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犹斐

14、真相

　　014

　　此时，城主府一间逼仄又昏暗的角房里，一名少年被狼狈的捆缚在房柱上。他的眼上蒙着一条三指来宽的黑布，墨色长发交织浅色衣衫略显凌乱，灰尘擦过他的脸颊，那抹冷峻的白便被尘埃沾染，多了几分可堪折辱的脆弱感来。

　　谁都没有太把这个看似柔弱的少年当一回事，包括被守卫回禀抓到了太浮宫少主随从的城主夏久。

　　这少年实在太弱，跟那些曾被抓来滋养夫人的修士们也没什么两样，因此便也没人看着。

　　凛风吹过枝梢，耳边只能听见房外呜呜的风鸣，歪垂着脑袋的少年被鬓发遮挡的唇角浮现一抹灿然的笑——

　　惊弦应该会发现他留下的东西吧？

　　他不由笑出了声。

　　指腹间空空荡荡，骨戒被他留在了挽风眠的窗隙里。没有了老鬼的聒噪，他难免有些不太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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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角房的位置就在夕照台内。

　　隔着长长的甬道和此刻一片狼藉的法堂，夏久在南苑尽头的房内正一脸狂热的紧盯着面前红光闪烁的铜鼎。铜鼎内的光影忽明忽暗，夏久的眼底淬满了疯意。

　　他将手伸了出去，指尖才刚触及铜鼎边缘，旋即便是一声凄厉尖叫伴着一阵皮肉被炙烤的焦糊味道。

　　夏久愣愣的收回手，他仍旧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元灵无法跟这具身体完全融合。

　　以前明明不是这样子的，当初他灵魄严重受损尚能取代邺城城主，如今百年过去他竟然左右不了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

　　他恨恨瞪视着面前的铜鼎，朝灵台残存的息泽神识讥讽道：“现在叫还为时过早，你该等着护城大阵完全开启！等着你家少宫主陪着你一起哭号！”

　　说完，他仰天长笑，像疯魔了一般。癫狂的笑声夹杂着女子尖叫，无比诡谲。

　　通往城外的两道城门此刻早已被携了迷樟木的银甲卫封锁，除非这位少宫主有通天之能，不然这会儿……也该来了。

　　既然往生之法于夫人无用，那就让墨霄引以为傲的北境未来，让整个邺城，都给他的泞儿陪葬！

　　*

　　夕照台外，一株生得枝繁叶茂的高大迷樟叶丛之间隐约透出一抹赤红衣角。

　　浓郁异香将惊弦整个围裹，然而她体内的灵力运转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垂眸看向被她戴在指腹间的那枚骨戒，原本萦绕心头的疑虑此刻有了答案。

　　并不是离烬的体质特殊不受迷樟异香侵扰，而是他身上的这枚骨戒原就是魔族之物。

　　她敛了心绪打算强闯夕照台。

　　手中遮天忽然震颤有声，缕缕浮光攀附伞周，一股强劲外力拉扯着惊弦的手臂朝向树下。

　　惊弦心头一跳，树下不知什么时候站了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身着绿衣，头束玉冠，这孩子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完全隔开，周遭肆虐的罡风不曾吹起他的发丝分毫。他孤零零站在树下，瞪着一双黑如浓墨的瞳仁呆怔地看她。

　　“你要，进这，里面去吗？”幽绿的袖摆随着他扬起的手臂跟着向上，一如他呆滞的神情，那衣衫扬起的幅度也呆板的诡异。

　　“可，不可以带，我一起？”见惊弦不应，那孩子继续一板一眼问她。

　　他的声音沉滞干涩，像是才刚学会说话。话落又阴恻恻冲惊弦呲起一口白森森的牙，像讨好似的。

　　惊弦眯着眼睛看着他空荡荡的脚下，而后视线往上停留在缠缚于那孩子颈项之间流动着的黑色咒枷上。意识到惊弦的视线，这小孩倏地抬手捂在自己脖子上。明明是极为机械的动作，却又快到叫人几乎反应不及。

　　惊弦将遮天背在身后从那株迷樟树上落下。

　　她朝那孩子伸出手，说：“走吧。”

　　许是没想到面前的人竟会答应的这么容易，那孩子沉黑的瞳缓慢地眨了一下，待反应过来才木木点了点头，而后化作一条绿莹莹的小蛇落到惊弦掌心。

　　那是一条死去不知道多少年的幼蛇魂体，被重重禁制禁锢，无法离开这方天地。

　　小绿蛇看到惊弦指腹的骨戒，慢腾腾浮到惊弦腕骨，圈成个环躲在了她的袖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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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能，阻止他，吗？”
　　跨上夕照台的石阶，小绿蛇滞涩的话音再次响起。

　　他幽幽地嗓音浮在惊弦耳侧：“阿娘每天都哭，他不可以，再犯错了。”

　　惊弦目光平视着远处法堂里的一地狼藉，面容冷淡且疏离。息泽的惨叫隔着长长的甬道传到了这里，惊弦指尖弹起一抹浮光，飞快朝着法堂之后而去，然后问道：“他？城主吗？”

　　虽是问句，却不见丝毫询问的语气。

　　小绿蛇：“……嗯。”

　　惊弦终于垂眸看向腕间隐匿的那抹幽绿，竟然是城主府的小公子。然而与夏久唯一的一次交手，她却没有发现对方有丝毫蛇族的特性。

　　身影掠过法堂，惊弦的声音随之而起：“所以你的母亲是蛇族后裔。”脑海里闪过竹屋那名身死百年的女子面容，然而单凭外表，她当时没有察觉到那女子身上残存的妖气。

　　邺城之中，也并非真的没有妖族。

　　当年邺城之祸结束，毗邻北境的妖族为了活命，也有同城内百姓通婚的现象。世世代代的血脉融合，后人不知先人血统并不稀奇。

　　但那沉滞的声音这回却没回应，许久之后，小家伙才陷入回忆之中——

　　江家最早原是无极渊逐渐衰落之后迁徙来北荒的妖族，为了能进北境，江家先祖一代代同四境杂修结合，以此来淡化血脉当中的妖性，因此才能在后来的邺城之祸当中幸存下来。

　　然而无论血统再怎么被掩盖，骨子里的妖性始终都在的。

　　邺城的江家，府邸里种着满院子只有南境才能见到的春日花植，为了供养这些金贵的花植，江府每年都要花费大量银钱维系府内的温度以及空气的湿润。表面来看，这些行径都是为了能让这些植物在严寒的北境存活，但其实就是蛇族喜湿喜温，那是他们骨子里的妖性。

　　只是他的母亲，江家的小姐江泞却并不知道自己承袭蛇妖血脉。

　　这本也没什么。

　　若是他的父亲当真是邺城城主，真是太浮宫宫主随手指派的那名低修弟子，兴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可偏偏……夏久侵占了那个原本是邺城城主的壳子，而他，也是妖。

　　兴许是夏久的妖气引出了江泞体内隐藏极深的妖性，所以分娩之时产下的那枚蛇蛋，吓破了接生仆役的胆，被失手掉在地上，碎裂不堪。

　　城主府负责照看接生的仆役全被灭口，而江泞自那之后也日渐憔悴。

　　奄奄一息时，夏久疯魔了一般强拘了江泞的魂魄以心血滋养，十年来杀害仙士近千……

　　“阿娘，说她……命，太轻。承不住，这么，多孽。”小绿蛇说这话时顿了一下，似乎还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而惊弦一路缓行，也已经到到了法堂后的那间房门外。

　　足尖刚踏上石阶，粗沉的男声带着诡笑隔着门扇荡了出来——
　　“少宫主的脚程，实在是有些慢。”

　　半垂的视线从从腕间移到面前的格栅，惊弦淡声回道：“有些事情，耽搁住了——”

　　尾音才落，抬手成风，耀眼金芒将晦暗的夕照台映得恍若白日，一道呼啸的风劲将面前门扇完全炸开，阵阵尘灰扑面而来。

　　角房的纸窗上金光亮起又落下，倚着墙的少年感受着眼前一晃而过的光影，舔了舔干裂的唇——终于，来了啊……

　　夏久能感受到灵台息泽残存的灵识一阵盛似一阵的躁动，这女人的挣扎相比之前的劲头似乎还要更足一些。

　　他嘿嘿笑过一阵，往旁边让开一步，露出后面的铜鼎来。

　　同先前忽明忽暗时候不同，这会儿的铜鼎内，红光逐渐强盛。

　　借着息泽的那张面容，夏久的声音传了出来：“来了又能怎么样呢少宫主？护城大阵……就要开了！”

　　“轰隆隆——”

　　肆虐的劲风卷着满院的迷樟叶在半空飞旋，外面电闪雷鸣，映着面前那张逐渐癫狂的脸，惊弦抬手往前一送，一道金光带着残影倏然向前猛掼了过去，眼前只见纷乱金芒浮动，一声炸响，是重物击到铜鼎上的震天铮鸣！

　　掠过的芒光划破了夏久的脸，殷红的血珠瞬间从颊侧的伤处浸了出来。

　　是遮天气劲的残余。

　　而夏久看见滴落下来的血迹颜色却是一愣。

　　铮鸣声还在继续，惊弦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只铜鼎上。承载了缔造者灵力的法器遭到侵袭反抗愈盛，瞬时红光冲天。

　　惊弦瞳仁微张。

　　她反应到什么疾速收起遮天，将全部灵力灌注到右掌，掌风出去的时候带起一阵缭绕黑雾，所过之处桌案倾倒，帘幔翻卷，放置铜鼎的长案上香炉灵牌悉数震落，连夏久都被掀得抬手撑住身后的房柱才勉强稳住身形。

　　铜鼎里那愈盛的红光陡然停滞。

　　夏久挣扎着站稳，双目赤红惊慌失措的朝着那铜鼎扑了过去。
　　“太浮宫还真是一脉相承的自以为是！”他嘴里喃喃有声，半是讥嘲半是挖苦，“当年墨霄打着铲除邪佞的名头想要获取妖族至宝，然而毁了无极渊毁了妖族又如何？哈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抬起袖子随手揩了一把。

　　“他屠了无极渊多少人？我不过夺你们太浮宫弟子两具身体。”他朝向一旁啐了一口，“当然，你也不比墨霄那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好到哪儿去，什么一境之主天之骄子？邺城可是在你们走后就落在了我的手里……可这远远不够呢……小东西。”他低低的笑，笑到不能自已。

　　惊弦莫名觉得这称谓有些熟悉。

　　不待细想，腕间，小绿蛇不安的扭动，惊弦安抚似的将手按了上去。

　　“往生之法既然无用，那你不妨留在这里，陪着我们一起……去死好了！”消失已久的诡谲黑雾倏地从夏久脚下爆起，连带着那只铜鼎都被包裹在了里面。

　　刺眼的红光火一般从鼎内猛地蹿起，那团黑雾瞬间像着了一样，外面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倾天雨势如瀑一样从半空倾洒下来。

　　夏久竟然将自己毕生修为灵力倾注入铜鼎催化了大阵运转，抱着必死的决心要惊弦陪着全邺城跟他同归于尽。

　　身体最先反应过来，惊弦几乎在那鼎内红光冲起的瞬间就闪到了铜鼎边上。

　　几乎同时，一声滞涩的童声瓮声瓮气浮在两人之间，叫了一声“父亲”。

　　夏久当即怔住。

　　他愣愣回头，就见重重黑雾之中，一抹幽绿浮光汇在半空，逐渐凝成一个五六岁的男童。

　　在他颈间，是微弱灵魄凝成的咒枷，既禁锢着他，也保护着他，使他免遭灵魄溃散。

　　铜鼎上的烈焰顷刻间便弱了许多，夏久的眼底满是惊愕，而后浑身都在颤抖。

　　男童面无表情同他对视，呆板的面容上两片唇一开一合，说：“阿娘，让我来，劝你。”

　　“她，等你，团聚。”

　　一滴热泪从眼角滑落，夏久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在笑。

　　这些年他集无数元灵都等不来夫人丝毫回应，却不想等到时是这番场景。他瞧着红光中身影渐渐虚化的儿子，朝他伸出手喃喃：“好，好……咱们一家这就团聚！”

　　冲天火雷从天际划落，降向城中各处，沉寂了多年的小城今晚尤为喧嚣。

　　小绿蛇脑袋机械地朝后转向惊弦，女子一言不发捏着铜鼎边沿，汩汩血迹顺着鼎壁滑落。小绿蛇缓慢眨了下眼说：“对不起啊。”说完又咧了下嘴，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我，帮他，赎罪。”

　　话落，那道小小的身影重新凝成一抹幽绿浮光散入铜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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