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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陆衡篇[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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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醒,陆衡缓缓睁开双眼,偏过头环顾了一眼四周,方知自己适才梦魇了。
他坐起身子揉了揉眉心,刚才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真实到他现在都还有些恍惚,仿佛不知不觉间就将这半生又重来了一次。
想起那场梦中尚未发生的后半段,陆衡沉默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随后起身披上外袍走出营帐。
入了春后,天上的星星也仿佛解了冬眠一般陆陆续续冒出头来,远远看去倒真像是无边的万里星河,衬得夜色十分温柔。
陆衡抬头看着夜空,神情柔和。
他从未与人说过,在边关的八年,他最喜欢的便是这里的星空。
幼时外祖父曾同他说,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若是抬头看见的最大最亮的那颗,便是死去的亲人在向他打招呼。
他自然知道这是骗人的,他曾整夜不睡躺在山顶看星星,从日落到日出,就这样看了一晚上,看见的最亮的那颗是“启明星”。
可是这颗星,在外祖父没去世时便有了。
他也曾观察过北斗七星,每一颗都好似有既定的轨道,不偏不倚,就如同有些事情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更改不得。
身后有脚步声轻轻响起——
朝夕相处五年,不用回头,陆衡也知道来人是谁。
“岁涯。”刚刚梦魇一场,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来人顿住脚步,恭恭敬敬对着面前之人行了个礼,恭谨道:“将军。”
“明日你便同梁杞几人一起秘密疏散城中百姓,给你们五日时间,五日后我要定北城中再无戍边军以外的人。”陆衡一脸郑重地交代着这几日的计划,顿了顿才继续道:“浮生姑娘……也一并送她离开。”
听到后半句岁涯虽有些讶异,但还是顺从着应了声“是”。
“岁涯。”陆衡又唤了声他的名字。
岁涯抬头看过去,总觉得今日将军似乎心事重重,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
“自五年前吟川帐中一见,之后你就一直跟着我,初时是因你年岁尚小,又没有别的去处,我便将你当作弟弟一般带在身边。”
“但说到底你并非军中之人,如今你已十四,虽说也还小了些,但你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若是有了其他想去的地方,也可以趁此机会一起离开。”
岁涯握紧拳头不说话,半晌才生硬的开口问道:“将军这是在赶我走吗?”
“岁涯,这一仗,也许是必死之局,你还年轻……”
陆衡素来寡言,哄人一事更是不擅长,岁涯在他眼中一直如同亲弟弟一般,他希望这个孩子能和他的名字一样,活得久一点。
只是没等他说完岁涯便跪了下来,拂开陆衡伸过去扶他的手,固执地将自己埋在心底许久的话说了出来——
“将军,岁涯不怕死,如果没有您,没有谢将军和姑娘,我五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岁涯此生,后悔之事有三——
其一,谢将军蒙冤惨死,尸身被挂于城墙之上遭人践踏,岁涯却不能前去替谢将军收尸给他留个体面;
其二,姑娘孤身一人闯帝都复仇,岁涯没能陪在姑娘身边,姑娘遭世人唾骂岁涯亦无法替姑娘辩驳;
其三,将军三年断腿之辱,皇城三年人情冷暖,岁涯看在眼中却不能替您做些什么。”
“若说三年前是岁涯年岁小能力弱,三年后的今天岁涯不想再留有遗憾。谢将军已然身死无法挽回,姑娘的安危便是舍了岁涯这条命亦会护她周全。”
“而将军,守卫南桑是将军之责,岁涯自知阻止不了也不应阻止,那么岁涯便只能陪您一起,生也好死也罢,总归是同将军一路,岁涯无惧亦无憾。”
“岁涯只求将军,不要赶我走。”
岁涯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倒是让陆衡无法反驳,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原是想着将你带在身边磨练几年,或许将来也能有个不错的前程,没曾想后来会生出诸多变故。”
岁涯听罢释然一笑,自己起身走到陆衡身侧同他站在一块儿。
“谢将军从小便在战场穿梭自如,将军您十二岁替外祖父从军领兵击退北崔,岁涯如今十四,同您二位比起来却是差远了,但至少在勇气上,岁涯不能输啊。”
陆衡看着身侧的小少年,不知不觉他已经长到了他的肩头,与同龄的孩子比起来已然是很高的身量了,若是再过几年该是比他还要高。
“好!”陆衡拍了拍岁涯的肩膀,笑着道:“若此仗赢了,我便答应你今后再不参与南桑战事,我们兄弟二人寻个僻静之处隐姓埋名。若是败了……那便去黄泉路上寻吟川,揍他一顿出出气。”
“那我们可说好了,将军不能食言。”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语毕,远方有一道流星划过,见证了两个男子汉之间的承诺。
……
定北城中,街道两旁的商铺店门紧闭,城中的绝大多数住户都已经离开了定北城,剩下的小部分也在慢慢撤离。
是以,往日总是热闹非凡的街道如今竟是空无人烟。
浮生知道,从陆衡来到边关的第一日开始,他便着人在城中各处挖了地道,想必为的就是这一日。
提前将城中百姓平安转移,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即便是到了迫不得已之时必须毁了定北城,也可破釜沉舟和敌军同归于尽。
可真是好算计!
岁涯跟在浮生身后,始终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
“你们如今疏散百姓,是要准备最后一场仗了?”
“是。”将军给了他五日时间,如今已是第四日,浮生却一直装作不懂,难得对方主动问起,岁涯便赶紧趁机劝道:“姑娘这两日也随他们一起离开吧。”
浮生回头看着他,“是你们将军的意思?”
“是将军的意思,也是岁涯的意思。”
“你们将军欠我的千金还没给……”
岁涯连忙开口堵住浮生的话,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她留——
“姑娘想要的千金,在将军府酒窖。姑娘若是想,酒窖中的千坛佳酿姑娘亦可全部带走。”
浮生微微讶异:“将军府竟还有酒?”
“将军虽不饮酒,可有位故人却很是喜欢,千坛酒原是备给那位故人的贺礼,将军真的……很希望那位故人能幸福。”
“如今呢?那位故人不在了?就这么大方的把酒送我了?”
岁涯笑着凝视眼前的女子,她是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这样也好,若是此番真的战败,她应当也不会难过了吧……
“算是不在了吧,若姑娘能替那位故人饮上一饮,倒也不算枉费了将军的一番心意。”
浮生没再多问,谁心里头还没点故事呢?想必陆衡那位故人于他而言真的很重要。
既如此,这个傻子还一点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我虽好酒,却没有夺人心头好的喜好,这酒还是留给你们将军的故人自己品尝罢。”
说完浮生似是怕岁涯仍不放弃劝她,又好心解释了一句——
“我如今不能离开,是为了千金,也是因为……我还回不去。所以小家伙你不必劝我了,有这功夫不如好好想想该如何活下来。”
若眼前这人,还有主营帐中的那人,但凡他们自私一些,都还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可这两个傻子,却生生舍了这个机会。
保家卫国,当真如此重要吗?
若是拼尽全力去保护的那些人不过是群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之辈,如此可还值得?
浮生真的不明白。
或许此前她也曾想过要做一个惩奸除恶的侠义之士,先天下之忧而忧。
可自那人死后,她便再也不想管这些国家大义了。
若是护不住自己在意的人,这个国,覆了也罢。
……
五日时间一到,定北城中便果真如陆衡所愿再无一个寻常百姓。
唯有千名戍边军扮作的普通百姓藏于大街小巷,维持着定北城虽因战争而人数骤减但却依然有所人气的假象。
三十万戍边军一分为三。
五万于城内地道中埋伏,十万于营地驻扎处佯装一切如常,剩下的十五万同陆衡一道去了守月关。
“将军,十五万将士一同过守月关风险是不是太大了些?”
梁杞一脸担忧的看着陆衡,虽然早知道自家将军不喜按常理出牌,但这临出征都还不知道具体计划的,大抵也只有他们南桑的戍边军了。
“谁说我们要一起过了?”陆衡微微弯起嘴角,随即正言厉色道:“上次同我一起留下的五十名将士过来,剩下的将士们只管听岁涯命令行事。”
“将军莫不是想要像上次那样再放一次火?万万不可啊小将军,故技重施风险太大,崔贼定然不会再上当!”
有年纪稍大些的将领生怕陆衡一时冲动给了敌人可趁之机,连忙出声阻止。
“诸位将领放心,我自有分寸,是故技重施,但也不完全是,但陆某可以保证,绝不会让兄弟们无辜送死。”
陆衡说完这番话便没了下文,众人见他不愿详细解释,也只当他心中已有周密的计划,便随他去了。
另一方——
东楚、北崔营地内。
“你说什么?陆衡那小子又来了?还是跟上次一样只带了五十个人?”
赵永成听完斥候的话有些头疼,这半月双方都消停了段时日。
他们一直在等时机,南桑军粮跟不上已经不是什么秘密,最多不过半月,待南桑军粮耗尽,便是他们一举进攻的绝佳机会。
到时候纵他陆衡再会用兵,一群体力跟不上的兵如何能同他们抗衡?
可是方才斥候来报,陆衡又只带了五十个人入了守月关!
上次他带五十箭术超群的将士过来,毁了他们近万名精兵,连崔广都差点命丧于陆衡之手,此时还狼狈的躺在营帐内哭爹喊娘。
虽说那是因为他们没有防备,众人离得太近,火势又起得够快,瞬间便将前方一团都烧成了火海,但接连的战败到底还是对他们这方的士气造成了打击。
如今便是提起陆衡,赵永成心里都有些犯怵。
兵不厌诈,同样的伎俩再来一次能有多大成效?
可陆衡又不像是会做无用功之人,那他此次故技重施究竟是为了什么?
“赵将军,陆衡那小子如此嚣张,若我们还避而不战,只会让南桑看了笑话去。”
“是啊,赵将军,出兵吧,咱们总不能一直这么窝囊的缩在这里,等着他们骑到我们头上!”
……
东楚、北崔的将士们七嘴八舌的叫嚣着要出兵。
赵永成无奈地揉着眉心,若不是皇帝之令不可违,他是真的不想得罪陆衡。
良久,赵永成站起身来,正色道:“传令下去——”
“两国各点二十万将士,随我一同入守月关,正面迎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