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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陆衡篇[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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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衡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长到足以在梦里将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重新经历一遍。
他这一生,甜短,苦长。
陆母怀着陆衡那年,塞北接连数日大雪造成雪崩,埋了一个村的人。
奉命前往塞北赈灾的陆衡生父陆良远,为救被困同僚和百姓夜以继日坚守在受灾处,却不防某日夜里二次雪崩,那位年轻的户部侍郎再也没能活着回到故土。
陆良远尸体运回皇城已是半月后,陆母杨若吟看到棺木中早已冰冷僵硬的丈夫,心中一时悲怆动了胎气,离预产之日还有两月却已见了红。
尽管太医竭尽全力救治却也只能堪堪保住小陆衡,而他的母亲却连他的面都没见到便断了气。
腊月初七,是他的生辰,却也是他生母的忌日。
陆衡生下来便没见过爹娘,自幼跟在外祖父身边长大,外祖父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束光。
杨建明是个武将,妻子过世得早,女儿又因难产早逝,没人教过他应该如何带孩子,尤其还是一个身体羸弱的早产儿。
于是这个粗糙地活了大半辈子的莽汉开始四处向人请教取经,事事亲力亲为,惟愿能平平安安地将女儿唯一的骨血养大。
陆衡会走路开始就在练习扎马步,直到能稳扎稳打地蹲两个时辰马步也不喊累时,杨建明便开始教他习武。
其他人习武或是觉得会功夫很厉害,或是想要将来参军报国建功立业……而陆衡,只是为了强身健体。
在其他同龄人都能躺在爹娘怀里撒娇任性的时候,他只能一个人默默地喝着一碗又一碗的补药,趴在窗台艳羡的看着那些有爹疼有娘爱的孩子们。
陆衡从来都没过过生辰,他知道自己的生辰就是母亲忌日,知道外祖父总会在那天夜里喝闷酒然后躲在房间偷偷流泪,所以他从不提要生辰礼。
有人说是他克死了自己爹娘,说他是个灾星,也许日后还会克死他的外祖父。
所以外祖父出事那日,陆衡生平第一次如此厌恶自己的存在,他也觉得是自己的错。
十二岁那年,外祖父中风了。
偏偏那时塞北之地不安生,北崔屡屡来犯,皇帝下旨令杨建明带兵御敌。
于是十二岁的陆衡替外祖父接旨上了战场。
外祖父已经替他挡了十二年的风雨,如今是时候轮到他来为外祖父扛起一片天了。
陆衡出征时杨建明说不了话,他只能握紧陆衡的手,满眼担忧的望着他。
小少年回握着外祖父的手,临走前对着杨建明行了一个跪拜礼,用他尚还有些稚嫩但却无比坚定的口吻道:“外祖放心,衡定会将犯我疆土的贼人赶出南桑。”
这一仗陆衡打得很漂亮,过去的十二年杨建明教给他的不止是武功,还有兵法,将军府书房中的那些兵书他全都读过。
也是这一仗,让陆衡在南桑和北崔都打响了名号,同中州的那个小将军齐名。
只是陆衡没想到,出征前的一别,竟是他同外祖父的最后一面。
杨建明等到了陆衡击退敌军即将凯旋的消息,却没能等到快马加鞭赶回来想同他分享喜悦的小少年。
“外祖——!”
小少年满心欢喜的推开房门,却只见到了笑着合上眼的外祖父。
陆衡将剑和头盔扔下,颤抖着上前握住外祖父垂在床边的手,还有余温,可是床上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却再也不会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了。
小少年终于没忍住哭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得这般放肆。
以后在这皇城之中再也没有会牵挂他担忧他的人了。
他以后再也没有家了。
十二岁陆衡一战成名,也是十二岁他自请前往边关,一去便是八年。
都说边关生活凄苦,陆衡却甘之如饴。
对一个无家之人而言,在哪里生活又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无牵无挂孑然一身。
……
陆衡十二岁的时候是见过谢吟川的,他见识过那个小少年的武功,的确称得上惊才绝艳,即便是他,也不一定能赢得过对方。
谢吟川同他不一样,谢吟川从小便在边境苦寒之地长大,见惯了诸国之间的战争,也曾亲身经历过许多场仗,武功路数集百家之长,排兵布阵亦是千奇百怪。
但最让陆衡羡慕的,还是他恣意洒脱的性格。
陆衡从未见过如谢吟川那般乐观开朗的人,不像他,阴郁得有些可怕。
但偏偏就是这样两个性格完全相悖之人,成了彼此一生最要好的朋友。
谢吟川寄居在塞北的那三年,是陆衡前十五年的人生中最开心笑容最多的三年。
陆衡有时候会想,如果那时候谢吟川没有回中州,或许他有一日也会在谢吟川的感染下成为他那样的人。
可惜没有如果,谢吟川十三岁那年回了中州北祁。
陆衡原以为他同谢吟川再见之日二人能好好较量一下武功,没曾想却等来了谢吟川中毒的消息……听说他好不容易捡回半条命,但却再也没办法习武了。
陆衡再次见到谢吟川,是在他十八岁那年。
十六岁的谢吟川一改以往常年一身白衣的装扮,开始偏爱起了玄色,也没从前那般爱笑,沉稳了许多。
如果说十三岁的谢吟川是天真无邪的翩翩少年郎,待人十分真诚,那么十六岁的谢吟川就是历经世事后的谦谦君子,虽有礼却总与人疏离。
北祁帝都走了一遭,那个乐观开朗恣意洒脱的少年终究还是死在了十三岁。
……
陆衡永远记得那日。
他不仅见到了阔别三年的好友,还有那个他在心里藏了一辈子的姑娘。
“吟川,那个小毛孩醒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陆衡刚刚落下一子,听到有人说话便习惯性地抬眸看过去——
只见一道红色倩影掀开帐帘走了进来,许是外头正下着大雪,少女晃了晃脑袋,抖落一身积雪。
谢吟川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披在少女身上,拉起她的手帮她焐热,笑着嗔怪道:“前几日送你的狐裘披风呢?下次出门不撑伞还穿这般少就军法伺候。”
少女对着他吐了吐舌头,摆明了不信,想必这番话谢吟川也不是第一次说了。
陆衡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流转,他忽然明白了,眼前这个少年仍是当初的少年,只不过是收敛了温柔只给他在意的人。
少女似是这才注意到他,惊奇地“咦”了一声。
谢吟川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转头同他介绍道:“陆大哥,这位是沈……迷糊。”
“你才是沈迷糊!不对,你是谢迷糊!”少女气鼓鼓的反驳他。
陆衡看着眼前如同两个顽童一般嬉笑打闹的二人无奈地笑了笑,方才还觉得吟川稳重,如今才发现都是错觉。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在这个少女面前,谢吟川永远都是那个最真实的谢家小将军。
“沈小姐好,在下陆允之。”
这是陆衡同她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多年后他最想同她说的话。
嬉闹过后,陆衡随他二人一起去了另一顶营帐。
吟川说他们昨日在南桑边陲捡到一个小男孩,应当是南桑人,想请他帮忙寻一下家人。
这是陆衡第一次见到岁涯,那年他九岁,大抵是营养不良,看起来倒像是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十分瘦弱。
陆衡走到他面前蹲下身子跟他保持平视,柔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小孩怯生生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拘谨。
“家中可还有什么亲人?”
狗儿摇摇头,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颤抖着身子回答:“我……我是孤儿,家乡发生瘟疫,村民们全都死了,只有……只有我还活着。”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小孩莫怕。”少女伸手轻轻摸了摸小孩的脑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
狗儿脸颊瞬间变红,从来没有女孩子摸过他的头。
其实清晨的时候他醒过一次,见过这位姐姐和站着的那位少年靠在一起,年纪尚小的他虽懂得不多,但私心里觉得他们长得真好看,很是般配。
“既是劫后余生,那便换个名字重新开始,如何?”
狗儿看着眼前温文尔雅的少年,点了点头。
但是取名又是一项技术活,三人想了半天都未寻到一个合适的,最后还是少女半开玩笑地说:“就叫他‘碎牙’吧。”
见其他两人一脸不解,还好心解释道:“喏,你看他的门牙可不是碎了一块嘛。”
狗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颗牙是他在路上摔了一跤磕碎的。
陆衡沉吟了片刻,道:“不如叫‘岁涯’,岁月无涯。既是劫后重生,自当是希望你往后能有漫长的岁月可活。”
……
陆衡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还能再见到那个姑娘。
在他二十岁那年发生的重大变故,将他们三人的生活彻底打乱——
他断了腿被囚于将军府,但好在岁涯一直伴在身侧,倒不至于孤寂。
而另外两人,死的死,失踪的失踪……
听闻秭归山上突然多了一座秘境,名曰“浮生境”,境中主人可以万物换心中所求助人达成心愿。
他忽然忆起那个姑娘手中的浮生剑。
浮生境、浮生剑,一字之别,他却总觉得二者之间或许会有什么关联。
是以徐子良来将军府找他那日,他应了。
岁涯将他送至秭归山下,他便打发了岁涯回去,然后一个人推着轮椅上了秭归山。
许是他心中的执念确实强大,所以去往浮生境的路于他而言无比顺畅。
浮生境殿前的九十九层阶梯,是对他最后的考验,每上一层心中的忐忑便多一分——
若境中主人不是她,当如何?
未待他想出个结果,他便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那张脸……果然是她。
她的样子一点也没变,身上披着吟川常穿的那件玄色大氅,腰间也还缀着她十六岁生辰时他送的和田玉佩。
可她却好像忘记他了。
下山时她同他一起回了南桑的将军府,据说这是浮生境的规定。
是岁涯来开的门——
岁涯啊,是她和吟川一起救下来的孩子,名字也是她替那个孩子取的,但她却不记得了。
她把他们都忘了。
岁涯问他浮生是不是就是吟川身边的那个姑娘,他说是的。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沈姑娘变成了浮生姑娘,浮生又是怎么成了浮生境的主人,但他确信,浮生就是他认识的那个姑娘。
在边关的无数个夜里,在每一次她望着城墙失神的时候,他都很想上前告诉她一句——
“浮生,我是陆允之。”
陆衡,字允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