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十九章 殿前拭目丑无盐，面绘春桃美婵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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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这齐王不理朝政，一转眼来，都过了一个月了。
自从“四大匪首”南征归来，宣王倒也再没召见过他们——他的心思，如今全放在了他的吉祥娘娘的身上。这些日子我们的田辟疆同志不知道为什么竟然迷上了跳舞，就像他当初迷上了走江湖一样地疯狂。他让吉祥给他和她喜爱的王妃们排一个舞蹈，吉祥欣然应允。
这吉祥娘娘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得到王命之后，她就把宣王精心挑选出来的二十一名王妃分成三大组，每组七人各发一条手绢，又被分别布置在大厅整个舞台的左、右和后方。左右两边各有三人举着右手把手绢搭在一起右转弯原地转圈，剩下的一边四人又分前后各两个半跪着朝不同的方向抖手绢；后面的七个前三后四岔开站，动作是半蹲着前后摆手，而领舞的自然是她和宣王。她让他站在自己的右边，左脚着地，右脚悬空，向后蹬的同时两手左上右下，朝她的方向推，手脚同时，两快两慢，一共做四边。宣王的左脚总是站不稳，在地摊上一蹦一跳地，吉祥笑弯了腰，说是就这样儿吧，倒是宣王极有耐性，竟坚韧不拔地一定要练。就这么练了一上午，又走了一下午的小碎步，直到第二天吉祥说大王已经很不错了，宣王开心死，便立即大喊周回回，让他指挥奏乐。
周回回肥胖的身子一个巨大的起伏，那三百人的吹竽乐团便轰隆隆地齐奏起来。那音乐肃穆庄严，仿佛是雄霸天下的王者，登上祭坛，向生他养他的父母祖先致以崇高的敬意……
“喂，谁让你们吹大雅的？”闻得大王一声吼，众女的动作也登时定格。竽声戛然而止，做着动作的宣王倒是失去了平衡，只好不停地跳着让自己不要摔倒。好容易让右脚接触到了地面，他就迫不及待地大喊起来？
“换个有激情的！”
周回回叫声“是”，于是身子一坐，竽声又轰隆隆地响起。那节奏波澜起伏又错落有致，仿佛是士兵们列队前行，迈着整齐的步子、喊着响亮的口号，而战车上的大将军，意气风发，正在齐国的大旗下指点江山——曲子的节奏越来越快，宣王的动作也越来越快。这样的动作本可以保持平衡，但是由于宣王毕竟外行，腿的力量又比胳膊大，向右蹬的同时给自己造成了一种向左的冲力。竽声如同车轮滚滚、兵器交接、马蹄声碎，宣王一路小跳，向着左边，向着敌人的方向，直到左脚再也支撑不住，终于“人疲马极”，砰然倒地，“壮烈牺牲”。
竽声倏然停止，在场的众人都看呆了，直到吉祥反应过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冲过去扶起她家气喘吁吁，吐舌头翻白眼的大王。
“你们怎么搞哒！”她乱喊起来。
周回回刚想跪下来请罪，却看着人家宣王虚弱地直起身子、喘着粗气，伸手指向他三百人的乐队——
“来……来个舒缓点儿的……”
乐队便又齐奏起来，宣王也重新抖擞精神，回到那令他心醉神驰的舞姿之中。他像推太极一般地陶醉着，陶醉在这抒情的曲调里。那竽声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每一声、每一句，都寄托着对亡故亲人的无限哀思……
宣王越听越不对，这曲子怎么这么熟啊？
好像还就差不多一个半月，就是自己刚即位前不久那时候——
“哎那个那个——”他终于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了，继而停下动作扯起嗓子——“谁让你们吹招魂哒？寡人要，要……”
他一时也想不起来要什么，吉祥靠在他的肩上，吃吃地笑着。这倒让他想到了《诗》里的这么一句——
“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那个那个桃夭……”这家伙也算很强：这句诗来自《硕人》，和《桃夭》根本不搭界，他竟然就能凭着这个想到《桃夭》——
竽声又齐奏起来了，三百人个个鼓着腮帮、晃着脑袋，宣王则开心地做起他那个亘古不变的动作来。正待四遍做完。要换下一个动作小碎步的时候，一个瘦高的小寺人却很不知趣地闯了进来。
“大王……”
“王欢？”宣王赶紧收敛——王欢是他的外事总管，他过来恐怕不是小事——“出啥事儿啦？”
“哦，是这样的，”王欢又细又长的，倒和圆圆的周回回相映成趣，“大王，外面有一个女的，说是要进宫来作仆役打扫卫生……”
“嗨，寡人还以为什么事呢，”宣王郁闷地摇摇头，“这种事情，不是告诉你看着办、看着办嘛——”
“可是大王……”王欢苦着张小脸，“那个女的，她……丑啊……”
“喂，大王欢，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说废话啦？”宣王看起来更加郁闷，“你说这长得像样不像样的女人，都能见寡人啊——虽然长得丑不是她的错，但是她来见寡人……啊，她不知天高地厚，你也傻啦？”
“是、是，小人知罪，”王欢诺诺连声，“小人赶她走就是……”
倒是吉祥一时兴起，说是非要看看这丑女人到底能丑到什么份儿上。宣王骄纵她，也就干脆满了她的愿。
王欢于是将那个丑女带进王宫，却见那女人的皮肤几乎和头发一样黑，扎着个大红头绳却还偏偏穿一件鲜绿色褂子。最让宣王瞧不顺眼的，是她左脸颊上一直拉到眼际的一道狰狞的疮疤，可偏偏就这样儿了，人家还涂了两圈鲜艳的红脸蛋儿。
宣王当场笑抽：这年头，还真当什么人都有。
吉祥笑得可是比当时宣王大出洋相的时候还要灿烂，本想说出句什么，却看那丑女瞪大了眼睛，朝宣王的方向扫了一圈，继而呲起牙齿，又朝宣王转了一圈。
宣王笑爆了，丑女又把手举起，接着使劲拍自己的手腕，喊起“危险”来。吉祥也笑了，偏偏宣王更是个没形象的家伙，丑女再做一遍，他就干脆对着丑女也呲牙齿、瞪眼睛，俩人大眼对小眼，直把吉祥她们统统笑得打跌。
“请大王不要笑，”丑女却正色道，“民女这几个动作，是有含义的。”
“有含义？”宣王立即停止模仿、站直了身子，“什么含义？”
“这些动作是隐语，”她说，“人们都说大王聪明，民女只是想问问大王，这几个动作，是什么意思？”
“你想考寡人？”宣王一愣，随即就展颜笑了，“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想难住寡人……嗯……”他又将动作做了一遍，眉头却不知不觉就锁起来了。
“大王，”吉祥明显感觉大王不太注意她了，“大王不要理她了，她不过是想让大王开心一下就是了……”
“大王不能回答么？”丑女的样子却很认真，配上那张涂抹了红圈圈的滑稽的脸，真是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能，能，”宣王哪能否认自己的聪明才智。他说最晚明天，寡人就能给你答案。
她答应下来，他刚想叫王欢带她走，却突然想起自己闹了这么半天，倒还不晓得这丑女的名字呢。
“你叫什么名字？”他还是很开心。
“民女名叫钟离春，”她回答——这个名字是她突然想到的，这样应该不算是欺君，毕竟春天，是四季之首……
“钟离春？”宣王倒是沉吟起来：这个名字怎生会是如此耳熟哪？钟离……“你是江湖上的？”他脱口而出。
——丑女委实是竹胤，难道大王看出了她的破绽？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就像是揣了只兔子。刚待要想办法搪塞，却又听人家田辟疆不紧不慢地自己哦了半天，说是记错了，没事了。
竹胤于是跟着王欢出去，在仆役的房间里住下了。
这下宣王可是呆不安分了。此君跟着魔似的，没完没了地做啊做、想啊想，想了半天又想不出来，便到大臣们家里挨个串门儿，问了太史问邹忌，问了邹忌又跑到田忌家，见一个跟一个说一遍，结果一无所获。禽古厘被宣王缠不过，只好凭空瞎编起来，还惟妙惟肖地配上了动作，倒带得宣王也跟他一起“引吭高歌”道：
“目极千里兮——牙齿洁白；挥手登临兮——不染尘埃……”
“禽古厘！！”却见田忌怒气冲冲地闯进大厅，“欺君可是死罪，你怎么好这么胡诌啊……”
“大王恕罪，微臣的确是乱讲的，”在宣王的“没事没事”声中禽古厘还是摆出一副坦率承认错误的姿态，“不过大王非要微臣讲，微臣又讲不出所以然，就只好乱编……”
“没事没事，能编出来也好，”倒是宣王美滋滋地，“还是禽先生有文化——寡人走啦啊，答案回来告你们——”
——大王就这么拍拍屁股走掉了，倒把田忌搞得一头雾水。
“我说禽古厘，我可真担心哪刚才，”他就心有余悸地乱吼道，“就你那歪理邪说，要是大王是来考我们的……”
“你太高估他了吧？”禽古厘不以为然地大笑道，“他能编出这么高水平的隐语？如果我说得不错的话……”语气不觉就沉下来了，“这一定是阿竹编的，他猜不出来，才问我们……”
“你可别乱说啊，当心你的舌头，”田忌责备着，也不顾禽古厘吐着舌头说我可靠这家伙混饭吃呢，就转身看到刚从内室出来的孙伯灵。
“孙先生，”他立即换了副笑脸，“你知道大王刚才那些动作是什么意思吗？”
“还少了几声‘危险’,”伯灵不禁莞尔，“竹胤的小把戏，我自然还是晓得的。”
不过对于答案，他却神秘一笑，说天机不可泄露。
至于宣王，问了一圈只有禽古厘还给他瞎编了一个，虽然自己也觉得不对，却总不好交白卷，就硬着头皮，猴子一样地跳了一遍。
——竹胤险些笑出声来——这不用猜，打包票是禽古厘的馊主意。
“这段隐语不是这种解释，”她却还是要故作镇定——也服了这位一柱擎天陈国昌大人，本来一段严肃认真的进谏的言辞竟然能被他搞成一出闹剧。然而进谏总还是必要的，忍住不笑，她的眼睛看向他。
“举目，替大王查看烽火之变，国家将有战乱；露齿，替大王惩治拒谏之口，让群臣敢于进谏；举手，替大王斥退奸佞之臣，以选贤任能；拊腕，替大王拆毁游宴之台，以崇尚节俭。”
“那……”宣王被她说得有点傻掉了，“危险呢……”
“如今国家内乱方定、人心未稳，魏国庞涓则秣马厉兵、时时准备挥师东进，大王不用良将、不修边防，危险不危险；大王内耽女色、外荒国政，忠谏之士都被大王拒之门外，危险不危险；如今朝中，小人当政，那些人迂腐不实，或是别有用心，大王对此辈听之任之，危险不危险；大王沉醉游乐饮宴，殚竭民力、虚耗国赋，危险不危险——大王四失，危如累卵，却还苟于目前之安，不顾他日之患——大王，危险啊！”
宣王如遭雷击地立在那里，目光都滞掉了……
回到朝中，他就把这段解释说给大夫们听。他不再像当初的陈国昌一样咋咋呼呼，而是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对大夫们说，他错了，今后一定改。他说一个其貌不扬的的村姑都可以想到这些，他身为一国之君，的确应该作深刻的检讨。
听说这段精彩的解释竟出于一个普通女子之口，大夫们更是炸开了锅。也不知道是谁领头喊了一句“得封她做王后”，众大夫们便起义般地齐齐举手，振臂高呼起“当王后、当王后”来——
原来这帮榆木疙瘩一样的老臣们已经深知了宣王的脾气，竟也欢乐地闹腾起来。只是，对于宣王，在他爱闹的时候他们一个个板着老脸极力反对，可当他终于用激情和活力点燃了他们，自己却也长大了。
当王后、当王后，为自己长大了干杯——虽然她长得实在是太对不起观众，但当他看到自己的大夫们竟也像自己一样活力四射地振臂高呼时，他又怎么会扫兴——
“王后就王后，”他也干脆从位子上跳起来，振臂一呼——“长什么样子管她呢——退朝！”
齐国颠了。
有这么颠一个大王办喜，全国都颠了。
宣王在花园里边走边唱着歌，却不知不觉一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揉揉脑袋，看见像个球一样飞滚而来救驾的周回回。
“哎回回啊，”他到满不在乎地朝外面一指，“你快去，找大王欢，一起跟那个王后——啊不对，就是那个什么春，那个丑女说，寡人让他当王后，从明天开始——啊——”
“大王，”周回回一脸的难以置信，“这是……”他几乎要踮起脚尖去摸宣王的额头了。
“寡人没病，快去吧，”他就像当初出宫去“行侠仗义”一样欢畅，“快去啊，免得寡人后悔——”
回回答应一声，便又球一样地弹开了。
竹胤本是做好了被杀头的准备，甚至已经打点东西准备一等发现苗头不对就开溜了，未想还没来得及收拾好门就被一把推开，却见周回回和王欢一胖一瘦、一矮一高，一圆一长地站在那里，各自鬓边都插了一朵开得极其热烈扎眼的大红花。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这俩家伙竟然倒头就拜，“大王传令，封娘娘为六宫之主，请娘娘随小人去沐浴更衣，明日即可与大王成婚……”
——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记得自己做过决定后就回到苍云去见师父，师父曾说这是你的命。她对她说办喜的时候一定匆忙就不必回来讲了，那时她还没想明白办什么喜，可原来这一切，竟然来的这么快——
师父已经料到了，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
她叫来王欢，让他骑快马出西门，到商山去找掌门，将自己的亲笔手书交给她。扯块布草草写好，她让王欢一定尽快。既然师父已经留下话说不必烦劳，她也没有必要把事情闹大，但她觉得这件事情一定得通知妹妹，而如意，也一定会到。
——速随王欢进宫，我的喜酒。姐竹示。
“什么？老大要嫁给田辟疆啦？”看到字条的一刻如意自己都不敢相信，不过她还是快速换了一套相对正式一点的衣服，拖着王欢施展轻功一路向王宫的方向冲去。
“小、小人有点不明白，”王欢在半空里被晃得晕乎乎的，晕得竟一时也忘了忌讳，“王后，王后她，她那长相，怎么会……怎么会有姑娘这么个神仙样的妹子……”
“你可别小瞧我家老大，”如意依旧那么懒洋洋地一笑，“她就是伤了脸，否则，也是个美人儿。”
说这两个人已经越过宫墙，很快就在后宫里晃了。王欢带着如意来到竹胤的宫殿门前，如意低声嘱咐他先不要禀报。
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敲门，她压低了嗓音，就那么很温柔很磁性地惟妙惟肖地喊了一声：“钟离姑娘。”
——屋里的竹胤险些被吓死，刚过来乱七八糟的也没来得及换装，可是，可是这里是后宫啊……
——忙不迭地去开门，门外的如意笑得几乎蹲在了地上。
“你这死丫头，我还以为闹鬼了呢，”竹胤狠狠地一拳朝她捶去，如意敏捷地闪开，还一脸坏笑地说我学得像吧。
“像，我都没听出来，”竹胤郁闷地往妆台前一座，正好看到如意看见她的脸的时候那副哑然失笑的表情。
“给我洗澡去——”如意一声狂叫。
之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如意拽上竹胤就往后堂走。新来的丫头阿芳领着她们来到浴室，眼见着热气腾腾的漂着花瓣的偌大的温泉池，如意二话没说，一掌就将竹胤连衣服带人推了下去。
“你不知道人家水性不好哒……”
竹胤正湿淋淋地抬起头来抱怨，眼前却是那件妖艳的红袍，沿着柔长的青丝，翩然滑落雪一样的肌肤——
“王宫里的温泉，不洗白不洗，”如意曼声吟哦着，皓白的跣足就将氤氲的池水踏起层层涟漪。她懒洋洋地走下去，又轻柔地替竹胤散下长发，顺便把她破旧的衣服丢出水池。
“你搞这么个样子，田辟疆有没有吓坏呀……”
竹胤只是淡然一笑，如意探出修长的指甲，在她脸上的那个怪诞的红圈上轻轻刮了两刮，又放到面前垂首一嗅——
“我说，还是蓟城高记的？”她就在一瞬间爆发式地咆哮起来，“你拿这么好的胭脂在脸上涂红圈儿？浪费不浪费啊——用不了给我呀！！！”
竹胤哭笑不得，两个人就七手八脚地洗掉她脸上的丑女装束——阿竹还是那个美丽的阿竹，只是颊上那道伤疤，却显得更加鲜艳刺目。
“没关系呢，”如意只是淡淡一笑，“明天，保你看不出来。”
在浴室里闹了许久，姐妹两个都觉得累了。披上睡袍回房去，各自打了会儿坐，就躺在榻上漫无边际地乱侃起来：原来她们之间也有很多很多的话题可以谈论，只不过以前，她们谁都懒得去寻找。
竹胤要如意以后好好跟孙先生生活，这却委实吓到了向来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她。
她说自己并没奢望过变成他的唯一，只要像个小情人那样可以在他的身边就安心了。竹胤淡淡一笑：这个傻妹妹，经历了那么多，却至今还像个孩子。的确，如意想要的，真的少得可怜：那些本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就有资格得到的，可是天生丽质的她，却似乎从小，就很少能够真正地拥有一点……
——以前自己也许真的是对她太严厉了罢，竹胤想着。但无论如何，现在想要弥补，却已是大家各自立家了。唯一的希望，便只是但愿自己让出的爱人，可以给她永远的幸福罢……
后宫的大殿里，以吉祥为首的王妃们正在议论纷纷，说是丑女当王后真是天下奇闻。吉祥大摇大摆地模仿起竹胤刚进宫时的样子，引来王妃们一阵哄笑。
——这让田辟疆觉得心里很堵：娶个丑王后，本来就是他一时兴起，跟大夫们乱喊的，结果君无戏言，如今自家也没办法了——唉，这帮死老头，敢情不是他们自己的媳妇……
他用眼神制止吉祥，结果他这个大王在王妃们面前已经玩儿得一点威严也没有了，这帮死丫头竟然也对他置之不理——
他也知道跟她们乱喊没用，于是就故作深沉地咳了一声：
“寡人真生气了啊——”
吉祥毕竟是懂得讨大王欢心的。她们还在偷笑，嘴上却不多说了。
“宣，王后上殿——”周回回拖腔拉调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一传十、十传百，寺人们的喊声震悸了整个大厅。众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向门口，却见一个穿着红衣，戴着面具的窈窕的身影，妩媚地，一步一步地迈向大殿正中——
宣王正惊异于这个神秘女子的来历，却见她将身子微微一侧，门前才出现了宫女扶着的，他艳妆华服的王后。王后一步一步地逼近，但他实在不想看到，这绝丽的装扮下，惊人的面孔——
王后是垂着头的，长长的面纱让他感觉到那甚至无法看穿。只是，在王后走近红衣女子的瞬间，红衣女子已是一手搀上她的手臂，另一手袍袖轻扬，那面具，就打着华丽的螺旋飞出——
如意！
宣王瞪大了眼，像做梦一样地，看着如意扶起他的新娘，缓缓地走到他的面前。他不是傻子，能让钟离二小姐亲自送亲，那新娘，只可能是一个人——
阿竹！
他真的怀疑自己是在做梦，却还是做梦一般迫不及待地将面纱掀起——在他面前的，正是他熟悉的阿竹。她比当初擂台上相救与匪首大会时他看到的少侠装扮的她显得更加楚楚动人，尤其是在她的左颊上，从颔下直到眼际，就是丑女脸上狰狞的疮疤的位置上，画着的一枝盛开的春桃。那桃枝上的点点花瓣，如沸血般的嫣红，又像是朵朵烈焰，灿烂地燃烧。每一点繁华都是尽态极妍，这脸颊上的一整枝，竟使竹胤原本严肃端庄又英气逼人的脸上，透出一股给谁都难以抗拒的成熟女人的味道：这就是如意的妙手，从小就爱打扮的她，今日反而不着一点粉黛，只让她的姐姐，成为今夜最璀璨、最耀眼的一颗星。
抱起她，他就那样激动地抱起她，连转几个大圈，又幸福地俯下脸去，小心地触到她温热的唇。他高喊着阿竹，喊着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娶到了阿竹，聪明贤惠的阿竹，美丽迷人的阿竹……
“从今以后，后宫上下，都要听从王后的命令，”叫他这么不庄严地喊出这句话倒失去了一国之君的威信，听来反而更像是一个新婚丈夫的自豪——“若有抗命，王后可以随意处置！”
临睡前竹胤劝了他好多，什么励精图治、振兴齐国一类的。宣王在乎的却似乎不是这些，他端详着他的阿竹姐姐，越看越美，越看越喜欢。手指抚摸上那枝妖妍盛绽的桃花，他甚至感觉心在狂跳。他拥她进怀里，信誓旦旦地说她所提出的一切自己都会答应。在他的眼里，阿竹也许会时时鞭策他、也可能会很厉害，但他还是很喜欢，尤其是，她脸上画的，那一枝桃花。
竹胤突然就觉得自己很累，心力交瘁的那种累。这些天她做过好多的心理斗争，下决心把他让给如意耗费了她好大的勇气，离开他她偷偷流过好多眼泪，进谏大王她绞尽了脑汁。如今，面对着孩子一样的田辟疆，他似乎那么爱她，又更像是一时间心血来潮。但无论如何，自她决定走进宫墙深处的那一天起，也许就像师父所说的，命运都已经注定好了。隐约记得小时候，针对“除掉小人”的问题，如意的主张是一剑干掉，自己却好像在说什么“讲道理”——好罢，如今自己真的是身居高位了，那么以自己的身份，足可以为国家，也为心爱的他除掉小人，建功立业了罢。
对了，安歇罢，权且让自己也尝试一下如意所谓的堕落。也许这样的出嫁对于她钟离竹胤来说是一种更深层的堕落，从此以后，她也将走向，半辈子的空洞与未知……
夜寂静，花烛通明。他温热的怀抱里，是她冰冷的心……
竹胤当然不会耽误宣王上朝，虽然他很不想起来。
先是要她把“定情信物”绛云宝剑带进宫来，再是死皮赖脸地让她亲亲，又咬着她的耳朵问她寡人这“一柱擎天”不是浪得虚名吧——结局当然是狠狠挨了一锤，最后苦着脸乖乖听话按时上朝去了。
卸掉昨夜遍是吻痕的残妆，对着铜镜里那道长长的嫣红发呆，她却知道，当这枝桃花重新变回伤痕，也许他，就永远不再会爱她了。
但这不重要，进宫的一刻起，后半生的幸福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只是，她要帮他树立威严、治家理国，她要携着他的手，敦促他一步一步地，走向齐国的复兴。从那一刻起她将永远告别爱情，甚至丧失自己自幼就梦寐以求的一切，从此眼中，只剩下责任、臣民，与江山。
美丽总是暂时的，又有谁能将美丽永远留住呢？
——昨天在大王问起那道伤痕的时候，她这样回答他。
去习惯罢，也许麻木了，就一切都恢复了……
由于宣王把他大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本没有把事情当回事的易飞剑立即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钟离竹胤把持后宫，对他来说甚至比孙伯灵复出还要可怕——钟离竹胤是他熟悉的，他明白这个女人进宫就算得不到大王的宠爱，也远比让钟离如意进了宫，抢掉吉祥的盛宠要棘手得多，因为钟离竹胤本身就是一个棘手的角儿，而她的大权在握，也就明显地预示着：孙伯灵不久也要出现了。
——他的预感没有错，在竹胤把持后宫，宣王勤于朝政之后没几天，孙伯灵便拄杖进见，宣王待之以贵宾之礼，又重新封为军师，与田忌一起，把持军队。
自己的官位倒是无所谓，他所在乎的，却是自己现如今从事的任务：他一直感激于庞涓的知遇之恩，即使是被逐出师门也只能如此。如今，面对打入了宣王的后方的孙伯灵的钟离竹胤，他必须要采取行动了，尽管他自己也不能确切地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地希望，看到一个混乱的齐国。
给儿子取名叫平安，也许就是对内心深处某一种想法的间接否定罢。
只不过，和庞涓一样，既然选择了这条不归路，他就只能，一门心思地将它走下去……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十九章 殿前拭目丑无盐，面绘春桃美婵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