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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第九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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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白没想到蒋沐凡会在这儿,抱着桶泡面有点窘迫的不知道该把东西放哪儿去。
他强装自然的给蒋沐凡应了一句“啊”,而后把泡面撂在了办公桌上。
“你怎么在这儿?”贺白拉了个椅子坐到了蒋沐凡对面,问道。
蒋沐凡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后脑:“方黎妈妈进去了,我就出来一下。”
“哦。”贺白淡淡的答应了一声,而后抬眼没话找话的问了句:“这几天怎么样,累不累?”
方黎的身体状况,贺白作为负责医师的一员,每天的病例报告都会给他一份,清楚得不得了,蒋沐凡心里明白,贺白关心的是自己。
蒋沐凡坦然的望向贺白:“没什么累的,已经习惯了。”
说完他眼睛注意到了贺白手腕上的那个黑色护腕,蒋沐凡朝贺白的手腕方向努了努嘴:“你的手怎么了,扭伤了?”
贺白见蒋沐凡问起,一时没准备好怎么接,他又不能说自己这是夏天那会儿,私闯了某人的廉租房遭到的报应。
“嗯,前一阵不小心扭了一下。”贺白把那只伤手往怀里不自觉的收了收,干巴巴道。
蒋沐凡眉头轻皱了一下,没再多问。
而后空气变得有些微妙的尴尬,两人都不知道在这地方,他们应该相互聊些什么。
贺白那桶某师傅一直晾在办公桌上,期间蒋沐凡跟贺白说让他别耽误了吃饭,结果贺白不知害的哪门子羞,迟迟不肯过去扒拉那点红烧牛肉面。
蒋沐凡见自己在这儿实在碍事儿煞风景,便想起身去别的地方溜达溜达,但贺白又拿着层流室管理制度压着他不让他乱跑。
无奈蒋沐凡只能继续乖乖的坐在沙发上,跟贺白大眼儿瞪小眼儿。
贺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儿坚持尴尬是什么心态,大概是太久没见到蒋沐凡了,猛然一见到,就有点舍不得轻易放走的意思。
蒋沐凡见贺白没什么事儿也没什么话,就是坐那儿感觉像是心不在焉的玩手机,偶尔翻一本书柜里面的书看,蒋沐凡便也自己干起了自己的事,继续盯起了方黎的监控屏幕。
在蒋沐凡目不转睛的望着屏幕的时候,贺白不自觉的偷看了好几眼,安静了几分钟,贺白有些忍不住开了口。
“方黎同意骨髓移植吗?”
蒋沐凡听后一愣,大拇指蹭了蹭自己的下巴,无奈的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那你是怎么想的?”贺白问。
“我啊......”蒋沐凡叹了口气,眼睛依旧留在屏幕里方黎的脸上。
屏幕里的画面像是静止画面似的,方黎不动,严宁背对着镜头,也身形不动,其实看着特别的没劲,但蒋沐凡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揪心。
“我现在也不知道了。”蒋沐凡喃喃道。
“任明说他可能挺不过去,前两天我还不怕,我觉得这世上没有方黎办不到的事,但现在我不知道了,他那天痛的在床上大喊大叫,我从没见过他那样过,脆弱、无助、又疯狂,他像是被疼怕了一样......听说清髓会比这个痛苦千倍百倍,要承受的更多,我害怕如果还坚持,方黎受了罪却没撑下来,到时候会不会怪我......都不说他会不会怪我,我自己可能都没办法原谅自己。”
蒋沐凡说的时候没有去看贺白一眼,好像自己是坐在一间忏悔室里,贺白就是一个无害无欲的聆听者,蒋沐凡说着说着,就说成了心里话。
贺白只是静静的听着,蒋沐凡话音落地后,安静了几秒,贺白淡淡的声音飘了过来:“别担心,他会自己决定的。”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选择?”蒋沐凡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福至心灵的这么去问贺白。
只见贺白像是笑了一下,他放下了一直翘着的二郎腿,两只手撑在膝头,姿势似是郑重的。
“我不会等死,撑不撑得住,我都会撑下来。”
“不要小看人类的意志。”
“……”
蒋沐凡终于回头看向了贺白,这是自从上次和贺白分开后,他再一次打量贺白的样子——他像是瘦了一点。
“少吃点泡面,精德没有职工食堂吗?”蒋沐凡皱了皱眉道。
贺白:“......”
监控里,严宁抽了张纸抹了把眼角,而后起身走出了病房。
......
方黎知道严宁来了,硬撑起了自己的意识。
“长这么大,您还是头一次对我不是命令着说话呢。”
听了严宁跟自己有商有量的说起骨髓移植签字的事,这是方黎对严宁说的第一句话,而后方黎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他早早在心里都准备好的。
精简下来的内容就是,他不想死的那么早,清髓的一周他没那个自信能撑下来,他害怕,他疼怕了。
严宁起先听完先是生气,觉得这个儿子怎么孬成了这样,之前在家挥刀子闹的魄力呢?
但气儿还没来得急撒出来的时候,严宁就被方黎的一番话说得破了防——
“妈,你生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我闹腾不闹腾?有想过我会有这么一天吗?有想过,我会这么的...不得善终吗?”
方黎双眼无神的望着天花板,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事。
“反正我是没想到,我这一辈子竟然就栽到这儿了,刚住院的时候,我以为我这病就是住一个月院的事儿,未来我还能继续去团里上班儿,继续跟我那小蒋老师过完后半辈子,大不了就是吃点药的事儿。”
“可我想简单了,您别觉得我有多勇敢,我其实特狗熊,要不是心疼您,心疼他,我真不愿意受这罪。”
说完方黎斜眼望了眼严宁,很快就又转回了眼睛。
“知道为什么我当初要跟您走吗?不怕您生气,我也估计你也早猜到了,我就是不想再连累他了,也不想让他真亲眼看着我死,他以前得过抑郁症,受不了这个。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认输了,我知道我挺不过去。”
“这几个月的苟活真的是偷来的……”
方黎叹了口气:“我就没有一天舒坦过,您要是能体会我现在的生活,估计您也不想活了,几乎每天定时定点的就会腰痛胸口痛,那感觉就像有一个刀子,一下一下的刮着我的骨头,我看见那块儿表过了十二点我就害怕,我就怵,我知道我的疼就要来了。”
“还有发烧,天天都发烧,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开始了,浑身发冷,蒋沐凡给我盖几层被子我都会抖,烧得我想吐,头疼起来我真想一头撞死。”
方黎说完歇了歇,而后眼带自嘲的笑了一下——
“对了,你知道我这身子底下垫的是什么吗?我咳嗽或者反胃的时候会忍不住...忍不住......算了,你是我妈,没什么可丢人的,我会忍不住在上面排泄。”
方黎说得虽然很慢,严宁却丝毫也插不进去话。
她就是静静的听着,听到心肝俱碎,听到泪流满面,听到她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如果可以,做母亲的甘愿为孩子受尽这世间的所有苦难。
可这世上哪有这等好事啊。
方黎的眼中满是悲伤,他喃喃道:“我二十九了,如果正常结婚,大概今年我孩子能叫我一声爸爸,可我现在这个样子,连人都不像,我不想这么活着了,清髓太疼,妈,饶了我吧。”
......
严宁临走前,把带来的那份同意书撕毁,扔进了手边的垃圾桶。
三天后,方黎减了除了吗/啡以外的所有药物,搬出了层流室。
查尔斯任务完成,飞回了M国,田兆敏也因永医大需要,回了原单位,精德就留了任明一个血液科医师,还有一名呼吸科的大夫和骨科的贺白。
严宁给方黎安排了精德院区里景观最好的一间病房。
二百平的套间,客厅餐厅还有可正常使用的厨房,主卧就是病房,足足有三十平的面积,干净的木地板,大理石的墙面,浮夸的水晶吊灯,和一个超清影院级的投影仪。
当然最得方黎心意的,还是那块儿足足有四米多长的大落地窗。
这也是方黎提出来最想要的,他层流室躺太久了,想要看看屋外的蓝天,树木和人群车辆。
哪怕快入冬了,永宁的天会变成青白色,树木也不再是生机的绿,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也都是看病的,都不打紧。
总比每天躺在层流室里数秒针来的舒坦,起码每天下午难受了,还能在窗户边坐着晒晒太阳。
那天严宁走后,方黎就累得睡了过去,没能熬到蒋沐凡消毒回来。
方黎像是解决了一大心事,一觉闷到了第二天快中午才醒来,一醒来竟然还觉得肚子饿了。
蒋沐凡轻车熟路的给方黎擦完了脸和身体,便给方黎叫了碗营养粥进去。
从方黎醒到把营养粥一口不剩的干完,蒋沐凡都没能找机会问出自己想问的话,直到方黎舒舒服服的吃完躺下了,像是能安稳一会儿了,蒋沐凡才弱弱的开口:“那什么......”
方黎躺床上,眼睛半睁:“嗯?”
“昨天跟你妈聊什么了?”蒋沐凡故作轻松的把手撑在了方黎的耳边,平静的看着方黎问。
方黎轻笑了一下,淡淡道:“聊咱们要搬家了。”
蒋沐凡没听明白,眉毛皱了一下:“什么意思?什么搬家?”
方黎伸出了一只消瘦苍白的手,轻轻拂过蒋沐凡耳边的发,两根手指搭在了蒋沐凡的耳垂上,宠溺的搓揉着:“每天跟我闷在这个小罐子里,闷不闷啊你?”
“你说什么呢?”蒋沐凡没理会方黎的这般不正常的动作,嘴里嘟囔了一句,而后又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一样。
“昨天……昨天你没签同意书吗……?”
蒋沐凡小心的问,心里有些害怕。
尽管他动摇了自己想让方黎接受移植的心思,但蒋沐凡从未想过,方黎会自己主动选择放弃。
蒋沐凡一直觉得,方黎一定会为了自己,会去选择好好的再搏一把,因为方黎是最勇敢的那个。
就像贺白一样......
可结果好像不然。
见方黎没答话,蒋沐凡有些不敢置信。
“所以你...你放弃了......?”
方黎眼神毫不躲闪,他平静的看着蒋沐凡,轻轻道:“对不起,宝儿。”
“原谅我。”
方黎放下了搭在蒋沐凡耳垂上的手,微微笑了一下:“过两天我们就不在这儿呆了,我妈会给咱们安排一个大房子,宽敞的,舒服的,咱俩一辈子工资都买不起的那种,老公好好带你去享两天福。”
“争取......咱们争取在那边过到春节,好不好?”
“……”
蒋沐凡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因为方黎的放弃而感到愤怒,本以为自己一定无法接受方黎会不带商量的就扔下他一个人。
而就在这现实突然摆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蒋沐凡忽然觉得,那悲愤竟毫无来势可言。
他说不上来此时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只觉得有种莫名的平静,像是一种解脱。
一直提心吊胆着的东西,仿佛突然有了答案,不论这答案是好是坏,刀山火海,总算是落定了。
大概这就是科学上说的情感保护吧。
或者就是蒋沐凡还没来得及体会真切实感,能让他抱头崩溃的时候还没到。
又或者,就是蒋沐凡其实自己也看够了,方黎在这暗无天日的狭小室内里受尽折磨。
冥冥之中,他早就已经心疼了,只是还不自知。
最终,蒋沐凡也同方黎一样,败给了病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