之将死,也许讲出心中深埋的那个秘密,他才会好受些罢。

      那时庞涓初到魏国为官,几战纷纷告捷,天下已是无人不知。而一直关注着外面的世界的易飞剑,一听到故友的消息,就辞别了师父,到大梁去探访他。可是刚刚踏进大梁城、走进老朋友费仲青的费记客栈里,就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庞涓要娶公主了。
      ——庞涓的变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做了丈夫的他却成日里郁郁寡欢。成亲的当晚他就找到易飞剑,说是希望他替自己到鬼谷走一趟,顺便将一封手札,带给一个叫孙伯灵的,他的结拜哥哥。
      这是易飞剑第一次去鬼谷——那个他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不过如今他在逍遥帮过得也很好,他见到了孙伯灵,那是个文静优雅而略带忧郁的青年男子,颊上写着一抹充满智慧的淡笑。他对自己说请庞元帅等他七日,七日之后就去大梁城。
      ——那是庞涓脸上久违的阳光与幸福。早早就来到城外,冲下马车与那个刚下马的静好的青年拥在一起。他们回到大梁城去见魏王,庞涓更是与他成日里形影不离,竟把易飞剑和费仲青这两个老朋友都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人被魏王封为客卿,而被冷落掉的易飞剑回了趟师门,之后就又到费记客栈去找费仲青解闷。
      就是那一天他见到了匡蓉,从此对她念念不忘。可没过多久,孙伯灵就莫名其妙地因为叛国罪而问斩,听说是庞元帅苦苦求情,大王才减轻了惩罚,给了个膑刑。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正好赶上祖师爷的华诞,作为逍遥帮的大弟子他必须赶回齐国去。不过在他从齐国回来之后,却发现自己心爱的蓉儿,已经被庞涓派去照顾那个孙伯灵了。
      ——一切太突然,太让人猝不及防。他隐约感觉到这一切似乎涉及了一个巨大的圈套,又具体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便去找庞涓,说他喜欢蓉儿,照顾孙伯灵可不可以换一个人。
      “找到她我已经很费事了,”庞涓竟然有些伤感,“现在哥哥成了这个样子,我不能自己照顾他,也只好找女孩子——她们心细……”
      “那不可以换一个么,”他试探着,“或者……”
      “诚儿还是个孩子,”庞涓有点不开心了,“她打打下手还行,那个王娥又只能干粗活,你让我再找谁去——”
      “可她会……她会爱上孙伯灵的……”他像是在自语,“孙伯灵,他也会……他也会爱上蓉儿的……”
      “那又怎么样,”他不知道庞涓说这句话为什么会表现得这么痛苦,“他是个男人,他有喜欢女人的权利!”
      ——后来就琢磨着,元帅这话,怎么听着就这么别扭呢?
      元帅这里讨不来,他就干脆去找了竹胤,结果同样无功而返。仔细想来,精细的他觉得这其中肯定有些蹊跷。于是他再次回到费记客栈,找他的另一个好朋友费仲青:凭他敏锐的直觉,他感到关于伯灵的叛国其中藏着很大的问题。费记是他们的秘密联络点,也许仲青会知道些什么;就算不知道,匡蓉住在费记,他也可以帮自己,想想办法。
      果然,费仲青带给他一个巨大的秘密——
      “关于孙客卿的叛国,”费仲青压低了嗓门悄声说,“只能告诉你,小易,这的确是有人陷害,不过不是元帅,而是……”
      ——瑞莲公主!
      他没想到关于孙伯灵的叛国罪竟然是由瑞莲公主一手策划的。费仲青说千真万确,因为公主并不知道费记是庞涓的地盘。她派出的寺人就是在这里与一个送信的人联络的。那个送信的叫丁乙,是一个被公主买通的齐国人,当天碰头的还有大梁城靠模仿人写字而出名的圣手书生,他们在一封信上写了一些东西,但具体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于是元帅那些蹊跷的表情和蹊跷的话与瑞莲公主陷害孙伯灵的行为联系在一起,让他隐约应验了自己的一个可怕的猜想:
      瑞莲公主是在把那个人,当情敌……
      那么情敌的情敌,不就是自己的朋友么——
      他决定冒险一试,就去找了瑞莲公主。利用情敌的心态,他说他是来求公主帮忙的,孙伯灵留在魏国,无论对魏国还是对元帅,还是对公主,都十分不利,希望公主可以顾全大局帮小人一个忙——他故意强调了一个“对公主”,这当然足以让瑞莲心头一颤。
      易飞剑装作对公主的阴谋毫不知情,也并没有点破公主对元帅的那种极其扭曲却很现实的怀疑,只说孙伯灵背叛魏国,元帅却因为顾念兄弟之情而不肯杀他。元帅把他留在身边,不仅会让大王产生意见,也不免会殃及到公主。
      虽然易飞剑没有点破,公主的心里打的却是另一张算盘:的确,自从伯灵受刑之后,庞涓除了在朝中和军队里奔忙之外,剩下的时间几乎都靠在那儿——
      公主于是说好,我明日就让父王除掉他。易飞剑说不能除掉他,毕竟大王已经恩准过留他的性命,若是反悔会让大王和元帅都相当不堪——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孙伯灵怨恨元帅,从而与元帅恩断义绝,自己离开魏国。
      瑞莲公主毕竟不是个能甩出大手腕的女人,经过他的一番劝说,她就答应了他的要求,将那封被圣手书生修改过的伯灵的家书和丁乙的人证,全部交给了他。
      原来,这个从过门就被当成花瓶供奉起来的公主,自然明显能觉察出自己心爱的夫君不仅仅是冷落自己那么简单:和小姑爱昵得过分也就罢了,他竟然还和一个男人那么亲热——这给谁免不了会醋心大炽,于是自伯灵进庞府之后她就一直派人关注他们。他们兄弟亲密无间形影不离,直到她得知来自齐国的孙伯灵有一个失散已久的哥哥,而夫君正在派人帮忙寻访的消息。
      她便买通了一个齐国人,假扮丁乙,在街上故意碰到庞涓的士兵向他打探关于孙客卿的消息。听说大哥还在伯灵很开心就立即写了家书,并说是要想魏王请假回乡探亲。那封家书写得很单纯,根本就没有任何通敌的依据,至于那些“弟心怀故国”一类的东西,都是她让圣手书生加上去的。之后,她就拿着信去找了父王。
      魏王一怒之下,就要判孙伯灵死刑,庞涓苦苦哀求,最后才说是剜掉他的膝盖骨,让他成为废人,日后再不能征战沙场。
      膑刑这件事情倒的确是庞涓做的。她不知道夫君为什么会宁愿让那人变成废人,只是在刑房后面的灌木丛里,她还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他的痛不欲生的哀泣。
      ——带着被改过的信和丁乙,易飞剑去找了孙伯灵。他把这一切都告诉了他,只不过将幕后主使全部换成了庞涓。至于庞涓为什么要这么做总得有个理由,他便想起了孙伯灵进城时庞涓曾问这些日子干了什么他说是学了一本《孙子兵法》,并且前些日子伯灵还说自己永远废掉了要把兵法传给庞涓,于是眼珠一转,庞涓的目的,就成了《孙子兵法》。
      人证物证俱在,不由伯灵不信。他便对他说自己可以帮助他逃走,条件就是——匡蓉。

      ——原来,难道……这才是事情的真相?
      虽然整个事件的过程听上去那么真实,可是竹胤自己都不愿意相信。
      ——庞涓爱上了孙先生???
      ——她倒宁可相信那是易飞剑的鬼话。
      “钟离女侠,这的确很荒谬对罢,”他惨笑着,“我说过,你就权且当个故事听罢。”
      “这世上,阴阳总是调和的,错了,就会出乱子,”竹胤说着,思绪却回到了那个故事里。庞涓说的那句话,虽是气话,倒的确是个事实:他是男人,他当然有喜欢女人的权利,我怎么能强迫他,更何况,他还比我优秀——
      嫉妒?占有?抑或……爱?
      ——这样倒是连那庞涓主谋的膑刑一事都讲得通了:剪去了雄鹰的翅膀,再加以悉心照料,也许他就会安于变作园中的宠物了罢——
      胡闹,那不过是易飞剑编出的故事!
      “好罢,”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冰冷一些,“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没有了,”他悲哀地叹了口气,擦擦嘴角的鲜血,“那些话说出来了,心里舒服多了——帮我,照顾蓉儿,还有平安,最好可以,让蓉儿和她真正爱的人在一起,成吗?”
      竹胤无语。
      “我听大王说了,你已经把他,许给如意了,那就算了……”她可以感到前面这一段情感上的煎熬让易飞剑几乎油尽灯枯,他已是愈发虚弱,“我也,欠着如意的……那么以后,多去看看她们,好吗……平安没了爹爹,你和蓉儿,毕竟姐妹一场,收他,做个义子,成吗……”
      ——还有,独孤二哥,欠你的,飞剑只有,下辈子了……
      泪水呼之欲出,竹胤勉强答应下来,回过头,他却已经自绝经脉而死。
      ——内奸已除,只是,可怜的蓉儿……

      看到一身丧服的匡蓉时,蓉儿已经瘦了一圈,日夜的悲叹让她变得眼圈血红。匡蓉是个苦命的孩子,从竹胤帮助她的那一刻起她就当她做了亲生姐姐,可是竹胤还是不得已地一次又一次地将她做了牺牲。她哭泣,哭泣自己的命运太苦,小小年纪就失去了亲人,又在花样年华里永别了爱情,跟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一起生活,好容易麻木了、又有了孩子,灭顶之灾却再一次,从天而降。
      竹胤没敢告诉她自己已经把亲生妹妹许给孙伯灵了,而且还是大王亲自做媒。面对蓉儿的眼泪,她更多的是无助:她知道自己对不住这个妹妹,可是自己却也无能为力。
      “好妹妹,”她只好柔声劝慰她,“你知道,孙先生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他是齐国的,所以他必须为齐国想……”
      “我只是,气不过我的命……”
      面对着泣不成声的匡蓉,竹胤,又能怎么办——
      只是蓉儿还是决定要走,尽管竹胤收了平安作义子。怕是触景生情,倒不如去魏国,毕竟,庞涓有责任,照顾她们。

      至于如意,从她听禽古厘说大王和竹胤为她做媒的事情的一刻起,心里面不知道为什么就变得乱乱的。
      禽古厘自然是当做喜讯把这件事告知她,尽管她先前也曾听老大流露过这种意思,她说自己守着他也就够了,老大还在笑她傻。可是,当这件天大的好事最终真的降临在自己的头上,她还是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想到自己的双手沾满的仇恨与鲜血,想到自己从小就忍受到麻木的凌 辱与伤害,想到自己的残忍与堕落,她突然就萌生了一种从来就没有过的“配不上他”的想法——一直以来率性而为,她以为爱他也无非就是放肆地去爱,黏在他的身边,伺候他开心,更让自己开心,仅此而已。突然降临的一生一世的承诺于是变得难以承担,她觉得彼此给对方这样郑重的一个许诺总有一天会让自己不堪重负。她去见他,他说她变了,因为以前的钟离如意绝不会去想那么多。他一直深爱着当初大梁城里小小的女娲,那样单纯、那样善良,那样无忧无虑。虽然后来发生的事情也曾让她堕落,但其实她小小的心,依然是那么单纯、那么脆弱。她最需要别人的保护——她委实经历了许多,也受过很多伤害,但那只能变作自己,更疼惜她的理由……
      扑进他的怀抱里哭泣,她说我真的什么都不如老大,我只有一张到处惹是生非的脸。她很优秀,她不应该就这么被锁在宫里,她才是那个值得你去等待、值得你去在乎的人。
      “你说得对,王后她很优秀,”伯灵拍着她喟然长叹,“所以她应该有一个最好的归宿,嫁一个完美而又懂得疼爱她的丈夫——大王只是孩子气了一些,你姐姐她会幸福的,倒不似与我……”
      ——他以为以自己的残缺不全之身,又如何能高攀得上竹胤梧桐的枝头,到不如怜取着眼前这枝虽是久经风雨、被摧残得刻骨,却还带着病态倔强地妖娆着的姣花。她需要的其实真的不多,她只需要自己的一点点真爱——一点点就够。她会为了这一点点爱不惜将自己改变,甚至让原本什么都不在乎的她感到了自身深切的悲哀——也许他真的不应该让她这样,让原先生活在悲哀里却永不自知的她也开始厌弃自己。然而一生一世,这是一句不必说出口的承诺,如今的他,便只有用心去期待,自己的那一点她想要的关心,也许会带着她,一步一步地走出悲哀的圈子,找回她年少时的那一段,最幸福最幸福的时光。

      送走了匡蓉,满怀着一腔惆怅的竹胤回到王宫。宣王倒是很听话地在处理国家大事,只是一见到阿竹,就像弹簧一样地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阿竹阿竹,寡人看这些奏册已经看了好久了,寡人歇会儿好不好?”
      竹胤淡淡一笑:大王就像个孩子,这还用请示吗?
      “阿竹阿竹,我们去田将军家好不好?”这孩子在宫里还是有点儿呆不住,“听大胖说如意来了,我们一家人聚一聚好不好?”
      ——一家人?这还没结婚呢都成一家人了……
      也不知道这家伙是急着当媒人还是急着见如意还是两者皆有,这种小事竹胤又不好拗他,就跟他一起去了——这大王到现在还是那么不拘礼节不顾形象,天天跑到臣子家里去瞎逛。
      田忌连忙摆起酒宴——如意果然是来了,从孙伯灵给她做了那一通思想工作之后她是彻头彻尾地发誓要做他的好妻子好好爱他:钟离如意表达爱意的方式有的时候可比齐宣王还要夸张,这些天她甜蜜得要命,只要是田忌不在,就连那“夫君”都叫上了。
      伯灵被她叫得相当不好意思,几天下来总是垂着头,脸涨得红红的,牵着她的手,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不过宣王就像一个开心果,无论走到哪里,当臣子的都不会感觉到伴君如伴虎的那种压抑气氛:他几乎每天都是心情极好的,而他的好心情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只要你让他保持好心情,他就会满不在乎地原谅你的越权、大不敬,甚至欺君,以及一系列类似错误。
      宣王坐在主位上,身后伴着竹胤:这个当姐夫的一定要让伯灵和如意同席而坐,对面是看得很郁闷的田忌,各自旁边是禽古厘和田婴。七个人说说笑笑、吃吃喝喝,不觉间天都黑了。但是宣王意犹未尽,说什么也要继续玩儿,说是妹妹和孙先生的婚姻大事,那可是不能有半点马虎的。
      大伙儿就听宣王一个人高谈阔论了,偶尔应和那么一句两句,倒也成了田忌跟他说,那是因为他实在看不惯对面某女那么旁若无人地调戏他善良羞涩的哥儿们。宣王唾沫横飞地东拉西扯,不知怎么就说到了他和王后的相识,说是像王后她们这样当大侠多好。
      “用你们的话说白了,”一旁偎倒在伯灵肩上的如意一边把一樽酒喂给羞得面红耳赤的她未来的夫君一边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个刺客么。”
      “什么刺客?”由于宣王说的是阿竹田忌可不高兴了,“我们……啊不对,王后娘娘当初可是抓刺客的——我和孙先生出使楚国的时候,在楚国的第一站驿馆里,那天晚上就来了两个刺客,还是王后替我们打跑的呢。”
      “什么什么,”宣王来了兴趣,“讲详细点儿,田将军,”他两眼放光。
      “那天晚上我们刚走进楚国,”田忌也唾沫横飞起来,“我们就特别担心会遇到刺客。孙先生安排我们躲起来,结果,不出所料,半夜呀就来了刺客——”
      “只听见嗖、嗖、嗖几声,”他竟然也不顾形象地模仿起暗器破空的声音,还加上了动作,“我们躲在睡榻下面,就看见上面几道银光闪过——后来呀,外面儿就打起来了。”
      “然后呢?”宣王听得兴高采烈。
      “然后啊,我们也不敢出来,就听见外面激烈地打斗……”田忌越讲越带劲,宣王听得也很带劲。他极其入戏,还紧张地握起了竹胤的手:那手,竟然是一片冰凉——
      不过他当时听故事听得正欢,也无暇细想,便将竹胤冰冷的手掌拥进了怀里,却听田忌开始细细描绘那杀他们的暗器,是一些牛毛那么细的针:幸好孙先生在那里放了两个草人,要是真人躺着那可是针针钉在心口上——这是后来他们拆开假人找了三四遍才找到了六根。那针细得几乎看不见,如果不是针头上还带着个五瓣梅花的话——
      伯灵回过头,猛然看到如意面色惨白。
      “夫君……我……如意,难受……”
      看上去那双楚楚动人的眸子里几乎要淌出泪来。见着如美人儿身上不舒服,宣王连忙催伯灵“陪妹妹先歇着去”。他于是扶起如意、拄着拐杖,也不知道究竟是谁扶着谁,就缓慢地离开了大厅。
      宣王还听得开心,他满以为,自己温暖的胸口,是足以暖和了阿竹冰凉的颤抖的双手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第二十章 枉费旧怨谁诉与,堪将人凤配娇鸾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