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犹斐

8、元魂

　　008

　　惊弦声音冷冽，像是料峭寒夜里凝结的碎冰。

　　夜风卷着细沙打在身后少年执着的薄纸灯笼上，细碎的声响听得人心底发慌。少年攥着灯笼竹柄的指节捏得青白，明净的面容隐在晦暗之中，隐约覆上了一层寒霜。

　　无忧自始至终默不作声在一旁旁观着，直到惊弦离开许久才缓缓偏转视线，饶有兴致地看向离烬。

　　压迫感暂离，困灵煞有其事地嘶了一阵，声音盘桓在离烬耳侧唯恐天下不乱：“哎呀呀阿烬……你瞧这小子看你的眼神，啧……他该不会，也在打咱们少宫主的主意吧？”

　　也？

　　阴冷的视线隔着半垂的眼睫瞥向无忧，后者唇角的笑容有一瞬的凝滞，旋即是一声轻笑：“我与公子此前似乎并没见过？”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离烬对他的不爽究竟从何而来？

　　昏黄的烛火在寒风中摇摇欲坠，少年衣领上的绒毛被风吹得倒翻，柔软的毛稍轻擦过少年下颌。那双清亮的瞳终于完全呈现，他眉心微拧，看上去天真又无害。

　　离烬跟无忧错身而过，越过的瞬间，眼底的懵懂消失不见。他眯着眼看向惊弦消失的方向，抬脚跟了上去。

　　浓稠夜色将那点光亮禁锢在方寸之间，连带着他出口的话：“先前的动静，她会不会有所察觉？”

　　“墨霄身陨之后能凭一己之力带领太浮宫与上清境和天镜泽齐名，她若连我的气息都察觉不到，不是浪得虚名？”

　　离烬鲜少能从这老鬼嘴里听见如此正经夸人的话，拇指轻轻摩挲着灯笼竹柄的凹凸处缓缓道：“这么厉害的啊？”

　　困灵的语气带着毫不留情嘲讽：“嘁，不然那你去找别人？呶，你后面那小子，我瞧他也像是四境中人，有些修为，不如让他帮你寻仇？”

　　离烬冷嗤一声。

　　先前逮个能问话的小妖实在费了番功夫，沾了满身的妖气。他垂眸看了眼手上握着的苜芨荆，原本打算丢掉的心思歇下，这东西得来不易，总归要物尽其用。

　　他觑了眼手背上的血痕，弯了弯眼睛，快步朝前追去。

　　说来也巧，惊弦出城之时并未留意，此番回城方才发现邺城通往荒芜之地的南城门竟是大敞着，一个守卫都没有，只有门洞外拒马横亘。

　　惊弦沉默站在城门下，直到身后传来动静。

　　她等着离烬跟上来，少年小心翼翼觑着她的神色，形容略显狼狈。

　　惊弦声音冷肃：“遍地白骨不见你怕，这会儿又心虚什么？”

　　少年头颈垂下，攥着灯笼柄的手背上不断有细小血珠浸出，颜色同惊弦身上的衣衫一样耀目赤红。

　　四更的更声隔着遥遥夜色在此时响起。

　　离烬瞥向周遭一个人都没有的城门，想起城外借着苜芨荆藏匿自己气息的小土妖说起的话，唇角轻勾。

　　他就这么在惊弦面前，在城门下“倔强”站着，直到无忧跟过来，直到……灯笼被人从手里拿过，胳膊被人攥住带向高处城墙。

　　“有人！”她朝身后男人丢下一句。

　　三道人影顷刻消失在原地。

　　三人居高临下看着随后出现在视线中的一小队人马，他们个个身着玄装，几乎与身下的黑马和身后夜色融为一体，除了耷拉在马前的东西。

　　骏马越过城门前的障碍一路朝着城外飞驰，高墙上的三人跟着转身。

　　空气中一股直冲灵台的浓郁香气久久挥散不去，惊弦忽皱起眉头。

　　无忧看着那群人消失在视线里，那股味道也越来越淡，疑惑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惊弦觑他一眼，面色已经恢复如常，道：“迷樟木。”

　　迷樟木，本是生在无极渊下的一种异植，枝叶散发浓郁气味，可掩生人气息，也能抑制修行之人体内灵力。

　　无忧脸色顿时便有些难看。

　　高耸的城墙似乎将这立锥之地的小城划分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时空，往南的城外全部景象被夜色掩盖，那群人出去城门的瞬间便不见踪影。而同一片天空下，身后的邺城仍能窥见夜幕下的重重建筑轮廓。

　　而惊弦丝毫不受限制，她的夜视能力不受灵力削减的阻隔，淡金色的瞳在一片暗色中似也盈出一抹亮色。

　　她看到那队人马在出城之后约莫三五里停下，马前驮着的东西被从马背上丢下，而后重新回城不做停留。

　　那股浓郁的香气重新浮现又消散，约莫半刻，惊弦尝试着调动体内灵力朝身侧两人道：“我去看看。”

　　手腕翻转间，一盏小巧的灯笼出现在手上，她将灯笼递给离烬，纵身跃下城墙。

　　旋即另一道白色身影也跟了上去。

　　离烬垂眸看向手上那盏灯笼，低低笑了一下。

　　困灵啧了一声：“你看，后来的这个小子可比你上心多了。”

　　“哦。”离烬将灯笼搁在城墙上，眼底的深色退却，语调不屑道：“有什么用？”

　　困灵乐的哈哈大笑了两声。

　　*

　　城外，惊弦一路朝着方才那群人停留过的地方走，她的速度不算太快，算是照顾身后跟着的男人被迷樟木气味影响的不适。

　　越往深处走，脚下的沙尘之中散落的白骨越是密集，无忧听着脚下一阵一阵的骨头碎裂声，强忍着一阵又一阵犯上胸口的恶心。

　　终于，前面女子的身形停下。

　　一抹金色火光从惊弦掌心亮起，照亮了周围数丈的范围。层层暗色似乎被撕开一道缺口，站在沙尘中的二人终于看清了眼下景象。

　　地上横七竖八陈着数十只扎紧口袋的麻袋，重重黄沙白骨之中，那一只只封口的麻袋几乎与周围沙尘融为一体。

　　“铮”地一声金属嗡鸣，遮天剑身出鞘，惊弦挑起剑尖划开脚边一只麻袋……

　　虽然心中早已有所猜测，然而在看到袋子中出现的人脸时，仍是面色一沉。

　　无忧也一阵愕然。

　　惊弦将其余麻袋一一挑开，数十个尸体横陈在面前。她随手将窄剑丢到一边，在一个尸体面前蹲下身来。

　　身后男人连忙制止：“小心！”

　　惊弦头颈微偏道了声谢，而后继续伸出手去说道：“无妨。”

　　指腹下的尸体皮肤触及温软，显然死去的时间不算太久，她将死尸翻来覆去检查了个遍，并没有发现伤口。

　　若这些人都是正常死亡，倒也不至于如此兴师动众抛尸在这种地方。她眼底泛起冷意，视线从这些面容平静的尸体面容上一一掠过，而后凝出神识再次探查。

　　指尖在尸体腹部停下，惊弦怔忡片刻，而后转身向另一具尸体……

　　第三具尸体……第四具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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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收拢掌心，缓缓从地上起身，遮天剑身重新回到手上。她看向身旁的男人，思忖片刻问道：“阁下来邺城比我们要早些时候，在这之前城主府可有入选之人？”

　　无忧还不知惊弦发现了什么，并未隐瞒。

　　“守城军选拔每年只有一次，但今年早在条件放宽之前报名就已经开始过了，应该有入选之人。但当时我初来邺城，也是在那之后，城主为了庆贺夫人初愈放宽了报名条件，于是招募才再次开启。”

　　“放宽……之前守城军招募是什么人能够参与？”

　　这个问题倒是把无忧给问住了，邺城自收归太浮起便有禁止百姓修行的律令，一个毫无灵修根基的小城什么人有资格参与对抗妖邪的守城军？

　　体格健硕者吗？
　　这些尸体当中身形矮小者不在少数。

　　权贵之人？
　　但他们之中，衣衫褴褛者亦有。

　　惊弦垂眼扫过这些尸体，已经有了答案。

　　邺城最开始，也并不全都是普通人，他们之中，除却失了妖性的杂血混裔，剩下的都是被四境驱逐的仙门子弟。即便后来邺城百姓被禁止修习术法，但一些人的根基仍在，而地上这些死去的人中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丢了元魂。

　　有元魂的普通人经过修行，便能幻出灵魄，灵魄便是修行之人的根基。

　　吞噬灵魄可以增长灵力，灵力高深之人甚至能将他人的灵魄熔炼成神器……

　　惊弦瞥向手上震颤嗡鸣渐起的遮天，将窄剑归鞘，语调淡淡不辨情绪：“我大概已经知道了，走吧。”

　　掌心的火光骤然熄灭，视线重新归于黑暗，然而遮天此刻却异常兴奋，伞身金光浮动流转，莹莹光线映亮一小片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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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墙上，离烬静看远处的金光黯淡，转着骨戒的动作骤停。

　　他“啧”了一声，眼底的笑意清浅：“看来已经结束了。”

　　“可真是造孽~”困灵假惺惺地叹息，“城南外这满地的白骨，没有百八十年怕是难攒这么多哦？”

　　离烬嗤笑一声：“浪费这么多元魂都救不活自己夫人，我看这城主也挺废物。”

　　“阿烬你这嘴巴可真是越发的毒。”

　　*

　　城门下逐渐有动静响起，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一点不齐。

　　南门的守卫打着哈欠回到自己的位置，五更的更声适时响起。

　　天色依稀透出几分雾色的灰白，惊弦看着城门口蓦的多出来的守卫面无表情掠身上墙。

　　城墙上，少年倚靠墙身睡得恬静。

　　那盏灯笼在他身侧放着，柄端被他牢牢抓在手里，原本微蹙的眉心因着惊弦靠近渐渐舒展。

　　鬼使神差地，惊弦在他旁边蹲下。

　　她放轻了声音同一旁的无忧道：“阁下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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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放假啦！快乐！最近几天都会是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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