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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5、出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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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过后,永宁就再没有颜色了。
……
贺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袁征拉走的,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如何睡下又如何清醒的。
只记得自己一睁开眼,就是那间他和蒋沐凡共用了将近二十年的次卧。
他睡在下铺蒋沐凡的床上,手边的地上放着一个盆子。
贺薇就坐在自己身边,手里捏着一个温热的毛巾,正在自己的手上胳膊上轻轻柔柔的擦着。
小丫头的眼睛哭的通红,肿的老高,滑稽的像个金鱼。
贺白此时才幽幽回过神,记起了现在是何年何月。
迟钝反应过来了之后,一时间,恍然感觉这前半生就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好像家里从始至终都只有自己和妹妹,从来不曾有过蒋沐凡一样。
他喝大了,应该是跟袁征喝大的。
但具体是什么时候喝大的,喝了几天,又躺了几天,贺白不记得了。
只是意识到,现在他终于是清醒了。
他没能躲过这一场劫,他依稀记得,自己好像是在酒桌上跟袁征疯言疯语过几句,说他好想现在就直接把自己喝死或者喝傻了,一了百了,这样什么就不知道了。
他也就再也不用面对这破败不堪的家了。
凭什么他出生就要被贴上一个大哥的标签,凭什么贺振华要把担子都扔在自己身上。
他也是妈妈生的,他难道就不能躲在谁的羽翼之下吗?
凭什么要坚强,凭什么要背负。
凭什么,失去爱人的要是自己…
凭什么。
……
袁征给不了贺白答案,只能默不作声的给贺白一杯一杯的倒酒,他倒也不劝贺白少喝点,因为他知道,贺白迟早要醒过来。
如果醒过来的日子是那么的暗无天日,不知尽头,那不如就在这几天,让贺白多混沌几日吧。
起码肆无忌惮的麻痹自己,也许对此时的贺白是最舒服的选择了。
……
贺白醒来之后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愣了片刻,才闪了闪眼皮,轻笑了一下,似是自嘲自己的“休息时间”就这么结束了。
“什么时候了?”
他不顾贺薇的伤心难过,上来就是冷冷的一问。
话从嘴里刚说出来,就发现自己的嗓子是哑了,喉咙火辣辣的疼。
贺薇抽抽嗒嗒的用手背抹了下鼻子,难过的道了一声:“快晚上了,你外面喝了两天,在家躺了两天。”
她连一声哥都不叫的,就那么带着一些抱怨的跟贺白讲着现状。
贺薇其实也不忍心抱怨贺白,因为就在看到袁征把喝的不省人事的贺白背进家门的时候,她就明白了——
二哥不会再回来了。
大哥此时应该也是全天下最痛的。
不亚于蒋萍。
贺薇说着,又把手里的毛巾重新叠了叠,拿起了贺白的另一只手,懂事的又开始擦了起来:“你一直迷迷糊糊,吐的最后就剩下干呕了,叫也叫不醒你,还好你现在醒了,要不然再晚一点,我就把你送医院去了。”
说完,贺薇刚好把那只手擦完,毛巾是温热的,大哥的手从回来到现在一直都凉的吓人,贺薇自己也不怎么会懂得照顾人,只是摸着那样冰冷的手自顾自的害怕,感觉用热毛巾擦一擦才能回一点暖。
大哥一直都身体好,小的时候只有他给别人暖手的份,别人什么时候摸他的手掌心都是热乎乎的,贺薇从没遇到过大哥这样,只是出于笨拙的心疼,才拿着热毛巾给贺白擦一擦暖一暖,心里想着这样贺白会不会能舒服一点,贺白的手热一点了,她自己的心里也能稍稍安稳一些。
贺白没有感冒没有发烧的,其实用不着这样,放做平日,贺白见了贺薇又在做这种没用的蠢事,肯定会损贺薇几句逗逗这丫头片子。
但现在他除了没有兴致,对于身边的这个妹妹,贺白心里也是抱有歉疚的。
自从他这一次睁眼开始,贺白就把自己摆在了这个大哥的位置上了。
从前几日的种种,撕心裂肺心如刀割,不分昼夜烂醉如泥,都统统是一场放肆。
袁征说的对,他不止是贺白,贺白也确实不止是如此。
贺白感谢周围的一切,可以给他几天的时间得以缓冲,法院的人没有找他,学校的人没有找他,建华集团的人也不曾来打扰。
甚至是蒋萍,都有贺薇这个丫头帮他压着,能让他在这几天里,就纯粹的沉在这一望无际的混沌之中,什么都不想,也谁都敢去埋怨。
可人终究是要醒过来的,没有了蒋沐凡,他还有其他人,只不过这些“其他人”,也再不能给他带来快乐罢了。
贺白听完贺薇的念叨,没有做过多的回应,只是哑着嗓子淡淡的问了一句:“妈呢?”
这像是问到贺薇点儿上了,她把贺白的手端端正正的放好,手里攥着那个温热的毛巾,斟酌了一二,终于露出了忧愁的脸色。
“妈这会儿睡了。”贺薇欲言又止道。
贺白闻后,不由得觉得有些奇怪。
他酒喝的太多了,这会儿醒来了也是昏昏沉沉浑身酸痛,想坐起来,却起的有些艰难。
贺薇帮衬着把贺白的胳膊扶了一下,才让人坐了起来,贺白手臂撑着床,抬眼看了眼窗外的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去。
“怎么这会儿就睡了?”贺白问。
只见贺薇抿了抿嘴,幽怨的把贺白瞅了一眼,甚是头大的道了一声:“妈最近…可能是病了。”
贺薇求救一般的看着贺白的眼睛,像是捉住了救命稻草。
她可怜兮兮的叫了一声“哥”,接着双手捏住了贺白的袖角:“咱们带妈去医院看看精神科吧,好几天了…妈不是睡觉就是疯言疯语……”
贺白闻后,脸色一沉。
他垂下头默了片刻,似是在思考,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屋内安静了几秒,贺白伸出手把手边妹妹的手安慰的握了一握,一如既往沉稳可靠的模样。
贺薇不由得被这份安心激的酸了鼻子,她忍不住的呜咽了一声。
贺白随后松开了手,在妹妹肩膀上拍了一拍:“不怕,我去看看。”
说完,便起身朝屋外走去。
贺薇坐在原地转头望,只觉得贺白的背影忽然变得高大,仿佛是父亲回来了。
……
那一年,贺白23岁。
……
……
高考前的三个月,恐怕也只有杨鹤忠夫妇知道蒋沐凡是怎么熬过来的。
蒋沐凡一脸鼻涕一脸泪的逃荒一样的进了永音的校门之后,大脑就犹如通了电了一样的,忽然就清醒了过来。
就好像老天终于开始有了怜惜自己的想法,让自己在踏入这另一番世界的时候,还有力气振作。
蒋沐凡时刻铭记着袁征的话,要向前看。
所以在和贺白最后分别之前,蒋沐凡把这句话也送给了贺白。
一切的种种,都要建立在先把脚下的路走好之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们不能再在一起,妈妈也不再能容得下自己,那也得像自己给袁征保证的那样——他得最起码先活着。
得安安稳稳的走上一条正途。
不能麻木不仁,不能苟延残喘。
蒋沐凡在刚刚步入了校门之后,先是在原地又驻足了片刻,接着便浑身一个激灵,扬起了头,大步朝教职工家属院走去。
杨鹤忠开门的时候,把门口这个蓬头垢面,面色萎黄的少年瞅了半天,感觉跟老花眼犯了似的,差点没把蒋沐凡认出来。
等从蒋沐凡哑着嗓子叫了一声“杨老师”之后,杨鹤忠才恍然大悟。
老头大声答应了一声“诶”之后,就伸出了手将自己这个从小带到大的徒弟引进了门。
蒋沐凡家里出事儿,杨鹤忠是知道的,但是都是道听途说,从没听过哪个当事人跟自己细讲过,所以对这件事的严重性,老头还比较抽象,没什么概念。
这次见了蒋沐凡的模样,杨鹤忠忽然有点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觉,也不禁惊讶,这老贺家的变故,竟然是如此之大。
蒋沐凡被杨鹤忠带进了屋里之后,师娘紧接着就过来了,热情体贴的给自己炒了两个菜,简单的做了一桌饭,当作是关怀与招待。
饭桌上,就杨鹤忠夫妇和蒋沐凡三个人,期间是谁都没敢先提蒋沐凡的家里事,权当这是徒弟过来给师傅拜个早年。
但蒋沐凡这次是有求于人来的,于是在吃到了一半的时候,便坦然的开了口。
他仿佛是被谁穿上了一身刀枪不入的盔甲,好像是有人给他的心上刻下了一枚难以消除的钢印,让他坚定的朝前走,不记前尘,直面过往。
也许这份勇敢在日后的时间里没能坚持的长久,但是起码在此时此刻,让他成功的在这漫漫红尘扎下了根来。
蒋沐凡就像是一个刚环游世界回来,却被大自然折腾出了一身伤的冒险家一般,跟师父师娘讲起了这个寒假里,自己家中的变故。
挑挑拣拣的说,但该讲明白的也大概是都讲明白了——
父亲意外身亡,自己和大哥受了重伤。
母亲在悲痛之中走不出来,于是也不愿再容下这个并不是亲生骨肉的自己。
现在他走投无路,只希望师父师娘可以帮帮自己,给自己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学校申请一间学生宿舍出来。
他可能走不了D国的这条路了,但是日后的生活还得靠自己去摸索,他的想法也不贪,只想先把眼下顾好,看能不能平安的把这次高考度过去。
若是还有心力再去思考接下来的人生,那也就再说吧,看能走成什么样是什么样了吧。
……
杨鹤忠在蒋沐凡平淡的讲述之中一直未发一言,而一旁的师娘却听出了眼泪。
在蒋沐凡差不多快要说完的时候,师娘便起身到了蒋沐凡身边,心疼的握住了蒋沐凡的手,一下一下的搓揉着蒋沐凡的肩膀。
这一桌温情,是蒋沐凡久违的家的感觉,在师娘温柔的安慰之下,他不由得想起了那个同样温柔的母亲,三两句话之后,也忍不住的红了眼睛。
蒋沐凡就犹如一只在外面受了饿受了冷的小狗一样,最后在这个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家中度过了一夜,第二天,杨鹤忠就着手联系了学校的人,看对于蒋沐凡这样的学生,学校这边能不能提供一些帮助。
蒋沐凡搓着手有些紧张的等在杨鹤忠旁边,前后忙活了一上午,最后终于敲定下来了一个结果——
对于蒋沐凡这种成绩优异,无不良前科的同学,在遇到困难的时候,学校愿意施以援手,给其破例腾出一间学生宿舍出来,直到高考结束。
不过由于该学生虽年龄已经成年,但还处于接受普通高中教育阶段,在最后这一个学期中,一切安全与生活的监护担保人,为杨鹤忠所负责。
……
尘埃落定。
万般有幸的,蒋沐凡在自己人生遭遇到了第一个巨大变故的时候,可以在贺振华和蒋萍在他四岁时用了一架钢琴铺下的这条道路上,谋寻出一条还算体面的生路。
多年之后再想来,蒋沐凡觉得这对于自己,几乎是一场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