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犹斐

20、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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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无忧尚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觉脸前一股冷香袭来，衣襟瞬时被人扯住，下一刻便是一阵天旋地转。

　　地面摩擦转动发出隆隆声响，他们二人站立的地面略微上抬，两排长明灯架上的烛火也随着地面的震颤跃动摇晃不止，眼前的视野逐渐由明转暗。

　　整面墙壁连带着他和惊弦所在的区域前后调转。

　　遮天的伞尖深入地面，惊弦攥着无忧的衣襟直到震颤完全停歇，面前的墙壁同四周墙面紧扣得严丝合缝才缓缓收了力道，松手起身。

　　无忧还在怔然，片刻后方才回神。一片幽暗里他循着方才惊弦撤开的力道转了转脸：“我愿意什么？”

　　惊弦将遮天收起，她抬脚迈出那方冰台往黑暗中走去，脆冷语调穿过簌簌冷风径直落在身后：“当年太浮宫同天镜泽定下婚约之时，我尚且年幼，黎少主应该……也还未出生。那番口头约定虽有南境尊者亲自见证，但之后近乎百年太浮宫同东境之间都没什么走动。”
　　她脚步微顿，觑着身后隐隐流转的金色浮光晃了下神。而后才继续道：“想来当年长辈之间对于此事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当不得真。”

　　身后，无忧倏然一笑，声音轻飘飘道：“如何就……当不得真？”

　　惊弦一怔，缓缓回头看向身后。半晌后沉静开口，蹙眉道：“若如此，想来传闻便是真的了。”

　　*

　　苍鹤一族执掌东境，他们惯常择泽而居。东境极东的天镜泽灵气充沛、芳泽草芽生长茂盛，十分适宜苍鹤一族修行。不过听闻一百年前鹤族少主黎琰出生那年天镜泽周的灵气却有隐隐溃散的迹象。

　　灵修之地若是灵气溃散，即便强撑也撑不过百年。黎琰这个时候只身一人亲来北境重提婚约，想来天镜泽的境况确实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黎少主的愿意又有几分出自真心？”惊弦抬手腾起一簇火光，昏黄光线幽幽浮散，将这处密闭空间逐渐填满。
　　这里大概就是先前黑袍人所说的主殿。
　　她瞥了眼仍在愣神的无忧：“我方才说过……若是黎少主愿意，我可以应承些我力所能及之事。但是眼下——”惊弦将手举高了些，“我们需要弄清楚这座神殿究竟是怎么回事，咱们又是为何会被拉进这里。”

　　无忧终于回过神来，只是仍站在原地，就着惊弦手上的光亮仰头朝随他们一道转过来的壁画看了过去。

　　他问惊弦：“少宫主觉不觉得这神殿的构造有些熟悉？”
　　惊弦朝他看去。
　　“神殿当中绘制壁画的不在少数，寺庙林壁、大殿横梁、墙壁随处可见。画面通常背景华丽，色彩明艳，内容多是诸神百态、祥云福瑞。”他朝后退了两步，指了下墙上的画，“同寻常神殿庙宇的壁画相比，这些画少了许多生气，背景皆以墙壁本身的颜色代替，除了红黑再无别的颜色，绘的又是殿内所供奉的神明生平……”

　　“这样的壁画绝不可能出现在供奉神明的神殿之中，而是——”

　　“而是殉葬的墓穴内。”惊弦视线从那些画面上移开，接道。

　　这倒是让无忧愣了一下：“少宫主一早就知道？”

　　惊弦并未应声。
　　她自然是知道的，但也算不上“一早”。

　　那群黑袍人身上散出来的腐臭，那条幽深且沉寂的巷道，那间空荡荡的前殿，殿内的长明灯烛，到如今的这处密闭主殿……守墓人、墓道、墓室。一整个完整的墓穴就在眼前，而他们身处其间。

　　“先前并不确定。”惊弦继续朝着主殿的另一端走，那阵不知何处起来的冷风倏地停了。她往前又走了几步，那里几乎是主殿的尽头，正当中一方不知道什么材质的棺椁发着幽幽冷光。

　　“墓室里除了墓主还有什么？”

　　“……”无忧眉心拧起，应道：“还有陪葬品。”

　　惊弦径直越过那方棺椁，走到主殿的尽头，那里矗立着一尊高直挺立的神像。那尊神像没有寻常神明的悲悯庄严，虽半阖着眉眼，却总给人一种异样的灵动。

　　神像下方是一座石砌的长案，案上明烛香炉，袅袅余烟升腾。

　　“黑袍人不是说神像已经百年无人拜祭？这香炉又是怎么回事？！”

　　“……离烬在你我之前。”
　　惊弦拢起掌心将长案上的供烛点燃，又搓捻了番指尖拿过案头的香引燃：“他们既然费尽心机引你我来此拜祭神明，那便如他们所愿拜上一拜。”

　　浓重的檀香味随着香线的引燃瞬时散了出来，惊弦将火光摇灭，抬眼朝神像看了一眼，之后随手将香插在了香炉里面。

　　香线触及炉灰的一刹，香案两侧的供烛遥遥晃了两晃，惊弦余光瞥见，在身后劲风浮起的刹那，一个矮身，反手抽出遮天，以伞柄为剑，将那风劲劈成了两半。

　　然而那风似乎带着邪气，劈开之后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有了增强的势头。两道更为凌厉的风劲倏如疾影，赫赫风声犹如利刃破空，挟着破竹之势扑面而来。

　　遮天伞面刹那间完全展开，金色浮光自伞端流泻下来形成一道弧状屏障。惊弦一手持伞，另一只手在袖间悄然聚气一团灵雾。

　　然而那两道劲风在撞上屏障之前却猛然停住，倏地调转方向冲向长案另一侧的无忧！如此疾迅，这位天镜泽少主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惊弦蹙了下眉，强行散掉掌心灵雾。几乎同时，那道屏障从面前退去，遮天剑身从惊弦手里掠向长案另一侧挡在无忧身前。
　　无忧趁势侧身避开。

　　“多谢……”他心有余悸道了声谢，踌躇几许蹦出一句，“这是拿我们来做这墓主人的陪葬？”

　　“……也可能，只是祭品。”惊弦的声音有些迟滞的沉闷。

　　她话音才落，那两道灌注在剑身上的风劲不知为何倏然撤离，惊弦垂眼看向自己抵着剑柄的手臂，犹豫片刻缓缓放下。

　　主殿内氛围仍旧诡异，然而却没了危险的气息。惊弦从无忧身侧走过，朝殿中那座石棺走去。晦暗中仿佛有道视线落在她的背后，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无忧。

　　但当她继续往前，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便又来了。

　　惊弦停在石棺边缘，侧过半脸问身后的人道：“黎少主在看什么？”

　　无忧一愣，“嗯？”了一声，片刻后才反应过来，摇头否认：“没有。我只是在想，这个地方倒是跟邺城有些相像。”

　　不是他。

　　惊弦遽然回头，视线钉锁在无忧身后。

　　主殿光线虽然昏暗，但长案前那两盏供灯却也一直亮着，殿内又确实没有第三个人的气息。她视线落在无忧身后那尊矗立着的高大神像上，不知道是不是由于角度的变换，远处神像半阖的眉眼跟先时似有细微差别。

　　连带着无忧出口的那些话，惊弦脑中一闪而过一些杂乱的信息。

　　“邺城……你说夏久复活夫人的往生之法？”惊弦拧了下眉。
　　细细想来那确实是有些像的。
　　夏久划城为界，以城主府为皿，献祭千余修士灵魄试图复生魂体消散的亡妻。眼下，他们无意间闯入的这片所谓“神域”便是最好的屏障。

　　神殿为皿，而他们是所谓的祭品。

　　所以，无论当时他们是不是驾着所谓对待神明不敬的马车，那些黑袍人最终都会想尽方法将他们引到这里。

　　“嗯。”无忧应了一声，只是他眉宇紧锁似也极为不解，“这传闻中可塑肉身可活死人的往生之法究竟有几分可信？倘若为真，怎么夏久倾百年之力到头来不过一场空。倘若为假，怎会……”

　　他后面的话没再继续往下说，但惊弦却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她看着男人即便身陷囹圄也依旧霁月光风的卓绝身形心底不免嗤笑一声。

　　“这世上众生总有求不得之事，也总有放不下之人。往生之说虽然浩渺，但总归也是苦求不得之人一番念想，黎少主生来顺遂，只怕从来没有失去过什么重要的人，不太理解也是人之常情。”

　　惊弦极少会为旁人解释些什么，今日却难得多说了些。无忧诧异不已，待反应过来时话已出口——
　　“少宫主也有此番念想？”

　　惊弦：“……”
　　长久地沉默，无忧甚至有些后悔。他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将此事揭过，不料惊弦却直白回道：“有。”

　　藏风殿那株她用心血滋养了一百多年的雪莲是她的放不下。

　　邺城事了她曾也有过跟无忧一样的疑惑，然而如今身在此处她仍是想再看看，看看这番念想之中，这里又是谁的求不得、放不下。想看看这番的求不得、放不下又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惊弦在掌心聚起一团灵气，她抬手扶上石棺冰冷的边沿。不知为何，身后那道紧随的视线似乎消失了一刹。

　　惊弦无暇顾及。
　　她将棺盖朝前推移，随着石棺开启，棺口露出寸许。一阵朽败的味道随着石棺开出的缝隙逸散出来，旋即呼啸的阴风倏然从棺内涌出，携着一股强劲的吸附之力，惊弦半个身体几乎都被牵扯着坠向棺内……

　　惊弦被那阵风吹得眯了眯眼，一片黑暗中她的掌心贴上了另一只冰冷的手，源源不断的灵力顺着两只贴合的手涌向对方那里……

　　她心下一惊，却没着急撤出，只悄然蓄了力反手将那只手握住，用力朝外一掼——

　　棺盖猝然碎裂，碎石崩溅，尘雾弥漫中一道黑影璇身从棺内而出，周遭瞬时阴气弥漫，以惊弦和那道黑影为中心，邪肆的风呈涡状往四周荡开，红黑色衣摆翻飞交织，墨发在旋风中翻卷。

　　惊弦仍旧紧握着那只修长骨感的冰凉的手，指腹摩挲过那只手食指上凸起的圆环。

　　她唇齿间迸出一声冷笑：“挑他下手，你们倒是当真会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