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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7、黎明的黎 ...

  •     蒋沐凡想到了自己可能会拉垮,但没想到竟然能拉垮到这般地步。

      他在发现自己手指就像是十根软软的面条一样的,在那曾经几乎快要变成自己血肉一部分的黑白键盘上,不知所措,无从下手的时候,内心便是一凉,感觉是有一股刺冷入骨的水,自头顶而下的浇了下来,让他止不住的发抖。

      蒋沐凡从未想过,自己此生中竟然可以一无所有到这个地步,竟然连钢琴都要失去了。

      这间琴房虽然在学校里,但是属于杨鹤忠的私人琴房,不属于学校管。

      学校对于杨鹤忠这种怪老头,开的先河确实是不少,原本在杨鹤忠在永音任职的那年,学校就是给杨鹤忠分了一个独立办公室罢了。

      但杨鹤忠却说,他一个教钢琴的,要那什么写字台干什么,琴都不给放一架的,算什么钢琴老师办公室。

      也奈何杨鹤忠人家那个时候确实牛气,水平高,履历好,名气大,获奖还多,基本上是永音求着人家来的。

      那几年永音的西洋乐也并不强,对于杨鹤忠这种大佬几乎是任劳任怨,要啥给啥,所以杨鹤忠的这间私人琴房也就就此诞生了。

      琴房二十来平,双三角陈设,两个施坦威S系,四周都是鸡蛋海绵,后面的墙壁是一整排的书柜,上面放的全都是各种版本的乐谱,新的旧的甚至是古董级别的,都有。

      蒋沐凡这虽有个关门弟子的名头,但自己这老师的这私人琴房他也只是听过没看过,这是头一次来。

      从前都是在杨鹤忠家里上课,只是听说杨鹤忠在这里有的时候会带带研究生,平常也不总来,有的时候自己泡在这里练练琴,可能比在家里练琴更自在一点。

      这回百闻不如一见,蒋沐凡确实是体会到了国内顶级的钢琴系教授的私人琴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配置。

      也刚好,把人就丢在这里了。

      杨鹤忠黑着脸,头大的坐在另一架钢琴面前,望着蒋沐凡坐在钢琴前不知所措的样子沉默了半天,最后终于开了口——

      “怎么办,你这样不行啊。”

      ……

      蒋沐凡何尝不知。

      那天他闷坐在钢琴跟前,沉着头呆了很久很久。

      杨鹤忠倒也有耐心,一言不发的就等着蒋沐凡的下一步打算。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着,就像是少年那均匀跳动的思绪,不知是凑巧还是如何,就在分针归到了12的正点之上,哒的一声,蒋沐凡终于一动。

      他抬起了眼睛,对杨鹤忠定定道了一声:“老师,让我试试。”

      ……

      蒋沐凡说不上来那究竟是什么滋味,仿若新生,可那新生却不再有光亮了。

      他曾经以为,在那天与贺白最后分别的时候,自己可能会撑不下去多久,很可能只是凭借着袁征的那句“向前看”,认真的为自己打算个一阵子,接着就就此放弃了。

      生生死死的,不过都是那样。

      这个不能再与贺白厮守的世界,待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原本也就不是一个意志多么坚定的人。

      但就是闷在杨鹤忠私人琴房的那几天,蒋沐凡不由得对自己的毅力有些惊讶。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一股劲头,就是和那双手较上了劲,就是莫名的不愿屈服。

      就是感觉,假如自己在这个时候被打败了,那世界另一边的贺白该是多么的失望啊。

      假如自己在这个时候就被打败了,那贺白这么苦心的把自己从那个地下室里夺出来,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假如自己这么早就被打败了,那贺白是何苦要忍着一身的伤,奔波一千公里去南港。

      贺白又何苦要不分昼夜的,一定要把自己带回来。

      最后又是何苦,要那么痛的,又同意和自己分开……

      蒋沐凡想,假如自己是贺白,面对那样颓然的自己,指不定就真的把自己绑在身边了。

      蒋萍如果不乐意看见自己,那就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把自己藏起来,双手拷在床头,管那个人乐意不乐意,管那个人最后是疯了还是死了的。

      相爱至深的两个人,食言的那一方最不值得被原谅。

      既然历经万难,海誓山盟了说要永远都不放开彼此的手,那最后说话不算话的那个,承受什么都是应该的。

      毕竟被背叛的人,应该才是这个世上最最痛的了。

      想到这里,蒋沐凡不禁觉得,不如就将这一切当作是一场惩罚,一场赎罪。

      他就算是撞死在这琴上,也要努力把这一层壳冲破一次看看。

      不就是创伤而已,不就是恐惧罢了。

      蒋沐凡相信,永宁的那一边,贺白一定也同自己一样,在那方不大不小的三室一厅中,不吭一声的□□着。

      之后的三天三夜,蒋沐凡征得了杨鹤忠的同意,把自己关在了那间琴房里。

      三天三夜,没人知道这间琴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蒋沐凡再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可以自如的将那个曾经把自己推上神坛的《伊索尔德的爱之死》完完整整的弹奏下来了。

      连带着两首其他考试需要用到的曲子,一条巴赫的十二平均律,还有一条,是贝多芬的《热情》。

      桩桩件件,都是蒋沐凡亲自动手,将身上的伤疤层层撕开,再一点一点的细密缝合。

      只为再次出现在阳光之下的时候,这千疮百孔可以不被旁人所察觉。

      只为假装实现,他自以为是贺白内心的一个小小期愿——就是还能像从前的蒋沐凡那样,认真坦率的活在这片土地之上。

      ……

      敲开杨鹤忠家门的那天,杨鹤忠正在家里吃晚饭,老头怀揣着对蒋沐凡的担忧,忐忑不安的打开了自己家的门。

      原本杨鹤忠是打算吃完晚饭之后,再晚一点,擅自做主的去琴房把蒋沐凡看一看,但却没想到,让蒋沐凡自己先行一步的登上门来了。

      并且还带来了三首宏伟漂亮的曲子。

      蒋沐凡郑重的对杨鹤忠点了点头,接着就进了杨鹤忠的家里,将这三条曲子一五一十的交了出来。

      一如既往,就如同两年前的蒋沐凡的风采一样,直叫一旁的师娘心疼的频频抹泪。

      但也就感觉只有杨鹤忠自己看出来了——

      他的这个曾经骨子里纯一不杂,周身都散发着勇敢和自由的学生,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

      再过一天就是正式开学的时间,是高三的最后一个学期,蒋沐凡就在这一天里,像是一种死去,又恍如一次重生。

      ……

      那天蒋沐凡把曲目交完之后,眼底并无激动的转过头去看了自己的恩师,等待着老师的评价。

      结果等到的却只有师娘眼含热泪的一个拥抱,没听到自己恩师的一句点评。

      杨鹤忠这老头就站在原地,一言未发,神色是说不清的沉重。

      如果再仔细品味的话,那脸上恐怕还带着一丝遗憾,像是遗失了一件珍宝的商人。

      杨鹤忠抿着嘴,在归于寂静的书房里,最终终于抬起了手,在蒋沐凡的肩膀上拍了两下,道了一声“成了”。

      蒋沐凡原以为自己可能会在这一时刻痛哭流涕,但实际上却并没有。

      他只是如释重负的坦然笑了笑,接着便起身,对着自己的师父师娘深深的鞠了一躬,什么也没再多说的,匆碌的道了一声告辞,扭身便走了。

      杨鹤忠夫妇也没拦着,天色也晚了,孩子早点去休息是好事。

      蒋沐凡走后,师娘在收拾碗筷的时候嘴巴就没个停点,时时感慨着蒋沐凡这一身出神入化的造化。

      而一旁的杨鹤忠却陷入了沉思,那年近六十的老头,就那么萧瑟的坐在自己书房的窗口,难得一遇的给自己点上了一支烟。

      师娘和自己的先生相濡以沫琴瑟和鸣了许多年,这个时候也是看出了杨鹤忠的心事,没有多说杨鹤忠这莫名在家里抽烟的不良行径,通情达理的泡上了一杯老白茶,给自己的丈夫放到了手边,默默的退出去了。

      杨鹤忠书房的灯光是一抹暖黄色,将这藏蓝的无月夜散了一层浅浅的黄。

      杨鹤忠望着窗外寂静如水的天色,似乎是思考着些什么,之后将手里快要抽完都烟猛吸了一口,接而斩钉截铁的灭掉,像是做了某个决定。

      他不擅长电脑,但这个时候竟笨拙的俯身,将自己的那老的都落灰的台式电脑启动了开来。

      主机嗡嗡启动的声音在杨鹤忠的耳中作响,他也不知自己此时抱着的心情是什么,也许是担心,也许是不安,也许是疼惜,又或许——

      只是想见证一名年轻的钢琴天才的死去。

      ……

      屏幕很快就亮了起来,壁纸是最古老的微软系统独有的草原。

      杨鹤忠私人琴房的收藏,不论是钢琴还是乐谱,价值都不菲,所以很早以前永音的人就给这个琴房装上了一个监控摄像头。

      不过由于是私人琴房,里面的记录只有杨鹤忠能看。

      杨鹤忠略显生疏的把鼠标捏在手里,在屏幕上点来点去。

      最后,一个颜色不那么鲜明的监控画面,慢慢悠悠的弹到了眼前。

      杨鹤忠将视频调了一个倍速播放,接着就抱着胳膊靠在了椅背上,开始沉默的观看了起来。

      起先他的神色还是定定,接着没过多久,老头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之后又不知是过了多久,但一定是已经到了深夜。

      初春微暖的风从窗口吹了进来,将老人手边的茶上最后的热气吹的缭绕散尽。

      杨鹤忠不知是看到了什么地方,忽然似是不忍一般的闭了闭眼睛。

      接着他便伸手将手边的那杯茶拿了起来,吹了吹水面上的茶叶,把杯口送到了嘴边。

      醇厚的老白茶还未来得及入口,蒋沐凡多年来的恩师便是手腕一抖,将半张脸都藏在了那大玻璃杯的遮挡之后——

      喉咙一颤,流下了一行泪来。

      ……

      ……

      ……

      之后的三个月,蒋沐凡便是脱胎换骨,完全的成为了一名永宁市音乐学院附中的高三学生了。

      再之后,他如愿以偿,拿到了杨鹤忠手中的保送名额。

      一切的一切,似乎是一马平川,顺风顺水。

      后来的日子,蒋沐凡心甘情愿的伏案读书,任劳任怨的去琴房练琴。

      他心平气和的对待和同学们的社交,他乖巧至极的听从学校老师的一切安排。

      他还是那个一如既往的乖学生,好像时光从来都没有变过。

      可事实却悲哀的并非如此,最后也就只有蒋沐凡自己一个人知道,这个世界在他从杨鹤忠的私人琴房踏出来的一刹那,是彻底的将所有的光都熄灭了。

      他如今所做的一切一切,不过都只是为了活着。

      不辜负贺白,更不辜负那个为了自己奋不顾身的父亲。

      他听从了袁征的话,不苟延残喘,不麻木不仁,但却无法再真正的快乐。

      他的那份坚持在这场消磨之中,逐渐变得越来越单薄,直至最后,他就快要找不到继续活着的理由。

      蒋沐凡在这日复一日的坠落之中,不知道自己还能再煎熬多久。

      也许能熬过高考,也许能熬过大学四年,又也许…他可能连两个月都熬不下去。

      他就凭借着那一口气,漫无目的的撑着,不知未来,得过且过,一天又一天。

      直到最后——

      他在大学开学的第一天,遇到了方黎。

      方黎。

      黎明的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87章 黎明的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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