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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十八章 了却家仇国恨事,请缨力谏九重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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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着终于水落石出的仇敌,竹胤和如意也根本不会去在乎什么江湖单打独斗的规矩了。这对从小吵到大的姐妹方才发现原来她们竟然可以配合得这般合契。绛云剑和雪竹剑舞起两片耀眼的光晕,梅花剑法与竹风剑法环环相扣。然而如意毕竟是用一柄集翠竹之清气铸成的宝剑使出梅花剑法,却去对付一个使着雪竹剑法的高手——竹胤也注意到了这一点,那冷默的兵刃,虽不是雪竹剑,却也是依照雪竹剑的模式铸成,更兼钟离家的剑法神力无穷——竹胤说得没错,这世上最让人心堵的事,就是别人用你家的剑法打败了你,而你连那剑法的全貌都不曾见过。
“认输罢,你们不行,”冷默边打边冷笑着,竹胤和如意,就算是联手,甚至也不能将他杀败,如今体力已经明显不支。
“如果想打的话,”他懒洋洋地将自己的剑收回鞘中,“你们都听好了,三日之后,西门外愚山山顶决战——你们全部来好了。只不过我现在还要复仇,为我自己复仇——先去趟临淄,我走了。”
他的轻功竟也极好。众人望尘莫及,只能相视叹息。
——这又将是江湖一害啊……
当日回到临淄田府,竹胤便将冷默的事情告诉了田忌孙伯灵他们——毕竟还是他们对朝中比较熟悉,谁最有可能是当初煊赫一时、炙手可热的冷大夫家的仇人呢?
谁也想不出来,田婴就替竹胤讲起了在边城发生的故事。讲到雪竹将军的墓碑时,田婴沉重地叹息着,众人的眼光也都黯淡了下来,除了禽古厘。
“你们说,会不会是这样?”他一拍大腿,“据我所知,在那冷无双得势的时代,先王还不理朝政,后来有一个人,抚琴进谏,而先王为此幡然醒悟,也对朝中官员进行了……”
“你是说邹忌?”田忌已经迫不及待了。
“没错,”禽古厘沉吟着,“他从高高在上的公子变成了一介布衣,又怎能不愤恨——他所谓的报仇,大家看是不是针对邹相国的呢?”
“禽先生说得对,”孙伯灵终于发话了,“当初是冷无双失势的人,就是邹忌。但无论是不是针对邹忌,我们提醒他小心总还是没有坏处的。”
“先生,我想起来了,”伯灵说这话的时候竹胤的眼睛也被点亮了,“冷默曾经提到他练成雪竹谱是因为他怕对付不了易飞剑——没错,就是邹忌!”
“还说易飞剑呢,”田忌抓起桌上的酒樽喝了一口,“就大小姐她们走的那几天易飞剑给大王送了一个叫吉祥的美女——以前大王还藉口着关心一下民情,现在干脆就和那个妖精混在后宫里。他宠信易飞剑,大夫们进谏的很多,都被一顿板子揍回来了……”
“这么严重?”竹胤的神情立即重新严肃起来,“我说怎么这回我们得胜归来他没开心得亲自出城大门——那我们怎么办?除掉易飞剑还是……”
“既然邹忌有可能遇到刺客,”禽古厘边想边说,“我们可以去说服他为了自己的性命来帮助我们对付易飞剑。以前邹忌总是和我们作对,但其实那个人本身还是不希望齐国乱成一团的。得到相国的帮助,长远来讲也对我们也有很大的好处……”
孙伯灵对此表示赞成。凭着禽古厘的三寸不烂之舌他绝对放心。不过之于竹胤,她可没工夫管邹忌:三天以后,那恐怕是她这辈子迄今为止遇上的,最大的事了。
三日之后,愚山山顶的平地上。
早秋的黄昏,一带残阳如神灵哭肿的双眼。
这里离商山并不远,如意知道,这山里,也是遍生着蓊郁的竹子的。这日她依旧穿了商山的白袍,化了淡淡的妆。指尖抚上自家心爱的雪竹剑,她在心下暗自发誓,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一定要将家传的剑谱,夺回来。
竹胤也来了,她穿着苍云的青衣,并不像如意看上去跟王妃似的,她总是喜欢劲装打扮。坐到如意的身边,姐妹两个谁也没有多说话,却还是平生第一次,这样默契地,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
没过多久出现的是披着红袍,一脸气愤的缑缃。缑大哥人称大义兄,为人最见不得的就是背叛。原来自己同情关心了许久的苏小弟是这么一个人,他岂有不怒之理——只不过,让他们都没有想到的是,逍遥帮也来人了,而且,还是储飞雄。
“咦,怎么是你?”如意脱口而出。
“易贤弟呢?”缑缃也问。
“唉,说来话长,”储飞雄在他们中间坐下来的时候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太息,“师父一直很看重大师兄,可是大师兄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帮着魏国做事。上次师父叫他回去就把他关了禁闭,本来以为他可以悔改,结果他自己逃出去了。前些日子他给大王送了一个叫什么吉祥的美女,就因为这个他成了朝中最有权势的大夫。大王不理朝政,对他听之任之,谁劝也没有用。为这个师父又说过他一次,他还是当耳边风,最后彻底把师父惹火了,师父就说,让他以后不要再回逍遥帮了……”
竹胤淡淡地哼了一声,心下想着你脱离了逍遥帮,一心一意地和孙先生斗智,那以后可就更有你好看的了。
“这回说是两位女侠要从恶人手里夺回钟离家的雪竹剑谱,师父就让我来帮忙了,”储飞雄继续道,“他说这不仅仅是两位钟离女侠家里的事,为国锄奸,我们人人有责……”
还没等他说完,就已经有脚步声贴着地面传来。四个人登时都屏住呼吸,只待那人身形一近,便各个飞身而上,将那人困于垓心。
“好么,该来的都来了,”冷默淡淡地环视四周。
“倒是冷少侠,”竹胤一脸讽刺地看着他,“阁下的仇报过了么?”
“那邹忌胆小如鼠,”冷默傲然道,“就权且留他条性命了。”
“说得像是你很慈悲么,”竹胤不以为然而轻蔑地笑笑,“如果我猜得不错的话,他是早有防备,你不仅没找到邹相国,还很不幸地中了他的埋伏,是么冷少侠?”
“看来,倒是你钟离女侠提前布置好了的,”冷默却也阴森森地笑起来,“不管怎么说,今日的约战也是定下来的,至于报仇,早些晚些,都是一样。不过我没想到的是你们还多来了一个人——不过没关系,你们并肩子上好了。”
“冷默,为人不可以太狂妄,”缑缃阴沉沉地说。
“你们来罢,”冷默依旧满脸不屑,“不过,若是你们统统落败,以后,可就得听我的——”
“这可是你自己放弃了一对一的,”如意的语气听上去像他一样不屑。
“没错,多打几个带劲,”冷默傲然道,“如今我已练成天下无敌的雪竹剑法。不将你们四大门派全部杀败,我冷默又何以立身江湖。”
“那不是因为你,”竹胤冷冰冰地,“是因为雪竹剑谱。”
“可是那个时候我已经号令江湖,谁还会在乎这些——”说这句话时他几乎要笑起来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又会在一刹那间恢复了他冰冷的白眼,“你们,究竟想要什么?”
“我只要你手里的那卷册子,”竹胤深沉而冷静。
冷默冷笑一声,随即将那卷本来就被他嚣张地拿在手中的《雪竹谱》大摇大摆地装进袖子里。
“有本事你就来夺,”他冷笑道。
“不止,”如意看上去却是依旧那么满不在乎地微阖着美目,“我还会,取你的命。”
“这么说缑缃,”冷默于是转向南方的缑大侠,“你是来清理门户的喽?”
缑缃沉默地点头。
“那么储飞雄,你来做什么?”
储飞雄看他一眼,没有说话。沉默良久,冷默突然发起凌厉的攻势。阴风陡起,四围的四个人同时出剑,分别押着自己的步点联手夹攻。要知道,四大门派本来同出一门,其各自的武功或多或少地也总会有些联系。四人各踏朱雀、玄武、苍龙,白虎之位,四柄长剑层层夹击,各自的罡气此消彼长,一时间竟也找不出丝毫破绽。然而就连竹胤和如意都不曾想到,雪竹谱竟然会有这般威力。早已不知道过了几百招,凭着冷默自学出来的功夫,四侠竟然不能占到丝毫便宜。不过如意毕竟也是个自学成才的高手,对武学的天资禀赋更是非同一般。她很快就意识到,对付冷默这样的高手,并不能先自己先前认为的那样该用自家的宝剑复仇才是的。自家的商山梅花剑法,用雪竹剑使出来,虽不会减少多少威力,却毕竟没有商山剑来得顺畅。况且,她更明白冷默的当前目的正是要夺她的兵刃——若雪竹剑被他抢去,再想胜他可就更是难上加难了。心念陡起,于是右手攻出一招“清霜扑地”,同时左手直抽出背后的商山剑,直接一招梅花剑中的“瑶华落”,右手中的雪竹剑则被硬生生地插进了商山剑的剑鞘里。将商山剑换在右手,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全不拖一点泥水,竟也没露出丝毫破绽。如今冷默的局势是以一敌四、腹背受敌,而四侠的背后则是极度安全地带,况且如意是四侠中最强的环节,冷默更不可能从如意的身后夺取到雪竹剑。商山的剑法与商山的宝剑相得益彰,作为冷默他自然必须放弃夺取雪竹剑的念头,转而攻向四侠中相对较弱的竹胤和储飞雄。竹胤架起绛云剑、闪身避开,储飞雄的功力却差些,被冷默的剑锋扫到了左臂,登时衣衫破碎,鲜血漾出。
如意倒有些叹息,心想要是易飞剑在这里恐怕搞掉冷默还要容易,只不过自家剑法真当深不可测:打败冷默是必然的,但也不知道究竟要拖到什么时候。
缑缃一招“凤点头”攻向冷默的后心,倒是冷默剑出如电,一个鹞子翻身正巧将自家剑刃与缑缃的天齐之剑碰出一串火星。如意顺势反手一剑,竹胤和储飞雄也同时攻上,却是冷默一声狂啸,内里迸发,将四人同时弹开。
储飞雄似乎受了点儿内伤,嘴角沁出一丝鲜血来。缑缃忙从怀里掏出一丸丹药,丢给如意,如意反手一弹,直接就弹进了储飞雄的口中。
“储兄弟,你先歇下——”缑缃刚喊出来,却不道冷默剑走偏锋,在他的腿上划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好一个雪竹剑法,四人联攻他他竟然还能连伤两人:正如玩猫抓老鼠的把戏,他大概想要把竹胤和如意留到最后慢慢逗弄。缑缃当然不会让他得逞,自己不过一点皮外伤,也就一瘸一拐地继续与钟离姐妹联手攻他。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回合,冷默终于出现寡不敌众的迹象了。他的内息开始紊乱,出剑的力道也明显不如以前。如意瞅准空子,一剑横扫过去,就在他的小腹上划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嫣红。
此时的冷默正如一头发疯的野兽。他狂吼一声,继而一剑劈向竹胤的方向。竹胤躲闪不得,只好用剑硬挡,但这一剑积聚了冷默全部的内力,倒震得她整只手臂酸麻,还好能运功相抗,也所幸没受内伤,只是冷默的剑尖却在一瞬间划向她的脸颊,从左唇角,直挑上星眸的边缘,殷红的血,登时如点点飞花,又如乱抹的胭脂,直接洇红了她的半边脸。
——竹胤只晓得自己受了伤,却还没能真正地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但对面的如意却深切地知道失去了美丽的容貌对一个女孩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血脉相连的亲生姐姐,此时正是与自己并肩作战、夺取那家传的剑谱。这剑谱为人所用,却毁掉了她的下半辈子——老大是个好女孩,她还没嫁人呢——本能在一瞬间迸发,商山的利刃,就从自己的方向,顺着冷默的胁下,直将他整个人刺穿。
冷默惨叫一声,面目极度扭曲,鲜血如决堤般地喷涌而出,溅得竹胤和缑缃满头满脸。此时的他已经全然不会再有还击的可能,手中的青锋无力地跌在地上。
如意发疯般地拔出背后的雪竹剑,用尽全身的气力,将它从他的后心,直穿透他的胸膛,自己却也随即脱了力,整个人直接向后栽倒。
一旁的储飞雄连忙过来扶她:经过调养,他的内伤已经基本恢复了。如意睁开眼睛,微弱地朝他笑了笑,而后倒也毫不客气地倒进了这个小哥哥的怀里。
——倒是她的那一剑,刺得狠辣无比:从后心将整个人刺穿,却恰恰偏离心脏不知几分,冷默竟不能死。两支绝伦的利刃在他的体内打了个叉,又让他动弹不得,这种活罪受来,也实在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竹胤一时间也忘记了自己伤的是脸,她只顾从他的袖中取出那卷布帛:那最外层已经洇上了血迹,她小心地将它展开,幸好里面的内容都没受到什么影响。
仔细地读起第一篇:最基本的剑诀爹爹生前都给自己讲过,有一些她至今还能背得分毫不差,看来委实是一卷真迹;窥其全貌,框架上倒也的确没少些什么。这冷默全没有继承他爹的老奸巨猾,只是他在一夜之间由齐国第一权臣家的公子变成平头百姓之后就立志要追回一切,从而开始日夜研习这部他爹靠着害人得来的《雪竹剑谱》,竟也练成了绝世武功。
“我说过,别太狂妄,”缑缃淡淡地说,“太狂妄是要吃亏的。”
此时的冷默已经彻底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倒还是竹胤悲天悯人,一闭眼,将那柄带着倒钩的雪竹剑从他的体内连肉拔出,结束了他的性命。
缑缃也将商山剑拔出来,与雪竹剑一并交给钟离如意,如意懒洋洋地接过剑收好;缑缃给每一个人分发金创药,敷好伤口,之后和储飞雄一起挖个坑把冷默给埋了。
四个人并肩回去,每个人都是一身血污。只有如意没有受伤,但她白衣上沾染的鲜血却是最为明显,点点片片,浑如纷飞的血蝶。
愚山离商山最近,如意便让大家都到山上去歇歇。本来就不知道避嫌的她不由分说地把大家全都拖进了自己的房间里,缑缃于是给竹胤开了一张方子,让如意吩咐下去煎药,之后就拖着储飞雄去找盛无名他们了。
房中只剩下竹胤和如意。
“我说老大呀,”如意给竹胤擦药止血,却偏偏要不痛不痒地说这个,“老大你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有什么怎么办,”竹胤牵强一笑,“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
“你那意思合着我是靠脸吃饭的,”如意故意嘟囔起来。竹胤摊开双手,说我可没那么说啊。我知道我的好妹妹是在替我着想,不过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我们都要尽快弄懂雪竹谱,就算练不成雪竹剑法,也要把它一代一代地传下去。
这种说法如意倒是赞同。于是两人展开绢帛,凑在一起研究起来:她们姐妹从来没能这么融洽。无论是在商山还是在田府,两个吃在一起睡在一起,倒搞得田忌孙伯灵他们都觉得这事情真当古怪了。
“哎我说孙先生啊,”直爽的田忌终于憋不住了,“你有没有觉得最近大小姐不太正常?”
孙伯灵正在看手里的兵书,闻之撂下简册,抬起头来。
“将军你说什么?”
“我说你有没有觉得大小姐最近不对劲儿——”他重复道,“还有那个小妖精,她也不太对劲儿……”
“哎将军,”伯灵倒是没有正面回答他,“人家好歹也是个姑娘家,”他淡然一笑,“给人家留点面子么。”
“还给她留面子?”田忌还真上套儿,“她自己都不要……”
伯灵无奈地摆摆手,田大将军这回可是长了眼力,当即打住。
“孙先生,难道你还真的在乎那张脸?”
——他这话倒是一语双关,如今竹胤的脸上多了一道长长的伤疤。本来要说她的相貌,虽没有如意那般能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却也绝对可以跻身于美人行列。可是如今,一代才女的娇容竟是被冷默的一剑硬生生给毁了,这令田大将军痛心疾首,从而也更希望他一直欣赏和关爱的阿竹可以找到自己的幸福。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谁知孙伯灵竟然不痛不痒地来了这么一句,“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这下急性子的田忌可不干了,他也不听他解释,就直接拍起桌子瞪起眼睛来,“你不说这话还好,说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看易飞剑送给大王那个小狐狸,还叫什么吉祥娘娘——你看没看见这妖精的名字都有些关系……”
孙伯灵登时汗流浃背。
“将军,我不是开个玩笑么,”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么认真……”
“那就好,”田忌闻之立即重新笑成了霸王花,“你跟我说好了,以后可不许嫌弃钟离大小姐……”
怎么个弄得竹胤跟他家闺女似的。
“将军,我们说正事罢,”他可不想牵涉尴尬。既然说到美女问题,他便和他讨论起如何对付宫里的吉祥娘娘和在背后操纵她的易飞剑来。田忌对此相当无奈:宫中府中,大夫们进谏此事的人那是一片连着一片,可是大王就是不听,还说再有乱讲的依国法治罪。两朝老臣国大夫被当场拖出去打板子,到现在还起不来床。伯灵回到临淄这么久,虽说是一直隐居田府、不曾入朝,然而这种状况,又怎能不让忧国忧民的他,心急如焚!
他曾想过也许我们可以反客为主,找一个贤惠的女子打进后宫内部,使大王收心,但是这个女子非竹胤莫属。他当然明白做了这个决定会对竹胤造成多大的伤害,甚至对自己,造成多大的伤害。不过退一万步说,失去了竹胤,自己还有如意,可是竹胤呢,她该怎么办。
他明白自己还是深深地在乎着竹胤的:他感激于她的帮助、感动于她的付出,更铭记着她的爱。她总是会在自己最需要她的时候出现,为自己排忧解难。她是最好的帮手、最好的朋友,总是像个神灵那般,默默地守护着他。她就像是冬日里的一抹初阳,往往会在不经意间,温热了他的心。尽管他总还是会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她而故意将她疏远,他又怎么舍得让她进宫——虽说是她先前的容颜早已殆尽在那道残忍的剑疮下,走进深院的一刻即面临着危机重重,纵使是竹胤有着异乎常人的七窍玲珑之心,他又如何能,放心得下!
还有将军的话,他也明白在大家,在朋友们的心里,希望的是什么。不错,即使今天的阿竹已经没有了美貌,她依旧是一个好妻子。常常就在贪心不足地想,若能够拥有这样一对娥皇与女英,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阿竹是贤妻,守在身畔;如意是爱姬,捧在掌心。可是也许,就连一个正常的、一切完整的人都不可能拥有这样的福气,更何况是自己。只如今,当国家的存亡大计摆在眼前的时候,自己又该,如何是好!
还没待再想下去,却听得田忌说要不然干脆把那老二送给大王得了,反正现在她听你的话,大王又喜欢这样的美女,这叫做以毒攻毒……
“不行,”他脱口便断然拒绝,那口气竟把田忌吓了一跳。
“将军想想,以如意的性格,她现在能听我的话,以后还会吗——”激动之后,伯灵还是不愧为伯灵地平静了下来,“将军,如意是个任性的孩子,但是,可能你们一直都觉得,我太溺爱她,”他轻轻一叹,“你没见过如意小的时候,十五岁左右罢。那个时候的她,单纯、善良、快乐,无拘无束地生活。她愿意为任何人拔刀相助,甚至愿意把自己一天的好心情带给一个街头的疯子。尽管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她就堕落了,但是我不会忘记她曾经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就那样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拯救了我的沦亡之心,所以现在,我也不会让她就这样继续堕落下去……”
田忌略略点了点头,又听他继续说。
“后来我发现,其实如意缺的,只是那一点点爱,一点点就够。现在我给了她她才对我言听计从,可是如果有一天她认为我抛弃了她,她也许不会恨我,但她必然会开始放纵自己,恣意胡来——那么如果有一天她成了误国的妲己,我就是千古罪人……”
田忌想想也是,但伯灵却并不急着去跟竹胤交涉。他只是在叹息,叹息着总觉得还是爱竹胤多一点的自己,还是默认为要牺牲竹胤了。
——但抑或,这也不算是牺牲罢。放弃掉她一时的激情,换来她一个完美而光鲜的人生,不要让她原本可以幸福的一辈子绑缚在一个残废的人的身上——大约多年以后,她也许还会愿意,这样做罢……
他对竹胤的,也许就像如意对他的那样,更多的是一种依恋才对。在竹胤那里,他永远都是一个被施予者,他也不清楚自己究竟该回报给竹胤什么;但他清楚地知道如意要的是什么:安全与依赖、理解与信任,他给她——可这难道就说明,自己是更爱如意吗?
他委实想不清楚。但无论如何,单纯从为国家办事的角度来考虑,进宫的,只能是竹胤。
——这也许就是他的悲剧。
叹息与默念都只能勉强算作是对自己辜负了她的一种徒劳的歉疚罢。满怀心事地打开门想要透透气,可是门外的月色下,竟然是她带伤而略微写着忧郁的脸。
“先生,是要找一个人进宫去进谏大王是么?”她貌似还是很沉着,风丝一样的发线拂上血色的伤口,又在一瞬间,让人没了头绪。
伯灵沉重地点点头,自己和将军的对话,她大约是都听到了。
“我去。”
——他还并没有指明他是要她去的,她却这样向他“请缨”了。昏黯的月色下他无法看清她心上的艰难,然而每时每刻,她却总可以清楚地知道,他在想什么,抑或,他需要什么。
“钟离姑娘,我……”
“不用解释了,先生,我都明白”竹胤的言语已经听不出任何的感情,“进谏大王,我义不容辞,况且,这样对我们,都好……”
——他知道这一份生死与共建立起来的感情在她心中的分量,可是她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对我们,都好……
——也许是痛到极致,便听不出悲哀了罢。
“我进宫之后,好好照顾如意,”她却没有理会他心下的斗争咬咬牙极其直白地讲了下去,“我知道你是爱她的,也许你会放不下我,甚至也许你还会觉得爱我多一些,这够了。先生,竹胤已经很知足了,帮先生成就一番大事,竹胤值得……”
倒是他哽住了,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如意也是爱你的,她很爱你很爱你,”她说这些时仿佛是事不关己,“我从来没见过她会这样听一个人的话,对一个人这样好。所以我进宫去,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善待她,好好地疼她——你可以给她幸福,我希望你不会介意她有很多故事……”
她的话,没什么语调,就像是平白无故的一个媒人在说亲一样,却字字如刀,刀刀刻在他灵魂的最深处。为了他的大业、为了齐国的江山,她宁可牺牲自己走进后宫深深的宅院里,临走前竟不留下丝毫牵挂,她只是让他,好好爱护她的妹妹。她和如意的关系一直很僵,不过是前些日子南征归来才略见好转。可是如今,让如意幸福,竟成了她进宫前唯一的心愿。
本来,对于孙伯灵,也许如果一切平淡下去,他还是会丢掉灵魂的包袱从而选择她。于是,上天又看不惯了。任何一个人,都不会是一帆风顺的。
他无言地看着她,她的眼中含着两汪晶莹,就像是两泓清澈的湖水,倒映了头顶的,星子与天空。
“你答应我,”她却还是装作那么坚决。
握住她的手,沉重地点下了头:她必须离开,这是唯一的出路,唯一的选择。第一次拥她入怀,冰冷的泪洒落肩膀。这一生,欠下她的太多太多,多得还没来得及回报——一切都来得太快、太让人猝不及防。只还是,他无法面对她的泪水。阿竹,她永远都是这样一个博爱着的女人。无论自己究竟有多痛,她的心里,装的是他的事业、是妹妹的幸福,是,整个天下。
放开他,她转身离开。星光里,依稀传来夜乌的哀哭。
禽古厘带着田府的家人,找遍了临淄城。
东门的士兵说有一个身法极快的人影从城墙上越过去了,具体什么样子谁也没看清楚。
田府的夜,寂静而苍凉。
禽古厘回来的时候,伯灵却还痴痴地在园中伫立,望着漫目的星光的尽头。一夜风露,沉重了他的衣角、他的发梢,没有眼泪,却满是伤痕。
扶他回去,他的双腿受了潮,痛得几乎难以移动。长夜未央,他还是不想这么早就回到房间。索性坐在园中的石上,禽古厘也无法勉强他,只有陪他枯坐。
只是禽古厘的脸上,却也刻着一抹,凝固的泪痕。
“阿竹的事我都知道了,”他悲叹着,“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只不过,她走了,你还有如意,可是我,什么都没有了……”
伯灵的心里又像是被割了一刀。
既然心已经伤痕累累,就别让自己,再累下去了。
答应她以后要对如意好,也许罢。
过去的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既然再也找不回来,就不如把那段遗失的美好,永远地,留在记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