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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三回 ...

  •   又是一年丹桂飘香的时节,而待星月酿的桂花酒摆上桌众人才恍然原来已匆匆一载,只可惜傅容逍忙于军务始终未能归来,这酒喝着便少了几分醇香多了些许思念。
      阿季也浅尝了一杯确然唇齿留香,许是自酿的缘故酒并不算烈,至回房温习功课他都未有分毫醉意反倒更为专注了些。说来这段时日他忙于归总耗费了不少心力,可越是深究越是疑窦频生。
      不同单语于不同时段又各有了不同形变,其间大多有规律可寻,余下杂乱无章整理起来着实费了番功夫,只是任他再细致也总有难以想通之处,好比各时段之下不同状态有何例外,又如能否相互转换,以及种种细小琐碎,堆砌一起令他头疼不已。
      可愈是如此他愈是兴致高昂,一连几日不眠不休却仍精神焕发,好不容易小有所成望着那满纸疑问却犯了难。阿季想寻人解答首先便想到了雅南,只是此念一出转瞬即逝,想来他之所问太多太细的确不便,不若去寻方先生讨教?
      方先生本就教授英文,学问又是一等一好,自然是不二人选,只不过…似乎从未有人问到过他跟前,抑或说是从未有人敢如此做。
      阿季亦忧惧不敢打搅,如此犹豫了几日,其间对着笔记列了又列理了又理整日惦念寝食难安,终而他还是抵不住渴求心中一横站到了书室门口。
      听闻方先生有间独属书室以作办公之用,又因朱厌居于小次之山,是故同窗间谈及皆以此名代之,每每那时众人口中各色精怪频出,好似这书室真如书中所写一般诡秘。而当阿季敲开大门迎头坠入那一室明净,他方才知晓何为“满窗日色文书香。”
      入目第一眼是阖屋书架齐整葱茏隐约,窗畔浮光绚烂而方风吾身拂金缕坐于桌前端得月朗风清竹影修峻,他笔尖不辍始终未曾抬眸半分,仅漫不经心随口一问,“什么事?”
      阿季心中一颤磕绊答道:“先生…我…我有些课业上的问题想向您请教。”随即几步走近将手中笔记翻至提问处恭恭敬敬呈了上去。
      方风吾这才停笔觑来,一眼之后忽然伸手接过从头翻起,伴纤长指节流连屋内霎时静若止水。阿季没由生出几分心慌,垂着头也不敢去望,生怕哪有不妥惹得先生不悦招致顿责骂,无怪他此般小心,方先生之脾性好似盛夏气候无晴有晴一夕之间,何人不惧?
      可出乎预料方风吾细看过片刻只是尚算和蔼问了句,“这些都是你整理的?”
      “是。”阿季忙不迭应下正忐忑不安。不想下一瞬方风吾手一停蓦地扭头望来,目光之幽深带着些许晦涩斟酌如有风雨酝酿其中。阿季早已冷汗淋漓,那须臾他想了许多,有错于何处,有如何认错,有主动领罚…短短几息之间将所有可能皆想了个遍。
      而方风吾却陡然收回目光俯身于抽屉里翻找起来,随皮制手札本被抽出放于桌上,他淡漠的面上笼过雪月霜天,“自己回去看,不懂再来问。”说罢提笔再未施予半分注目。
      将那逐客令听的分明,阿季当即取回鞠了一躬后匆匆离去。而待门彻底阖上劫后余生之感顿起他方得大口喘息,又伴指尖抚过封面随手一翻却被那满目游龙惊鸿晃了眼,竟再度失了镇定分寸。
      厚厚一本手札写满了英文,由单语至长句所记之详尽所列之完备令人瞠目结舌,更妙的是那排布行云流水纵视为书作亦是难得珍品。阿季捧着的手颤了颤稍稍翻阅已是令他胸中激荡不已,他再顾不上疑难未解,快步回了讲室从头学起。
      而后的日子对照手札他越发察觉自己的不足,由此生出的敬佩如江水滔滔连绵不绝,他对方先生也不单单只是畏惧了。
      于他沉浸学习之时,一股无形风潮正席卷周遭。自那日布告栏之事后阿季桌前来往渐多,从起初方铎主动搭话至后来同窗时有疑问问及他皆诚恳以答,久而久之日益熟识,他之处境也不似先前那般窘迫了。
      阿季早先还有惶恐,时日一长竟也安之若素,浑然不觉自己人缘大有超越方铎之势,且那落于他身上的目光已再无分毫轻视鄙夷。彼时他才知原来同声相应笙磬同音如此可贵,而这学校时光竟也能如此祥和有趣。
      夏先生为人温文,无论上课抑或平日皆如春风般和煦;方先生喜怒无常,每至之处皆如隆冬风过百草枯竭;冯先生随性不拘小节,课上总以自身为例谈天论地好不畅快;曹先生古板规矩颇多,却独独嗜吃如命偶与众人分享倒也其乐融融。
      以及最不同的岑先生,她以其广博见闻风趣谈吐为同学们辟出方崭新天地,课堂亦能不拘形式,传授学识亦能于言笑之间。是乎由“那位女先生”至“华姐”不过短短月余,能上到一堂岑先生的课也成了众人最期待之事。
      阿季将这一切望于眼中,说来他最爱的正是岑先生的课,常有的欢声笑语为这一校肃穆平添些许朗色,如同雪中红梅夏夜流萤皆为难得胜景,而岑先生便是那妙手丹青落笔生花之人。
      这日之课又颇有意趣,钟声响彻一室热闹仍未息止反是变本加厉,于此喧闹间岑春华手中收拾一停忽然问道:“同学们,成天上课很无趣吧。”
      回应她的则是众人激昂的呼喊之声。
      “不无趣!”
      “华姐的课最有意思了!”
      ……
      一派夸赞称颂里岑春华却微微一笑宠辱不惊,“我给你们想了个游戏,作为下周的课业任务。”说罢她环视而过四下好奇目光逐字逐句朗声言道:“诸子百家之争。”
      顿如涟漪微动惊起沙禽掠飞,而她隔岸相望不急不缓解释起来,“同学们将作为传承者发扬诸子百家的学说,在儒、法、道、墨、阴阳五家里任选,每小组最多六人,下周起每次课两两辩论。主动出击可以,固守安稳也可以,上至家国大事,下至观点博弈,只要一方能说服另一方就算赢,最后胜出的那组同学期末我会斟酌加个几分。名单报给方铎,再由方铎呈给我。”
      讲室里骤然安静,或畅想或思索众人皆沉寂,而于此无言里岑春华揽过书册留下句,“好了,可以考虑起来了。”便大步离去徒留一室面面相觑,随即似柳絮喷薄讨论之声响彻屋室震耳欲聋。
      阿季身旁也围了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如雀鸟争鸣,他也不过浅笑听着一言未发。正于此时方铎拨开人群艰难凑近,“阿季哥,你选什么?我想和你一组。”伴日光撒入可掬笑容愈添明媚照亮逼仄角落。
      阿季一怔想也未想脱口回道:“我想选儒家。”
      只是未等方铎反应他身旁的同学就已急切张口,“桉泽你这么说我也要和林同学一组。”随之引出场喧闹争夺逸趣横生。
      “我先来的,你后面排队去。”
      “谦玉,带个我。”
      ……
      “方铎。”一声呼喊冷冷响起顿如瀚海封冰,众人目光纷至而梁笙竹只不过淡漠一语,“墨家,记上。”徒留背影孑然恍若孤竹立定贞姿冒雪凌云高节。
      良久后方铎才讷讷应下,讲室重归熙攘此间里唯阿季如有所觉却又抛却掉了那瞬荒唐念头。
      那日后来嘈杂声响止于夏沛林的声声呼唤里,纵人心浮躁他也不恼反是听之任之,如此一耽搁又去了半堂课,后来虽课歇可这场“诸子百家之争”方才将将开始。
      晚间时名单就已报了上去,阿季这组虽众人挤破头终了仍只六人,除却方铎张枢余下三位皆来得随意,不比其余组精挑细选,对此他们几人倒无甚介怀商量着选个日子好好讨论一番,于是便敲定了这周日。
      谁知竟都想到了一处,待阿季赶至学校却听闻各组早早占地商讨,而为不落人后张枢已然等在了凉亭。阿季匆匆赶到歉意万分,不想有人迫切甚深急不可待问来,“谦玉,你说我们该从什么方向去辨?”
      说来张枢原因招考逊人一头处处不服,可那日布告栏后却主动交好频频搭话,他又为人风趣健谈几番来回相聊甚欢,不知何时起竟与阿季称兄道弟亲如手足,也是由他之口才越发多人知晓“谦玉”之名。
      今日他问得急切似困扰很久,阿季落座未得喘息便见在座皆愁眉不展,是乎思索些会反问道:“你们有何想法?”
      那瞬风声寂寂鸟鸣啁啾无言间秋叶翩跹息于桌上足畔又随张枢之声响起蓦然惊飞,“想法谈不上,我想选儒家对我们有利也有弊,说不定会有人拿儒学的封建性来攻击我们,我们应当想好对策。”
      伴他话落附和声纷纷,只是众人眉间愁思更深,大抵属实无甚头绪,许久之后也不过几句议论。
      “那我们…去封建?”
      “这要怎么去?”
      “如果完全割席,儒学还是儒学吗?”
      说着说着竟又都齐齐望向阿季。阿季本在思忖,被他们这一瞧登时回神福至心灵,“新儒学。”他脱口而出无顾周遭呆愣眼底光辉盈溢似盛满灼灼风流,“既然是传承,何不革故鼎新,创造属于这个时代的新儒学?”
      他之言语越发坚定神色亦然,风声飒飒里如万里云罗征雁迁飞,雁首所向雁群所往,而他不知何时已然成了那领头之人。虽寥寥一语却似辟开番崭新天地,瞬时众人眼前明朗一片,伴心绪跌宕这才于茫茫然里寻回思绪。
      是乎兴然四起成了他们眼角眉梢连绵夏荫,几人欲言又难以自已。少顷还是张枢稍敛下心神只是嗓音微颤分明,“我们该怎么做?”
      于一众翘首以盼的殷切目光里阿季早已有了计较,“儒学派系众多,大家先分别罗列,再挑出值得留下的学说,随后我们一一斟酌删改。”既是小组合作便不比他独自钻研,须得让每位同学都参与进来才好,心怀此等念头他将一切安排妥当独独忘了自己,而待亭中唯余笔墨挥洒,他方凝神沉思起来。
      何为儒?
      《说文》有言:“儒,术士之称。”此为最广义之儒;而《周礼·天官·大宰》说:“儒,以道得民。”此为司徒等官;又以师儒之说,是指教民者;以及传承千年不息之儒家学派。以上种种皆是,那又究竟何为儒?
      由字来看,人所之需是为儒,于当今现下人们有何所需?
      是食不果腹时一碗粥饭?是颠沛流离时一檐荫蔽?抑或平安喜乐顺遂无忧?或许是山河无恙家国安宁世间再无贵贱高低,是生活于这片土地之上的每个日日夜夜。他想愿为此付出毕生心力之人便是儒者,而“人”与“仁”正是其中关窍。
      “人”为心,心即是道。相较旧时民本之论维系帝王统治,“人”之一字应当有更广释意。自呱呱坠地已为人子,后随年岁增长又成学生夫妇父母…人这一世背负太多称谓,却唯独做不得自己,或时势所迫,或盲从大流,比之西方讲究个性,东方渊源里更多谈及共性。
      倒非要论个孰优孰劣,共性也好个性也罢皆有其两面性,凡事过犹不及不偏不倚才正好,这便是中庸之道。且以“仁”为念,如何于不扼杀个性之下宣扬德行就显得格外难为,稍过则满稍欠则亏,中庸二字说来简单真要做起却困难重重。
      恰此时方铎停笔唤道:“阿季哥,我完成了。”随之应和声争先恐后,阿季方回过神来后知后觉自己竟入迷了良久。眼见众人已完成列举,他也不再耽搁主动担起汇总之责,伴热切讨论响彻凉亭纸面亦渐渐盛满墨迹。
      除却“人”与“仁”,其余详尽细化洋洋洒洒些许张纸,待阖页铁画银钩呈现眼前,五人惊叹之余传阅动作不约而同小心起来。其后阿季又精简誊写了一份,待暮色四合时至归家,他将书稿尽数留下仗着过目成诵毫不惧去时两手空空,徒留四下钦佩目光久久不歇。
      转瞬至周一阿季早早来到学校本想和同组再商量一番,谁知刚踏入讲室便被那股无名死寂吓到不由放轻了脚步,莫说出声于此诡谲氛围里连呼气都显突兀万分,他茫然落座殊不知这古怪一蔓就是整日。
      好似战前对垒山雨欲来风起云涌间萧瑟绵延,阿季也嗅到了些隐约气息,说来他并不愿与同窗相争比个胜负高低,可规则已定又能有何双全之法?到底只得尽人事罢了。
      于是愈演愈烈至周二,岑先生的课前早早有人将桌椅排好,众人敛声屏气剑拔弩张千钧一发之际岑春华踏着钟声而入一派迥然悠闲模样。
      “桌子都排好了,看来大家都很期待啊。”她笑了笑随手在黑板上写下“诸子百家之争”几个大字,伴拍去指尖浮灰抬眼扫来,“不多耽误,我们这就开始吧。哪组同学愿意坐主位?主位有权挑选对手,对手则能优先选择辩题。”
      话音落下屋内又陷入静默,那刻不谋而合无一人愿当这出头鸟。岑春华也不急耐心等着,漾着笑意的眼眸深邃澄澈仿若苍穹倒映其中,她总如此泰然好似万事皆运筹帷幄,无论吹捧羞辱皆处变不惊。
      而半晌过后才有人壮士断腕般鸣响了这连天鼓角。
      起身应下的是法家同学,为首的尹崔正作为招考第四本是难得的青年才俊,可偏偏被前三稳压了一头,是乎处处未显出挑,所幸他为人磊落光明倒也不将此放于心上。今日成那一马当先者尹崔正目光如炬满面肃然颇有番律法之威严,“我们选阴阳家。”
      有人哀叹便有人松惬,说来阴阳家寥寥五人还是组队所剩同学凑成,较之其余组自然势弱偏又一下被选中,个中滋味唯他们自己知晓。
      长吁短叹间阴阳家的同学不情不愿上了前,瞧那互相推搡的模样俨然一副颓态,未战已先怯了三分,而后的辩论更是节节败退。尤以除却尹崔正还有位洛川素来能言善辩,虽常显咄咄可论口才确然过人,每每唇枪舌剑之时他总能以一己之力驳得对手哑口无言。
      法家有这两位坐镇不容小觑。
      在座心中皆闪过此念,旋即张枢侧头压低嗓音问来,“谦玉,我们是不是该更改一下应对策略?”尚未反应阿季已然避开,他仍不喜旁人相靠过近,纵已好却许多纵已极力遏制那一瞬慌张终作不得假,于是只得连忙颔首应下,所幸张枢心系辩论未曾多加留意。
      而于此耽搁间阴阳家的同学竟果断认了输,一时也不知是洛川攻势过于凌厉,抑或他们本就无心相争,唯一点众人心知肚明——这期盼已久的第一局辩论竟如此草草收场了。
      相较一众低迷岑春华倒无甚失望扬声宣布道:“第一场法家胜。”说罢她扫过各异神色笑意未歇,“我看同学们似乎都还需要再作准备,那接下来就自习吧。”接着也不管台下作何感想兀自摸出本外文书研读起来。
      片刻寂静后嘈杂私语如骤雨霹雳,余下的四组各自围凑一隅商议纷纷,有胜者喜形于色,也有人为防偷听戒备不已,更有冷眸凝光不言不语之人,而岑春华自始至终高坐台上恰似水镜无风波澜不兴。
      其间张枢慷慨提议下一局主动对上法家,他说得有理有据墨家有梁笙竹更不好惹,道家势弱人人觊觎不如反其道而行,法家则刚胜一场尚志得意满此时必能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阿季见状不好多言,可心中到底担忧,他总觉有所遗漏,偏偏苦想不得,这几日困于此念辗转难安,时至今朝同队皆胜券稳操他仍忧心忡忡。
      究竟他忘却了些什么?
      阿季反反复复自我诘问却始终拂不开蔽目雾霭,茫茫然里望着那一张张意气风发的面庞他只得随声应下以合众意。
      而关于如何应对法家张枢也很快有了主意。相较尹崔正沉稳镇定,无疑性烈如火的洛川更好对付,只需稍加挑衅待人气急便能将情势把控于自己手中。他滔滔说去半天,进或退皆详尽至极,引得众人惊叹不已,连阿季都不由生出敬佩之情。
      于是这第一场对局便决定由张枢主领。说来张枢本意是以阿季为尊,众人也原有此意,倒是阿季心知论才思敏捷能言善道他始终逊色许多,首领之位理应能者居之,况且既是同袍便无你我之分,何人亮眼不是阖组颜面有光?
      他这一推辞张枢压力更甚忙立下承诺非要赢下此局不可,一众跃跃欲试里阿季笑了笑无甚在意,只不过是输也好赢也罢全然不于心中。
      转眼到周四又是一派死寂疯长,随钟响岑春华闲庭散步而来,瞧见屋内风语滞碍书册一放她浅笑招呼道:“同学们,早啊。”如熏风恰至吹散一室阴霾。
      几息过后尚不等岑春华提起张枢就已抢先开口,“先生,这回我们想坐主位…”说着他转头直直望向洛川一字一句重声言道:“挑战法家的同学。”
      果不其然洛川本盈着笑意的面上冷色渐显,又深压于了那紧蹙眉宇之下到底未有怒意酝酿,可这平静如水月镜花待双方落座他忽地嗤笑一声挑眉刺来,“儒家的同学,你们儒学那套最是虚伪迂腐还敢来挑衅?”
      这话委实不客套,可洛川还觉不够竟是直言讽刺起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你让现在的人再恪守旧时这套未免太过荒谬。还是说你们想用封建旧道德继续禁锢民众?”
      张枢眸光稍暗却笑得越发春光烂漫,“洛同学这论断下得太早了些吧,我们已在旧儒学的基础上改良出了适应时代的新儒学。”不紧不慢间端得是成竹在胸。
      “哦?洗耳恭听。”洛川岁虽不屑俨然,仍被“新儒学”三字挑起了些兴致。不想张枢话头一转竟忽然问了他句,“在此之前我想先问洛同学个问题。假如必须要选一人做朋友,你是会选林季同学还是街市的地痞?”
      众人不明所以洛川亦不解来回扫过几眼还是随口应付了句。“林同学。”
      “请问为什么是林季同学?”
      面上不耐愈显洛川压了压眉峰望向张枢的神色多了几分厌烦,而他眼中荒诞纵横仿佛所望非人不过丑角翻跃,“林同学为人谦和有礼,是人都不会选地痞流氓。”可他仍是答了像是已不再将张枢放于眼中。
      当是吹捧周遭戏谑私语乍起,质疑声里张枢气定神闲荣辱与共般昂了昂头倒真似应了众人之想,只是一张口如神珍定海瞬息止了风浪,“这就是我们所想提倡的仁。”说罢悠悠一笑尽览万众错愕。
      眼见所愿达成他乘胜追击侃侃而谈,“简而言之就是仁、义、礼、智、信,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而信由董仲舒提出意为重诺。洛同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正是因为林季同学身上体现着仁这个字,正如他所言是人都会更愿意和品行端正的人相处,这不正说明人们需要德行。”
      而阿季被再三提及不由扶额避让,虽早知战术如此仍是腼腆不已,到底未想到会得到连番夸赞还是于辩论场上,又不得不叹一句张枢确然天赋异禀,无论谈吐抑或手腕担得起这主领之位。
      至于洛川…阿季望去入目当局者迷。
      “你们改来改去还是三纲五常那套?”洛川浑然不觉神色散漫全不当回事。
      殊不知张枢乐见其成,“怎么能一样呢?洛同学这么问将‘礼’置于何地?”问罢他故作惊诧解释道:“三纲是‘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等级秩序之下的绝对服从属于‘礼’的范畴,而五常之所以被称为五常是由于孟子提出的性善论,他认为前四点每个人生来都拥有。洛同学不明白其中差别吗?还是需要我细细讲来?”
      分明刻意含糊于他口中却成旁人不是,那声疑惑恰到好处掩了几分逗引又好似真替洛川着想一般。洛川本就是个烈性子听不得这等叫阵当即便要怒起呵来,不想下一瞬就被身旁之人伸手按下,随即尹崔正那如夜溪淙淙的嗓音骤然响起,“这个‘礼’是礼制并不是你最初提到的礼仪,对吗?”
      见谋划落空张枢面色一滞转而望向尹崔正扬起的笑容愈发盛烈,“还是尹同学聪慧一听就懂,洛同学你可得多多学习啊。”可这回任他如何寻衅洛川只别过脸冷哼轻叱了声,“油腔滑调巧舌如簧。”
      对此张枢噙笑坦然应下,“谢洛同学夸奖。”引得洛川怒目瞪来,他却熟视无睹一改先前隐约其辞,“无论孔孟之道还是之后千百年的学说里‘仁’为表象核心却始终都是礼制,不同的人遵守不同的礼仪,如此将人划分等级,久而久之下级的人就再不敢反抗上级,这就是封建之处。而单单道德观念的仁不过引人向善,并不会成为枷锁束缚住每个人。”
      阿季心知他这是变了策略,有尹崔正拦于一旁再盯着洛川已无多大用处。可不料洛川脾性之暴躁远超他们所想,纵受制于人仍不忘呛声道:“‘礼’和‘仁’能不能拆分?又怎么拆分?说得轻松你怎么敢肯定你口中的仁不会重走封建老路?引人向善…纲常伦理也是打着引人向善的名号行的却是压迫民众的事,看看这几千年的‘引人向善’把民众变成了什么样?愚昧麻木逆来顺受,这就是你们儒家所谓的仁?”
      尹崔正没拦住人叹了叹,张枢则笑弯了眉眼从容不迫回敬回去,“洛同学这话说得,你们法家的‘法术势’不是更主张以威权压制手下的人吗?”说着不等人反应便高声呼唤向了身侧,“方铎你来为大家具体讲解。”
      洛川被将了一军得意碎在面上,偏方铎与他关系不差,于是胸中郁气难疏到底只得愤愤咽下。
      而自听闻呼喊方铎就已慌忙停笔,待翻出文稿细望了几遍才攥拳板正了容色,“我们由性善论出发,将仁、义、礼、智、信作为方向,通过教育依据中庸之道在保证自由与个性的前提下尽可能引人向善。关于洛同学的疑问其实我们也想到了,‘礼’之所以落后是因为本质维护的是封建统治,而我们这个时代将朝着人人平等发展,所以礼制自然而然被剥离,剩下的仁所引导的是天下每一个人。”那绷得极紧的脸庞、稍显磕巴的语句衬着满面稚气无端惹人怜爱,本还针锋相对的两组人马见状也渐渐消了火气,至此张枢的计谋如他所愿应了十成十。
      之后的肃静持续了良久,有人挥笔记录,亦有人冥思苦想,台上岑春华眉眼深深逡巡一会,含笑垂首借了只笔随众人一道书写起来。
      不知过去多久尹崔正由深思里缓缓抬眼,澄明的眸中不见喜怒唯有镇定始然,“当人性与道德相对立如何引导?届时究竟是加重约束还是尊重个性?中庸之道说起容易做起难如登天。”他随口一问却打破了这薄冰遍布,也一下切中了要害。
      莫说张枢失语,连阿季都无法立下确言,这正是他们一直困扰之处,思来想去讨论许久仍缺个妥善之法。可眼见局势扭转张枢不愿坐以待毙偏又搜肠刮肚不得,于是蹙眉频频瞥向阿季,虽面上不显可那反复轻触衣摆的指尖到底展露出了些焦灼。
      阿季于他身旁怎能不察,只得稍一思索接过了话头,“当人们皆心存善念就不会轻易行恶,哪怕一瞬迟疑一瞬悔悟,只要一瞬多过一瞬终有一日天下大同。”
      那瞬无人注意之处本闭目养神的梁笙竹蓦然睁眼目光越过层叠人影径直落在了阿季身上。而阿季自然无所觉只顾关切尹崔正的举动,于他心中能一语点破缺漏之人更得小心应对。
      须臾后只听声询问如古刹钟鸣回荡屋室。
      “天下大同…依靠仁政就能天下大同吗?”似喃喃自语又似惑然不解,水鸟斜飞间掠起尹崔正眉目涟漪随之招来漫天云霞蔚然,“在治国理念上儒家的礼制规定了人与人之间的礼法关系从而稳定秩序,而法家的法制通过法令施行维持国家运作。放在旧时代二者殊途同归相辅相成,放在当今如你们所说时代正向着人人平等发展,前者已再无意义,唯有法制仍能担起这重任,也只有法制才能做到律法面前人人平等。”
      他那极亮的眼眸里盛满着瑰丽斑斓,亦猝然拨动了阿季脑中之弦。
      平等…法制…儒学…仁…长久盘根错节的思绪一下清明,那刻阿季终隐约触及到了雾霭之后的辽阔天地。
      是兼容!是儒学的兼收并蓄!为何非得有所取舍?二者本就可共存不是吗?况且剥离礼制本就需要有所替代,岂会有比法家更合之学说?他竟将自己困了如此久,什么胜负输赢,什么规则如此,这不就是双全之法吗?
      阿季哑然失笑想自己苦恼些许日不知变通委实榆木了些,如今只要说服法家同学即可。念及此处他略带急切扬面望去恰逢屋外清阳容与泼墨散金晃晃然间宛若珠玉蒙光映亮屋室,亦惊起一片目眩神迷。
      而阿季仅是笑着和着那万千光华意气飞扬韶华正当,“确然,一个国家的稳定离不开法制。”语调轻轻尽是坚定。
      随之疾呼纷至沓来。
      “谦玉!”
      “阿季哥!”
      “林同学?”
      ……
      顶着一众或震惊或怪诞的目光阿季虽胸中豪情激荡仍不疾不徐缓缓道来,“我一直在想儒学究竟有何特性?就在刚才才想明白是包容。儒学自汉朝起成为正统,说来罢黜了百家,可法制同样存在了千年,又好比每逢改朝换代战乱方歇颁下休养生息的政令可见道家的‘无为’,更莫提后世的理学心学融合了佛学。在所谓正统的表象下,儒学用它特有的包容兼收并蓄着百家学说,所以我以为仁与法并不冲突。”
      说罢他眼中迸出星陨绚烂衬得在场俊杰满面懵懂堪比孩童,其间有瞠目结舌如洛川张枢,也有难辨神色如梁笙竹,连岑春华都一时忘了落笔任墨汁泅开斑斑痕迹,最后还是尹崔正率先回神眸色明灭迟疑不已,“你…这是什么意思?”
      “两家学说各取其优,既然出发皆是于国有利,何不联手共创盛世?”
      这话一出吸气之声此起彼伏,洛川终于反应过来许是的确被骇到他颤着手缓缓指来竟是难得的磕绊语塞,“你…你……”向来伶牙俐齿之人却在那刹再说不出一句整话。
      阿季堪堪冷静后知后觉自己的提议有多惊世骇俗,可放弃断然不能,现下想要说服众人或许…能从先生处着手,念头乍起他便已转身恭敬询问而去,“先生,我的确是基于儒家学说并未违反规则,请您定断。”
      迂久之后台上的岑春华才自凝视里绽出抹由衷笑容,霎时山青花燃她眉间融融似有飞燕盘桓一张口如叹如赞,“林季,做得很好。”随即环视而向周遭语调温煦落下定论,“规则没说自然可以。”
      得了首肯阿季信心倍增再度望向对桌,“法家的同学你们愿意加入我们吗?”
      “如果我们不愿意呢?”洛川总算寻回了往日机敏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余下的同学则不知所措瞥向尹崔正皆在等待。而阿季自然知晓不会顺利却继续开口诚恳请求道:“治国缺不得法,安邦少不得仁,请再考虑考虑。”
      那霎尹崔正按下正欲言语的洛川叹息一声轻不可闻,“林同学,我输得心服口服。”可他面上无甚憾色反倒希冀隐约朗然,那漾着细碎星光的双眸一一划过周围人的脸庞最后落在了面色颓败的洛川身上。
      对视之间已然明了,他安慰似地轻拍了拍洛川肩头随之定定望来,“你的提议我们答应了。”
      此话一出阿季心下大安亦如释重负般呼出口气,却仍不忘起身深鞠过一躬,“相较分出个胜负,我更愿合作共赢。”于他敬重举动里法家同学面色稍霁不复沉重。
      至此张枢再遏止不住欣喜崇拜,“谦玉!你可太神了!你是怎么想到的?”他兴奋一喊骤然开闸噪杂谈论如洪水倾泻席卷屋室内外。
      “对啊,阿季哥,你是怎么想到的?”方铎紧随其后好奇一问挑起了所有人的兴趣,于是连尚有些不服气的洛川都冷哼着质疑而来,“还怎么想到?这不是你们的计谋吗?别装了。”
      闻言张枢堪堪分予了半分诧异目光,“洛同学,你怎么会认为除了谦玉我们其余人能有这样的奇思妙想?你未免太高估我们了。”说罢也不顾洛川怎么如遭雷劈再次满面期待盯向阿季。
      纵相处了有段时日阿季依旧不擅长应对张枢时时处处的热情吹捧,于是他拘束避了避周围视线,“其实之前我就一直隐隐觉得自己忘了些什么却总也想不起来,方才经尹同学醍醐灌顶一语我才想到是儒学的包容性。尹同学那番法制言论当真振聋发聩。”他真心夸去颔首感谢,法家一众的同学亦摒去了最后一丝芥蒂纷纷送上心中称赞。
      顿时屋内一派祥和安宁哪还见先前剑拔弩张之势,这儿有人欢喜,那儿就有人徘徊不前,角落处一阵喧闹后人群中推搡出了个同学,那人犹豫再三不断回首到底还是磨蹭着张了口,“那…那个…林同学……”
      他声音不大却蓦地压下了所有热闹,而待目光齐齐汇聚羞赧间话都未能说得完,“既然你都提到了‘无为’…”
      阿季认得那是道家的同学,也当即明了那言下之意,见他极难为情般低下头,心思稍动有了主意,“说起个性便不得不提及庄子。《齐物论》有‘三籁’之说,地籁是风过孔窍,人籁是人吹管竹,而天籁是不靠外力孔窍自取,也就是顺应万物本性尊重其间差异,这正是个性及尊重个性。”
      一语落毕那同学松了口气终不复窘迫难堪,而阿季尽收眼中继续说了下去,“早年我看《道德经》觉得格外有趣。‘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世间之事皆有对立两面互相转化并非一成不变。‘反者道之动。’相反相成物极必反。‘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凡事想取得成功都离不得点滴积累。”
      “我一向喜爱‘中庸’这词,不偏不倚恰如其分是为‘中庸’,而儒道两家所共同推崇的正是中庸之道。且任何变革想要成功都得有个循序渐进不断积累的过程,若说安邦少不得仁,那仁之施行亦少不得道。”阿季这番诚挚话语无疑递了个极好台阶,道家那位同学也有所觉回望而来无声感激着这等体贴解围。
      照理本该询问意愿了恰一瞬之间灵光乍现阿季一愣生生止住了口畔之语,短暂出神后却是越过众人望向了尹崔正,“尹同学,或许我能解答你方才所问了。”
      “说来惭愧我素来谨小慎微生怕言行有误,直至遇见了位友人,她为人坦率开朗处事大方得体,追求自由独立想要成就番自己的事业,我想她是位极有个性的女性,而我也从中受益颇多。至后来我见到岑先生,再次目睹了同样耀眼夺目的个性。于是我想个性一词本就不应与道德背道而驰,人性有善恶,可个性并非人性。道德为底限越之才为过如此便能最大程度尊重个性,旧道德按尊卑规范人们言行所以容不得半分个性存在,而新道德旨在引人向善至于范围可再作商定。”
      洋洋洒洒将那瞬灵光尽数言明,阿季才悠悠想起还有人等在远处忙不迭致歉连连,“抱歉,岔开了会。”随即又郑重问道:“道家的同学你们愿意加入我们吗?”
      呆滞的人群爆发出剧烈讨论,本被耽搁的道家同学方转醒虽茫然却毫无轻慢之感自然而然便应了下来,于是喜色蔓蔓攀上愈多眉梢,至一室近乎覆满角落处始终冷眼旁观的几人更显格格不入了。
      以梁笙竹为首的墨家同学盘踞一隅皆有冷色,一时泾渭分明很快引起了阿季注意,遥遥一眼里冷暖交锋间似有风雪悄然酝酿,他面上欣喜褪去知晓接下来定会有场恶战了。可钟声响得恰好一切的和睦龃龉也随之偃旗息鼓,唯余将来的一战萦绕于每个人心头燃起烽火隐约。
      距周六的一日不多不少正给了大伙再做谋算的机会,相较先前阿季他们的队伍竟有了浩浩荡荡十余人,商量之后为保公平各家选取两人一队迎战墨家。而对战术张枢又有了新想法,基于上一场阿季的临机应变他大胆提出求同这一方向,可无论原本便有的学说对立,抑或墨家那几位同学中颇有几个硬骨头,求同远比寻异难上千倍万倍。
      所幸集三家之力各抒己见倒也有所进展,其间偶有张枢洛川斗嘴引来阵哄笑平添些许欢闹,阿季于旁始终未发一言,如此齐心协力的时刻静静听着即好。
      张枢本就足智多谋加之身旁有了更多助力极快便制定好了战术,依旧由他为主领洛川与之配合,尹崔正坐镇后方以应不时之需,而对上梁笙竹的重任唯有阿季担得。提及梁笙竹一众面沉如水,反是张枢无甚担忧直言区区败将远非阿季对手,有趣的是众人还真听进去了当即沉郁散去云破青天现。
      阿季无奈笑了笑心中并无把握,他也从来不觉自己能一直独占这鳌头,为不辜负同窗信任只得竭力而为了。
      转眼便至周六清早,因着前夜落了场雨十月天里竟难得有了几分冬日寒意,阿季出门时被那扑面冷风灌了个正着不由寒战乍起。何叔的厚衣物正是此时匆匆送到的,他还备了壶热茶唯恐阿季挨冻半分。
      说来经由长久用药修养阿季已不再动辄病痛,可似乎长辈们依旧固执认为他体弱多病受不得半点风凉于是处处替他仔细着,他亦在日复一日里由最初诚惶诚恐满心回报到现下欣然接受,家人之间本就毋需过分客套。
      今日也是他伸手接过笑着道别,坐上车打开报纸怀中水壶暖入心扉哪还有寒意沁骨,这般好的心绪待步入讲室见到楚汉相争似的两波人马时忽地绷紧成弦,阿季无谓胜负却独独害怕辜负大家期望,是乎重压之下再没了笑容。
      上午的课结束于暮气沉沉里,下午的课开始于角声此起间,岑春华到时两方早已坐定桌前对峙多时,而这场决战至此终才打响。
      出乎意料梁笙竹坐于主位却如玉塑牙雕始终垂眸未语似沉思抑或等待,半晌竟是他身旁之人揶揄问来,“呦,这是联手了?那我们是和谁在辩?儒家?法家?还是…道家?”说着他瞥过眼道家同学面上讥嘲昭昭。
      对此熟悉挑衅张枢反是扬起笑容迎了上去,“都可,不过主要还是由我来和墨家的同学们商议。”他这商议二字用的极妙伴盈盈笑意显得格外和善可亲,可那位墨家同学浑不吃这套冷言相向,“我们可不是没骨气的道家,也不是三言两语好说动的法家,墨家自古在反儒这件事上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而我们墨者从来‘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一番慷慨陈词成功令得话中所指皆变了脸色,张枢却充耳不闻般仍挂着满面煦暖可一张口同样有了几分不客气,“事无绝对华同学,不如大家好好来论一论墨家的学说,毕竟传承断了上千年,怕就怕墨家的同学们还没我们这些瞧不上眼的对手来得清楚了解。”
      “荒谬,论就论。”果然被戳到痛处的华亦珵气急败坏。
      见他中计张枢愈发从容不迫,又见梁笙竹从头至尾风雨不动好似真就不过问一般于是心下稍安大刀阔斧起来,“墨子说为政的根本是‘尚贤’和‘尚同’。‘尚贤’是指尊贤使能不拘一格,‘尚同’是指天子‘一同天下之意’从而由下至上层级服从以达到‘天下治’,不知道我说得都对吗?”
      “没错。”
      得到肯定张枢敛下笑容故作苦恼道:“我怎么觉得这‘尚同’熟悉得很…”话还未完他身旁洛川就已冷嗤答来,“能不熟吗?和我们法家的主张异曲同工,集权维护统治说得倒冠冕堂皇。”似笑非笑间斜睨去一眼,“还有思想统一那套不是你们儒家最擅长的吗?”
      这话不甚客套,不似队友帮腔倒更像冤家路窄碰上总要呛个两句,偏偏张枢从未动过怒相反处处包容,竟也有了几分古怪和谐。
      可华亦珵无法容忍这等混为一谈急忙撇清,“我们可不同…尤其是和儒家。墨子主张‘兼相爱,交相利。’光是‘兼爱’这一点就和你们儒家的‘亲亲’截然不同了。我们墨家提倡爱无差别,不分厚薄亲疏,儒家自从孟子提出‘爱有差等’后这样的观念持续了几千年,二者有着本质区别。”
      屋内静了片刻,只因他之所言句句属实,而这正是求同首要困难之处。所幸张枢早有预料对策也已就绪,“其实吧…我一直很好奇真有人能做到‘兼爱’吗?”他惑然一问不待对面反应又复而问去,“墨子不是在《非儒》里说孔子自己都做不到仁义更别提他的门生,难道墨者就都能做到‘兼爱’吗?”
      立时趁着墨家众人愣神间隙新的提议应运而生,“我们做个假设怎样?”
      “假使华同学你品行高洁博爱天下是难得的贤士,努力想要引领人们互相帮助共谋福利。可渐渐有人发现无论他们回不回以等同帮助你都始终如一,于是就会产生多谋一分利的念头,反正是蝇头微利无关痛痒。一个人如此想很快就会有十个人如此想,久而久之就有人不再满足于蝇头微利了,贪婪的本性不加遏制就会像出笼的野兽,最后成为风气反扑掉这世上最后一个贤士。”
      “人性捉摸不透,所以我才认为‘兼爱’难以做到。”最后他瞧着那张张几度变换面色的脸得出了结论。
      “你们不是提倡性善论吗?”华亦珵翻了翻手下笔记质问脱口而出。张枢却是笑得春水漾漾,“我们在和法家同学商讨的时候做出了改动。谦玉说人生来如白纸一张,可随长大所见所闻所感无一不影响着品性,从而为人处事举止各异,善人也会有恶念,恶人也会善举。所以我们融合了法家思想,将法制取代礼制,以法作为道德最低界限,往上利用仁进行引导。”
      “这也行?”闻言华亦珵不可置信失声喊道。
      回应他的是洛川傲气纵横的一眼,“怎么不行?这几千年里不都是律法在帮他们儒家兜底吗?”而张枢于旁只耸了耸肩一副听之任之的模样。
      若说先前还不解,现下在座才真正明了张枢用意,虽他与洛川二人表面争锋可此种敌对似的附和往往教对手无从反驳竟是比之寻常配合更有奇效。显然华亦珵语塞败下阵来,一派局势大好里忽有一人紧接过了话头,“你们口中的仁不是更难做到吗?中庸之道说得好听行事不偏不倚又有几个人能做得到?”
      那是华亦珵身边的唐尧,平日沉默寡言不见与谁交好,可今日一推眼镜径直望来间竟有了几分莫名凌厉,“那我也来做个假设。假使张同学德行出众当世典范,一直倡导尊重个性与人为善,可底下的人到底比不上难以衡量把握,于是又渐渐走上了老路,既然二者难以兼顾不如取其一,自然是规范德行更容易,急功近利的人怎么会放着捷径不走?”
      “所以我认为你们提出的仁更难做到。”三言两语反将一军唐尧以其人之道还之了彼身,反应之迅速不由令人刮目相看,谁也不曾料到这位素来独行事事不出挑的同学竟能有如此巧思。
      可张枢素来才思敏捷自是不遑多让,“我当然不行,可我们的林季同学就能做到。”他接得顺口答得理直气壮全不知身旁阿季红了耳尖差些呛到,亦未觉梁笙竹鸦羽般墨乌的眼睫稍颤如松枝扫下簌簌落雪有了一瞬万物复苏之兆。
      略不正经的一语后张枢突然正了正神色,“其实这也是我们一直犹豫的地方,任何观念都应该因时而变,施行过程会遇到什么阻碍问题谁都说不准,但我们始终相信就算目前没那么显要,仁这一字一定为后世千秋万代所需,更何况唐同学你不觉得人人都有德行或许就能做到‘兼爱’了吗?”他难得如此真挚非假意装作更非计策使然,一番肺腑之言令得唐尧陷入沉默屋内也再无声息。
      彼时梁笙竹眉间瘦雪消残料峭风寒里他忽抬眼望来,那一眼似唤醒天地自此白梅迎春桃李争芳,而他水波不惊落下阵春雷滚滚,“想我们加入?”寡淡语调陈述的话语一下便掀起了骇浪惊涛。
      狂喜于面上绽放张枢一个激灵匆忙迎上,“那是再好不过。”
      可梁笙竹自始至终不曾分予旁人半分目光,那双星夜黑漆般的眼眸所注视的仅是阿季也唯有阿季,“林季,说服我。”此刻他的嗓音不复冷然执拗得近乎燎原。
      四下屏息间阿季愣了愣却是生出了果然如此的念头,早在定名单之时他就已有所察觉来者不善又不愿如此揣测他人,现下得以印证虽不知缘由可为他身后队友他也不能退让半步。
      于是无奈叹了叹他稍作思索回望而去,“梁同学,墨家学说于我们而言至关重要。我曾想过儒墨的对立始于何处?墨子也曾学习儒学怎么就另立新说立于了儒家的对立面?”问罢他顿了顿踌躇间梁笙竹已冷冷吐出了两字,“出身。”
      阿季舒了口气这才接着说下去,“然也,出身及经历决定他们看待事物的不同,贵族之后自然心向贵族,平民之后自然体恤平民,于是前者想要维护贵族权势,后者想为平民争得利益,自然而然呈现出对立之态,可两家学说真就无法相容吗?”
      “‘尚贤’提出任用贤能无分贵贱亲疏,纵观千年里选拔人才从先秦世袭卿禄至汉朝察举推荐再至魏晋起由中正品评九等,终而成科考以试取人平民百姓这才有了金榜题名的可能。若说‘尚贤’是无论出身皆能有平等机遇,那科举算是达到了,且选官之权渐收朝廷,贤士由下至上选拔而出,说来也略带些‘尚同’之意。”
      他娓娓道来将心中所想尽数倾付由起初沉着至越发激越思绪翻涌只消盈溢而出却被梁笙竹直言打断,“直说吧,你准备怎么相融?”这一语正正切中关要。
      阿季定了定心神压下胸中澎湃也不再多待,“古时国之主人是帝王,帝王需要儒学维系统治,可现下已再无帝王,不知梁同学可想过当今时代究竟何人才是国之主人?”这回他不等回应就已自顾答道:“我以为是千千万万的民众。”
      话落阖屋寂然相较一众迷蒙不解梁笙竹却倏尔变了脸色,一时镜水分崩沉静不在,他那常年覆雪凝霜白璧无瑕的面庞终是染上了大片驳色,“你的意思是…”伴呼吸急促言语愈发艰涩半晌才将口中之话问出,“将墨家作为根本?”
      阿季颔首继续解释道:“墨子因平民出身虽后来位至士大夫追随者大都是工匠及底层士人,这便决定了墨家学说以民为首。而儒之一字人之所需,儒者理应肩负万民之需。民众需要什么?钱财?衣食?安定?我想是活得像个人,不再有三六九等,不再有压迫盘剥。或许这片土地将来会迎来位崭新领袖,那一定是位民心所向能将人们放于心间首位的人。墨子说‘选天下之贤可者,立为天子。’没有天子,‘选天下之贤可者’却是仍适用的。”
      梁笙竹心领神会顺着想去口中喃喃有词,“法家的法,儒家的仁,墨家的民,以民为根本法为里仁为表,法能保证人人平等,仁能达法所不能及,三者互相交融又各起作用…”猛地他止住了所有话语如被扼住咽喉,唯指节不断收紧泛白透露出些心绪起伏来。
      许久他陡然攥紧双手强撑着冷静反问而来,“你认为可行?”
      “值得一试不是吗?”阿季亦回以一问。
      “以你们儒家之名?”梁笙竹依旧不愿退让。
      阿季却觉这由头荒唐至极,眉头一蹙想也未想反驳而去,“名号而已如此重要?难不成一己之胜败比民众将来更重要?”可待瞥见周遭同学瞬时惊醒过来。是啊,输赢于他无足轻重,可他的队友们对此抱以了万分热忱期望的正是一个定论,他不能亦无法不去顾及他们所想,所以纵退让一步能换来对方松口他也不能如此做。
      是故阿季退怯了,一时两厢无言僵持不下又到底谁都没再开口,而众人仍跟不上思路云里雾里半天都未能反应过来,不知过去多久才渐渐有人醒悟当今情势为何,于是满堂欲言又止间还是张枢率先开口打破了僵局,“谦玉,去做吧,比起输赢能参与进来已经足够荣幸了,我更想亲眼见证这个新学说的诞生。”
      由他起头附和之声似春汛泛滥愈加纷纷。
      “我们也是!”
      “去吧林同学,我们和张同学想的一样。”
      “输就输没什么大不了,就像林同学你说的民众的将来更重要。”
      ……
      一声声高呼里阿季怔在原地不知怎么红了眼眶,眼前有期许、有鼓舞、有赞同,独独没有憾然失望,那刻他胸中万千波澜翻涌柔抚过心海岸礁,深深浅浅印迹斑斑,待朦胧复而清明他将那一张张振奋脸庞镌刻入心,随即再不犹豫盛着满身厚望直直望去,“梁同学,若我们愿加入你们冠以墨家之名,可否再作考虑?”如此孤注一掷,又如此坚定不移。
      随之目光齐汇如刀似箭破开了梁笙竹苦苦粉饰的表象,他愣在那空寂的眼中再无倔强,一息少顷久久无光,半晌紧攥的双手猝然一松颓色尽显,“民心所向,你赢了。”
      下一刻欢呼爆发响彻天际,由张枢引头祝贺之语纷至,有人喜形于色,便有人欢呼雀跃,更有甚者手舞足蹈只差来上一曲,人人都在欢庆着这场来之不易的胜利。唯有阿季望着梁笙竹生不出一丝快意,那般轻的话语,那般苍白的面色,那般高的心气,得多难说出这话,他不愿见傲竹枯败于是慎重言道:“我们同窗之间从未有过胜负。”
      可梁笙竹那张灰败的面庞到底再未有过生气。
      适逢此时掌声自台上而来压下了所有热闹,岑春华凝眸些会竟是少有的叹为观止,“林季,你以后一定会有番大作为。”一石惊起千层浪于此笃定言语里阿季受宠若惊再顾不得其他忙起身鞠躬推却,“先生谬赞。”
      岑春华却是摆了摆手,“你要相信我识人的眼光。”
      顿时红霞烧遍脸颊耳尖阿季一向不擅长应对夸奖呆站间正巧瞥见角落几人满面消沉落寞,竟是最早就已惜败的阴阳家同学,他羞涩方歇心思一转恳求向了台上,“先生,我有个不情之请。既然我们已海纳百家再无胜负,能否为所有同学都加上分?”
      阿季亦忐忑可又无法不开这口,若独留阴阳家纵他们几家已至人和他依旧心中难安,大同之一词本就有众乐之意,只是…如此请求会否过了些?
      岑春华却是笑着颔首应下,“好,依你。”眼中赞赏更甚。
      阿季见阴阳家的同学终得展颜这才心头一舒任忻悦攀上唇角眉梢,“谢先生。”
      不知由谁人起高呼声再度充斥屋室内外,那一刻敬仰汇集之处似有神像身披霞光丰姿凛然,栩栩如生下宛若盖世英豪屹立天地,而一垂眸又尽是神佛悲悯,他笑时春山葳蕤,他静时江海无风,他诞于苍生亦心怀苍生。
      刹那古钟悠悠作响唤过千载不灭英魂,阿季方醒回身拥向万丈红尘。
      那日后来他坐上车接过雅南来信,见伯牙子期知音相逢,楚思衡之好历数难尽,窗外已是流云漫天。

  • 作者有话要说:  三场辩论终于都结束了,终于再也不用写辩论了,太折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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