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奴》犹斐

13、城主

　　013

　　城主府，夕照台。

　　这里是邺城城主夏久自夫人重病之后时常闭关祈福的地方。

　　夕照台临着府邸南侧，周围的林木阻隔了阳光，只有每日的申时末才能看到一隙阳光。当中是一间前后相通的法堂，法堂中供奉着一尊眉目模糊看不出什么来头的神像。

　　此刻，院内昏寂，那尊神像早已失了威严头身分离的碎裂在法堂冷硬的青石地板上，一阵黑影倏的从堂中来回穿过，所到之处廊柱发出“嘭嘭”声响。
　　帘幔飞扬、烛台倾倒、香炉滚落……一道玄衣银甲的人影忍着惧意站在廊檐下，眼睁睁看着那阵黑影陡然停在脸前，这人正是昨夜将惊弦一行带来城主府的那名侍从。

　　黑雾瞬间将那侍从的上半身整个围裹，粗粝的声音从雾气中溢散出来带着些气急败坏道：“你再说一遍，鸾凤阁……发生了什么？！”

　　黑雾中传来男人断断续续地“嗬——嗬——”声响，半晌那阵雾气才从男人身上退开散却。阴影中，一张女人的脸隐隐约约从那片逐渐消散的雾气当中显露出来。

　　男人的银甲已经从脸上掉落，然而此时他那张脸的颜色比之地上掉落的那张银色面具也不遑多让，惨白灰败。他飞速将视线从黑雾中的那张脸上移开，鼓起勇气艰难道：“……昨天的三人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潜进了鸾凤阁，新进的养料和、和……夫人，都……都被他们掳走——咳、咳咳城……城主……饶、命……”

　　这男人话还未落，脖颈瞬间被黑雾重新缠缚住。缭绕雾气中，容颜娇媚的女子朱唇开阖，发出的声音却是粗沉的男声，诡异至极。
　　“满府的迷樟木，你倒是说说……他们哪来的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悄无声息闯进鸾凤阁？”

　　连他自己，都要贴身带着那块传闻中的魔主颅骨才能平安无事，凭什么他们就能全身而退？氤氲黑雾中，女子双目赤红，姣好的面容愈发扭曲，被黑雾缠缚着的侍从两只脚逐渐离地……
　　“夫人能否醒来全在此一举……倘若夫人有个三长两短……”黑雾中的女人头微微偏向一侧，唇畔陡然浮现一抹悚人笑容，“……本城主定让整个北境陪葬……”

　　“咔嚓”一声颈骨断裂的脆响，那侍从眼珠爆出，头颅同夏久偏向同一侧。两厢对视，夏久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他将雾气从面前的人脖颈上撤开，又猛地朝着法堂后急速掠去。

　　*

　　邺城西郊一处竹篱围成的小院里，一间竹屋此刻正被一层淡色金光笼罩着。

　　竹屋内，昨夜从城主府带出来的那九个人横七竖八在地板上或歪或躺着，老曹站在门边，他大概一夜没睡，竹屋的地板上还有几只没来得及收拾的粥碗，表层浮了厚厚一层米油。

　　惊弦盯着那几只碗看了好一会儿，视线移向这九人身上，神色漠然。

　　这些人几乎被散尽了元魂，除了最后剩下的这口气，他们跟死人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喂食他们属实没什么意义。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

　　身后无忧觑着她的神色，开口问道：“如何？还能不能救？”

　　惊弦轻眨了下眼，她缓缓向前，在当中那名被无数元魂供养的女子面前蹲下，指弯轻轻触及女子额心。

　　指下的温度冰凉一片，那女子体内灵力汹涌游转，但却始终没有转醒的迹象。

　　纤长眼睫半遮住眼底神色，惊弦视线从女子脸上移开，冷嗤一声：“身死百年，有何可救？”

　　这名女子与其余八人明显不同，其他人只是被抽取了元魂，虽无一丝意识但却呼吸平稳。而这女人却是一具实实在在的躯壳，无一点生魂气息。无数的元魂被灌注进一具死透了的躯壳里，即便被封进去的元魂灵魄再多，也不过是一具造型另类些的缚灵袋罢了。

　　身死百年……老曹怔怔看着地上那名女子，不知想到什么，面色忽地一变！
　　“坏了！”

　　他当下便拉开了身后的竹门冲到院子里，随着门扇开合，另有一阵清脆声响同时响起，像是什么东西一下一下轻轻叩击在玉器石料上面。惊弦侧眸向另一侧临窗站着的人看了过去。

　　那里站着无忧。男人临窗站着，因背对着窗，他的面容隐在一片晦暗当中，那阵声音便来自他的腰畔的玉饰——男人食指闲闲勾着腰坠，修长的手指轻轻甩动着，坠着玉料的浅白锦绳一圈圈缠绕在他指腹而后又一圈圈荡开。两枚垂坠在绳结末尾的润泽白玉触碰间发出悦耳的脆响……

　　这声音听得人心底莫名发慌。

　　见惊弦朝他看来，无忧唇边泛开一抹淡笑，他垂首扫过自己指间把玩的玉坠随手松开，玉坠垂落相撞，叮叮咣咣的声音仍在继续，空旷缭远。男人平和的语调间杂其中问道：“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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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外面的天色透着一股极为怪异的昏白，像是盛夏暴雨来临前的迹象，窒息又压抑。然而北境四季严寒，常年风雪，又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天气？

　　老曹站在院子当中回头看向身后的竹屋。

　　稍时，身后的门被完全拉开，容色艳绝的清冷女子当门而立，脖颈纤长，下巴半抬，昏沉天色映进她的眼底，那抹金色似乎更深了一些。她望向头顶那方天色，面上神色冷肃。

　　无忧走到惊弦身后，看着头顶越来越沉的天色，原本淡然的面色也逐渐凝重。

　　“少宫主……我们救出来的那些修士里，应该有——”

　　“城主夫人。”老曹的话还没落，惊弦看向他随口接道。

　　老曹一阵诧异：“您都知道？”

　　城主府大张旗鼓打着选拔守城军的名义搜集修士元魂，城南外的那些枯骨，城主府西苑被禁锢在法阵当中抽取元魂的修士……眼下就只有这么一个与众不同的的，她若是还猜不到这人是谁，那才是真的蠢！

　　天幕的颜色由昏黄转为沉黑，四下罡风骤起。劲风掠起惊弦颊侧的发，女子眼底俱是冷意。她翻转手腕祭出遮天，金光划过间一道屏障陡然落下将整个院落罩住：“护城法阵正在开启，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哪儿都不要去。”

　　四境立世万万年，每个存于世间的城池都有自己的护城法阵。阵法是为守卫城池、护佑一方民众，可邺城的护城法阵却又不尽相同。邺城毗邻荒芜，城外妖邪横行，它的护城法阵只是为了抵御荒芜妖邪入侵而设下的一道同归于尽、两败俱伤的法阵，开启之后不可逆转！

　　身后，无忧将腰畔叮咣作响的玉坠整个握在手里。他垂眸看着脚下，开口叫住了打算离开的惊弦。

　　“惊弦。”伴着四起的罡风，他攥着玉坠的指节有些泛白，“趁着眼下护城法阵还没完全开启，咱们还有出城的机会。”

　　院子当中，老曹还震惊于护城法阵正在开启的消息。

　　惊弦微微偏过些脸，隐在晦暗中的眸光被纤长眼睫遮住，只依稀能看见她唇边一抹绮丽畅笑。她说：“阁下的意思，是要本宫堂堂一境之主，丢下满城百姓落荒而逃么？”

　　一声无奈低笑，无忧摇了摇头。

　　惊弦没再理会，她听着远处传来的嘈杂人声，提醒老曹：“城主府的人很快就会搜到这里，院子里我设了结界，他们发现不了什么。”顿了顿又道，“阁下本就与此事无关，若想离开还请自便。”说完化作一道金光穿过屏障消失在院子里。

　　一时间，小院当中只剩下无忧和老曹面面相觑。

　　无忧索性将手松开，没有一丝外力的影响，他腰间的那两枚玉坠仍旧在猛烈相撞，发出一阵盛似一阵的脆响。

　　显然是个有警示作用的法宝。

　　老曹皱着眉头朝无忧脸上看了过去。

　　光风霁月的男子一身白衣不染纤尘如皎皎明月，他脸上挂着一贯和煦的笑朝面前不修边幅的男人道：“这里撑不了太久，我要走了。”
　　他的笑容带着明显的疏离，跟惊弦还在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像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他望着惊弦离开的方向微微眯了眯眼，语气带着惋惜和怜悯，然后问老曹：“你呢？要本……我带你出城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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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守城大阵开启在即，然而除了潜入城主府将其强制毁去也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只是城主府阖府的迷樟木……惊弦不清楚眼下在她心底究竟是该考虑离烬多一些还是这座被墨霄厌恶至极的边城百姓多一些，只是停下来的时候她已经落在了挽风眠那间安置离烬的房间窗外。

　　驱逐心头杂念，她一把将窗户拉开，房内的障眼法没有被人破坏过，然而房内安安静静，榻上的少年已经不见了。

　　惊弦神色微凝，她燃起一枚追踪符咒，符灰烧尽四散最终化成一袅淡金色的浮烟坠落在临着窗户的缝隙里。

　　一线青白在朱红色的窗隙之间不太明显。

　　许久没有动静的遮天嗡鸣声再起，伞周沉寂了许久的金色浮光交织，寥寥黑雾流转，惊弦将窗隙里的那枚青白骨戒捞了出来。

　　遮天终于安静。

　　惊弦诧异回望了一眼，她之前一直以为是遮天抗拒离烬的靠近，现在看来好像又并非如此。

　　她将那枚骨戒握在掌心，旋即隐去身形游走在邺城的街道上。

　　街道两侧随处可见的张贴着城主府的通缉诏令，惊弦又看到了城主府里那些身披玄甲、脸覆银具的守卫。那些守卫从旁边经过时，周遭的空气弥散出浓郁的迷樟木异香。然而那香气虽然刺鼻，惊弦却明显察觉到自己没有受到香气的丝毫影响。

　　她若有所思望向掌心，一番思虑过后径直朝城南的城主府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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