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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第三回 ...

  •   阿季近来过得并不甚好。
      先是组队无人问津以致孤身一人最后不得以与方先生同组。他仍记那日课上谈及分组之事唯他茕茕孑立,于一众看戏目光里方风吾抬眼望来扫却风雪无喜无怒,“正好我和你一组。”霎时奚落化为同情,至此围绕他的便再不都为冷眼了。
      阿季也顾不得他人所想,单就每堂课能平稳度过已耗费他大半心力。方风吾自是严厉,所提要求更为苛刻,今日背诵生词,明日流利对话,全凭他一念之间。只苦了阿季较之旁人难上不知多少,纵勉力亦才堪堪达成。
      而另一桩苦恼之事与木师楼有关。
      本当那日寻衅不过偶然,谁知这段时日竟如噩梦缠身,仿若处处皆有此名,仿若如何都躲避不得,阿季这才知晓原来木师楼在学校出名如斯怎么绕都绕不开。
      文学社的中流砥柱,他真不知自己何时惹恼了这般人物。
      最初仅仅三两句讽刺无伤大雅,只是渐渐那话越说越难听至偶有推搡也不过月余之间。阿季总也忍让以致整日提心吊胆,这学上得倒似场牢狱之灾,他亦一日比一日沉寂,本就拘谨的性子久而久之再未有过展颜。
      如同一朝回到从前,他仍是那玩物如履薄冰。
      只是一日躲过一日学校就这么大总有避不过的时候。
      这日午后便是,任阿季落后许多,任路上无甚行人,任一隅僻静安宁,镜花水月随兵戈声起终成一场空。
      “又见面了林学弟。”木师楼的声音远远传来,口吻之熟稔倒好似挚友重逢,偏又语调平平无端透出些古怪。阿季一个冷颤正欲找路离去却见其左膀右臂已然围住了所有出路,眉头紧锁下心知今日是躲不过了。
      而于此间木师楼已姗姗行至跟前,“我早说过见到我要绕着走,林学弟怎么就是不长记性。”一开口便是那惯常的散漫腔调,好似他真就热忱关切忧人之忧,可谁人心中不明了恰巧非偶然天灾为人祸。
      阿季不觉退后几步缄默之下并不愿多言,所幸木师楼本就不在等他作答。
      应其声而出的是那位名为卢韩的矮个青年,“师楼和他废话什么,这小子就是脸皮厚,都这样了还赖在学校里,果然是下九流出身,卖色相也能卖得心安理得。”这话说得尖刻,又带有几分嫉恨,配上那张乏善可陈的面庞竟如魍魉一般狰狞。
      而这样的双簧阿季早就习以为常,他垂眸一如既往忍下了这些肆意羞辱,仿佛视线所及即为天地,天地狭小不过眼前寸尺,他甚至能预料到会有何等血雨腥风接踵而至。
      果不其然下一刻木师楼就已出声打断,“卢韩。”轻飘飘一声呼喊随即化为阵雹雨狠狠砸下,“这你就不明白了,能有色相出卖也是林学弟的本事不是吗?”他目光如刀言语淬毒字字句句狠剐而来堪比凌迟之刑。
      于旁观戏的卢韩却是笑起端得高高在上,“我只是不服气凭什么这样的戏子能进学校,学校又不是戏台子。他还榜首,就他也配?靠奉承讨好得来的榜首,真脏。”
      阿季本就麻木的躯壳冻得僵直,屈辱与无力袭上心头,过往回忆翻涌不息,竟是连他自己都快忘了那些个昏晦无光的日日夜夜。可…戏子何辜?挣扎于这乱世已够艰险,世人的冷眼鄙夷蜚语流言似风刀霜剑步步紧迫处处相逼,难道他们生来卑贱如蝼蚁?
      若他们的亲友知晓该有多心疼啊。
      指尖没入皮肉带来的刺痛令得阿季有了片刻清明,他不觉叹息满目足畔浮尘飞扬。
      正于此时木师楼忽然话头一转悠悠问来,“林学弟,你呢?怎么想?”
      想?有何可想?他该愤怒吗?抑或该反驳?阿季只觉荒谬,始作俑者理直气壮好似这场闹剧不过同学之间寻常问候,仿佛那些落于他身上心中的刀口剑痕堪堪遮掩抚平。为何偏要是他?为何痛恨至此?
      阿季张了张口早已声嘶喑哑,“为什么?”恍惚间委屈汹涌成雾遮天蔽日,泪水盘桓良久又终究未能落下。
      木师楼却蓦然沉下面色随风云酝酿落雷劈开平静表象他眼底似有深渊万丈,“为什么?”反问之下他步步迫近咬牙切齿恨意昭昭,“卢韩说得对,你凭什么踩着江学长的脸面风风光光?”
      江…学长?阿季一颤顿有所觉倒先惊出了身冷汗。
      而此时木师楼已停在了他跟前,伴清秀面容越发凑近眼角眉梢似有戾气肆虐,“凭你是那个傅师长的爱宠?凭他在这个聊城只手遮天?”问罢他欣赏着眼前鹌鹑瑟瑟面上阴鸷更甚,“挟势弄权、狼狈为奸,今日捧得出你这样的戏子榜首,明日冲冠一怒是不是我们整个学校都要为之陪葬?世道就是乱在你们这帮人手里。”
      殊不知阿季虽惧更多乃是气急,他能无顾周遭误解侮辱却见不得友人身受分毫污蔑。傅容逍是如此之好的人,又为何要受他连累平白惹上这等脏污?
      一想到有人征战在外刀口舐血,有人安享太平不知感恩,他既心寒又愤怒以致掌心灼痛连绵那刻再无法忍让下去,“傅师长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低声一句反驳后心中所想便更为顺口了,“他为人正直、忧国忧民,尽心尽力守护一方百姓,从来不是你们口中的小人。请你们为自己的无端诋毁道歉。”
      木师楼一怔几番上下打量如同在望一件稀罕物什,眼中却尽是荒唐怪诞。阿季则因久无回应挣扎不已,可念及那句句刺耳恶语退缩之意瞬息而止,他不知怎么竟生出了股无名勇气来,虽指节攥得泛白仍抬眼直视望去坚定言道:“请你们道歉。”
      嗤笑声起木师楼眉间厉色瞬如烟云消散唯余冷寂依旧,“真是个蠢货。”说罢他兴致缺缺转身欲走,身后跟班随即跟上。
      阿季早已腿软强撑着身躯虽庆幸劫后余生却也仍心有不甘,他始终想为傅容逍正名,始终想听到那声致歉,纵使坎坷难为,纵使争执再起,他都毫无惧意,竟是连他自己也不知那瞬固执是为何就已追上前去,“请你们道歉!”
      只是还未靠近就被人拦下,名为王京的壮硕青年寸步不让,推搡间竟忽然挥拳相向。阿季躲避不及生生挨下,伴跌倒在地口中腥锈四溢,随之而起的痛意如潮水涌来,他怔愣不已既窘迫于处境又哀伤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可惜到底还是未能听到那声致歉。
      此时木师楼却陡然越过身前二人居高岭下冷冷觑来,“有本事你就回去告状,我等着你口中那位正直的傅师长来找我讨公道。”说罢再不理会领着人扬长而去。
      不知过去多久阿季才缓缓爬起,他良久未动任尘土满身任血痂刺目任风过掩下所有伤痛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可他之无能早已斑斑处处。而后钟响嘈杂声四起他惊醒过来木然拭去唇畔血痕,又随拍过衣衫迈开沉重步履蹒跚回了讲室,只是到底再未敢再抬起头来。
      纵阿季已足够避让一路仍落得个议论加身,那些个戏谑目光如重山压顶令他难以喘息,角落狭小容得下他却躲不过碎语闲言,他如往常沉寂隐忍捱过了一堂又一堂课,心中自厌只增不减。
      或许…他本就不该来此,不该奢望这片刻琅琅。
      那日的午后格外漫长,由日头当空至西斜昏黄,阿季浑浑噩噩徘徊良久,他想扮得和往常一样便看不出端倪,可待坐上车饶是刻意垂首仍被宋叔一下瞧见,“阿季,你的脸怎么了?怎么青了一块?”
      阿季这才恍然原来他之所为皆是欲盖弥彰,那又何必遮掩徒增笑料?可…怎能尽数言明?“我…今日不小心摔了一跤磕到了。”讷讷回复间仍是谎言拙劣自欺欺人。
      宋叔自然一眼看破,刚想询问话到嘴边见他神色颓萎不愿多言到底还是咽了回去。其后一路无言,待回到公馆守在门口的何叔迎来,阿季强颜欢笑口中说词却已鱼贯而出,竟是快将自己都说服。
      所幸何叔未曾多问,他得以安然回至房中,门合上那刻镜画分崩碎璧四散映照出万千残像,一像一面皆为他又皆非他,阿季呆坐许久始终认不清全。而后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茫茫惊醒记起课业一时全神贯注到连晚膳都未能顾上。
      与过往一般仿佛笔不停辍就再不会有任何烦恼。
      如此写完功课又抄起辞典未有片刻停歇,不知多久稍停见满页笔墨隐有惊鸿之姿,阿季欣悦顿生倒真忘却了先前不快。正于此时房门忽然敲响一派静谧里分外突兀,他当是何叔来唤一开门入目军服笔挺竟是许久未见的傅容逍。
      大抵匆匆赶回衣衫尚来不及换通身的仆仆风尘,虽面有倦乏可那眼眸亮得惊人,明暗交汇里似狼烟萧索辰星寥落又于东风乍起间吹开天际圆月高悬,傅容逍就如此站在那噙着笑意触手可及。
      阿季一惊脱口问道:“少爷?你怎么回来了?”只待问罢又觉不妥犹豫之下不敢再言。傅容逍倒毫无察觉自顾入内落座,随取下军帽靠向椅背眉目倦乏退却惬意浮现,灯火之下俊美面庞熠熠生光,“何叔急匆匆打给我说家里出了大事让我赶紧回来一趟。”说罢又蓦然叹道:“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接到何叔的电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阿季感触顿生。病时守在他身侧的何叔,出门塞给他银钱的何叔,每日等他下学的何叔,总将好物留与他的何叔,今日又为他之事破例。他真就如此重要?此等关爱照拂又该如何以报?
      他想或许学校受的那点欺辱也算不得什么了。
      恰此时傅容逍久不闻回应由书案望来见那面上青紫赫然随口一问,“脸怎么了?和人打架了?”又以阿季垂头丧气良久无言,他这才渐敛笑意满面讶然,“真和人打架了?”诧异之余几番上下打量后终是端正了神色,“说说吧,怎么回事?”
      阿季自然开不了口,于是越发垂首只消寻到个狭缝藏入其中。见状傅容逍也不强求,反是沉吟些会兀自猜道:“那我就随意猜了…他们觉得你这个榜首名不正言不顺全是靠了我的关系所以处处为难你,是吗?”
      阿季讶异不已愣愣望去半晌都未能想明怎就一语中的至此,眉宇愈蹙间大有西子捧心之态,只是尚未下眉头便听傅容逍一句,“其实我刚进军队的时候也被人刁难过。”霎时瞪圆双目憨态尽显。
      何人?刁难?这回轮至阿季瞠目结舌。虽说初识颇显不好相与,可一相处便知傅容逍是何等友善热忱之人,更莫他提材优干济超群绝伦,阿季如何也想不明白又非自己这般孤僻寡言怎还会有人刁难?
      “以宁军长的权势我去到哪都逃不脱走后门的嫌疑。”傅容逍望在眼中随口解释道,任凭所言几多艰险苦楚他却浑不在意般,“人性的卑劣就在于会为了自己的无耻行径找各种各样足以说服自己的正义理由,所以真相是什么从来都不重要。军营里训练枯燥人人都憋着一股气,他们不过是想找个地方宣泄,而我恰好入了他们的眼。”
      分明是如此沉痛之事却被一语带过,于他口中寻常到与夜色昏晦无异,此等豁然无谓令得阿季钦佩不已,“那…后来呢?”更是对后续种种生出了些迫切来。
      “后来我把他们都打服了。”傅容逍却是语出惊人,说罢侧头瞥来见那满面稚气懵懂似真听了进去,他莞尔一笑骤如山风绕指春江水暖星河相映迢迢复昭昭,“说笑的,你还真信了。”
      他这一笑扫却原先沉闷,亦令阿季轻松了许多。言笑过后傅容逍稍敛神色复归从容,“不过的确是打了一架,我因为违反军纪差点被赶出军队,当时还是太年轻气盛。后来随着军功越来越多我就再也没有听到过这种言论了。”
      闻言阿季暗叹不已,若他能学得傅容逍半分便不至窘迫于此。罢了,他身无所长心余力绌竟还妄想凡事皆能应付自如,他岂有这等气魄?岂有这等本事?他到底只是那苟且偷安之辈。
      他正自厌不想傅容逍话头一转肃然乍现,“但要问我我不后悔打那场架,报国的路千千万万,可如果连挥到面前的拳头都不敢去阻挡反抗,那和软弱无能的前清朝廷有什么区别?越是忍让越是好欺,我希望每位受压迫的同胞都能站起来为了自己去抗争。”说着侧头望来话间深眷隐约,“你那么聪明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怎会不明白…可如何做得到?阿季叹了叹垂眸凝向指尖见那薄茧交错横亘遍布到底仍是问出了声,“我…真能做到吗?”这亦是他始终怀疑之事。
      “怎么做不到?校庆那天的辩论多精彩,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
      于傅容逍坚定话语里阿季愕然望去茫茫然间耳畔如有钟磬声起石破天惊。辩论…尤记那日虽两股战战退怯丛生仍勉力强撑为的不过是心中所爱之千载传承,这便是做到了吗?为自己…去抗争…然也,若连自己都不救自己于危亡之中,难不成寄希望于加害者改恶从善?那该有多异想天开。
      先不论做到与否,逆来顺受本就是错。他将众生皆苦望在眼里盼望民众能冲破禁锢枷锁自由翱翔于天地,却独独忘了他亦于众生之中,而路始终都在脚下。
      阿季茅塞顿开忽觉先前可笑至极,一直以来他所惧的究竟是流言欺侮,抑或心中虚无幻象?又或是长久以来习以为常?如此想来竟是他囚困住了自己,良久出神间纵万般思绪汹涌面上分毫不显。
      落于傅容逍眼中倒成他眉间晴霭蔚然,“你啊,就是太爱妄自菲薄。”一句笑言几多关切,又终随话落了无痕。阿季方惊醒并未留意只是任胸中惊涛渐息化为句应答轻缓且坚定,“我明白了。”
      傅容逍一挑眉见他再无甚郁色便安下了心来,“只不过这件事我不能出面,替你讨个公道容易,可如果我去了真就坐实了流言,对解决问题毫无益处,不过你放心我会想办法处理好的。”
      于此恳切言语里阿季触动不已,以至怔怔片刻红了眼眶,如此将心比心设身处地,如此披星戴月匆匆赶回,若非他懦弱无能岂会令傅容逍劳神至此?转而又念及他却连为友人正名都无法做到愧疚愈深间到底还是垂下了头,“抱歉…”
      虽如阵雨来去匆匆可傅容逍仍骤有所觉,而伴眉峰崇峻正襟危坐思忖过后他竟也忽然致起歉来,“该说抱歉的应该是我,如果当初不是我让你跟去生辰宴就不会有这样的谣言传出来。”说着说着更是悔意满面随之掠起阵梧叶秋声,“一念之差啊一念之差,我和他之间的事不该把你扯进来。”
      虽未详说可那口中所指之人已是分明,阿季不知他们父子二人有何恩怨,却是知晓纵要道歉亦轮不到傅容逍。尤记彼时他终日混沌浑浑噩噩形销骨立,如同隆冬枝头枯叶于风雪中苦苦飘摇,只差一些便要归入尘泥,是傅容逍不忍残黄,他才能得见来年一春胜景。
      此等恩情自始至终不敢忘,是乎阿季再开口已是哽咽不已,“可我如今能好好站在这里,有学上,衣食无忧,再而为人,皆是因这一念之差。”又伴俯身深鞠一躬眼中盘桓泪水终是猝然砸下,“多谢。”
      无声无息里傅容逍却怔了许久,或是那眼泪蒙蒙眸光潋滟,又或是那声谢重比千斤,他晃神片刻倏尔一笑刹那灯火相映澄碧如洗,“虽然是无心插柳,可你这谢我受下了。”一室辉煌里阿季亦不觉笑起虽扯痛唇角瘀伤却仍似雨过天青云开见日。
      至此傅容逍才拿过军帽悠然起身,“走吧,再好学饭也要吃饭。”
      那夜虽饭菜简朴阿季依旧尽兴,他本欲言语将课业师长一一告知,可傅容逍饭后就动身回了军营,到底也未来得及再多聊上些会。
      此等憾然至翌日立于校门前却成他面上转瞬迟疑,人世之事往往知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尤以阿季惯常多思是乎总有忧心。可出乎意料一整日竟都相安无事,他反倒越发惴惴,好似那困兽之斗,既已心知在劫难逃,其后每多一刻皆为漫漫煎熬。
      而至夜里写起课业却又再顾不得其他,明日有方先生的课说不准又要事出意外纷至沓来,他须得做好万全准备。是以阿季挑灯夜读倾尽所能,不想第二日课上仍被问住,方风吾仅一句“你来告诉我这句话里的单语是什么用法?”便令他铩羽而归再不敢多言。
      那堂课阿季领了罚却也寻到了缺漏所在,他学了如此久英文竟从未深究过词句用法实为他之过失,于是当即下定决心重头来过,如此细想起步骤举措竟兴致盎然了一上午,至午休时分还沉浸其中难以自拔。
      这边他忘乎所以悠悠行回讲室,那边走廊里卢□□眉飞色舞滔滔不绝,阿季方过拐角撞个正着脚步一滞便想逃,可须臾挣扎后还是生生压下了那股惧意。
      既要为自己抗争就再不能步往日后尘。
      恰此时木师楼余光瞥见直直望来,声息瞬息而止鸦雀无声里卢韩面上笑意由夏入冬渐成霜色,只是顷刻又谑笑复起,“呦,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林学弟吗?”随即怪腔怪调步步逼近,“怎么你那位傅师长还没来?我还以为他会冲冠一怒为颜带兵围了学校呢。看来你也没那么受宠。”
      阿季不觉后退几步,伴双眉紧锁心率愈乱刺痛由手掌传来化为声声钟鸣回荡耳畔,这回他听清了其间询问分明——“你不是已经做到了吗?”然也,他能做得到。于是深呼口气阿季强迫自己抬头直视而去,“请问这些论断可有依据?”
      这一问惊到的何止卢韩,连不远处的木师楼都眸光稍凛不复先前松惬。可阿季哪顾得上他们如何作想,撑着发颤身形一鼓作气道:“‘夫市之无虎明矣,然而三人言而成虎。’招考之事若存疑大可以去寻先生们,榜首如何评定一问便知。至于我和傅师长从来都只是朋友,信也好不信也罢,唯有一点——军人守护一方百姓理应得到尊重。”
      由最初磕绊至越发顺畅待余音消散冷气沁入肺腑他发懵的脑中才有了些许清明,似乎也没有设想之中那般可怖,纵真动起手来大不了挨一顿揍,既踏出这一步便再不能后退。
      阿季紧咬牙关静待着风暴来临,可未等到料想中的冷嘲热讽,木师楼先行一步而来伸手按住了正欲发作的卢韩,“一日不见林学弟牙尖嘴利了不少。”似感如叹轻飘一语与他蔼然面色相衬竟无端显现出些山雾缈缈来。
      可这回阿季拂去遮目浮云一字一句坚定言道:“我只是想为了自己去抗争。有人告诉我越是忍让越是好欺,所以无论谣言冷遇,抑或恃势凌人,为了心中坚守我一步都不会退。”说罢恰见王京发指眦裂意有所动,畏惧涌来又随手心一痛化为股决绝,“就算是武力相迫,没做过的事我永远不认。”
      王京怒极正想挥拳,木师楼摆手制止随即鼓起掌来,“早没看出林学弟如此无畏,今日倒真让我刮目相看。”他神色未变言笑之间倒真似流露出了些许钦佩。
      阿季却摇了摇头如同未听出那弦外之音,“其实是怕的,碰上前一刻我还在想着逃,可真说出口似乎就没那么怕了。我以前为人怯懦总想息事宁人由此生出心障,如今亲手破开就算今日结果不好也无甚大不了了。”他越说越轻快伴笑意渐起午后明朗日光里神采愈盛宛若雏鸟振翅同风直上,却也惹得木师楼勃然变色霎时一派黑云翻涌诡谲四起。
      正于此无声对峙之时,乍响的女声如星雨划破天际照亮了一夜晦暗,“你们…这是?”下一瞬春风骤至苏堤杨柳断桥醉舫烟雨迷朦润物无声,而女子由诗画中翩然行来携阵清气荡平天地喧浊。
      那是个极为秀雅的女子,入目第一抹梨白伴莹莹露华凝为身玉骨冰肌,雪色茫茫里直教人目眩神迷,而待细望才知竟是病气萦绕如薄霭经久不消。可她虽有弱柳之姿,却无楚楚之态,反是柳眉星目顾盼神飞,恰似一夕新雨散尽烟云唯余明月清泉皎皎相映。
      泠泠夜风里溶溶清辉间她缓步而至,素色袄裙未施粉黛正应了那句“天然去雕饰”。
      只是此般盛景卢韩与王京却慌忙喊出了声,“师娘!”面面相觑下早不复先前猖狂。
      阿季方从愣神中醒来瞥见那乌发后挽成髻这才心知眼前应是哪位先生的妻子,可…为何木师楼等人面露惧意?如此不可一世之人竟也会怕?他正茫然忽听女子问来,“这是今年的新生吗?”
      琴瑟合鸣里盎然春意随之于女子眼梢唇畔浮现,“真是青年才俊。”她盈盈笑起温蔼和煦远胜万顷天光,亦抚平了阿季心头零星局促。
      而随那一声诚挚夸赞卢韩几人越显急躁,连木师楼都失了往日自若,恰此时女子环视周遭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稍一沉吟疑惑顿生,“午休你们怎么在这站着?”骤如烈火烹熬直逼得三人冷汗涔涔,须臾沉寂后还是木师楼先一步寻回镇定扬起笑容迎上前去,“文学社要招新,正巧碰上学弟想了解一二。您是来看方先生的吧,这又是给先生带的吃食?”
      竟是方先生的妻子!阿季陡然一惊望去的目光不由愈添敬重,也难怪这几人会怕,在学校提起方先生的名讳又有何人不惧?
      而另一边方夫人似是信了柔声细语解释起来,“我来看春华顺带给风吾拿了些他爱吃的糖冬瓜。”说着解开所提布包露出了封存得当的玻璃罐,随即她打开瓶盖热情招呼起来,“你们也来尝尝,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于那期盼目光里木师楼几人却推拒连连,“我们哪敢和先生抢食吃。”眸光乍黯方夫人憾然稍纵又于瞥见角落阿季后骤然吹开满面嫣红姹紫,而她携春色行至伴音容婉柔抓过罐中零嘴递来身后万千光华迸发自此世间再无阴霾,“新同学,欢迎你来到明德。”
      糖冬瓜落入掌心,亦撞入阿季心间,他手捧轻轻却又如重千斤,这声欢迎他等了太久太久,原来也会有人对他心怀期待。那瞬他几欲落泪,为这难得善意,可半晌仅仅眼眶微红到底未曾落下泪来。
      见他神色有异方夫人正想开口询问,木师楼却再等不下去,“师娘,我们带您去找先生。”方夫人被这一打岔忘了方才所想,来回张望片刻还是在声声催促下和阿季道了别,“那我们先走了。”
      直待几人身影渐远再望不见阿季才回过神来捻起块糖冬瓜放入口中,笑意瞬如昙花初绽,而他则眺向廊外天高云淡不由喟叹起来。
      真甜啊。
      那日后来阿季捧着满手糖冬瓜回了讲室小心翼翼包好再舍不得动,可难得的愉悦却持续到了下学,他头一次没有刻意落后随着人群出了红楼,脚步轻快得似要乘风而去般赴向那辽阔天地,只是尚未至校门就远远瞥见布告栏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他以为是有公告亦缓了步伐,恰有青年三两成群谈及此事,他离得不远听个正着。
      “怎么回事这么多人?”
      “听说是今年新生头名的考卷。”
      阿季一愣再迈不开步子,新生头名不正是他吗?他的考卷?为何会被张贴到布告栏?一头雾水下不觉凝神望向了那几位闲聊青年。
      提问者似颇为嗤之以鼻不解问去,“这有什么好凑热闹的?”而回应的青年朗目剑眉英姿勃勃虽神色散淡毫不损其倜傥风姿,“你去看了就知道了。”说罢也不管旁人反应竟自顾啧啧称奇起来,“天才如斯,当真可怕。你以为他们是在凑热闹?大错特错,他们是在顶礼膜拜,这样的神人来我们学校实在屈才。”
      不想惊到了身旁提问之人,“不是吧…连你都这么夸?真有这么神?”对上那张不可置信的脸俊朗青年却无甚起伏波澜,“不信?自己去看看。”
      “去就去,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人。”
      伴那身影匆匆没入人群,阿季倒像听了场评书,其间几多夸诞浮华荒唐得他一时不敢认,新生是他,头名是他,可所谓天才神人断不是他,他只觉这位同学妙语横出当真风趣至极。
      而此时远去的青年也于人山人海中艰难破出了条道。布告栏前的木师楼几人随之显露,他们以维护之姿拦于人前,又仿佛面有不耐,却因离得过远到底不太真切。阿季望见了,闲谈的青年们自然也没错过,是乎下一瞬便有人问出了众人心中所惑,“那几个不是木师楼和他两个跟班吗?他们怎么在那站着?”
      解答的仍是那位俊朗青年,“听说他们不知道哪里惹了老朱,下午课都没上就被罚来看布告栏了。”说着说着唇畔笑意隐约眼中讥讽明晃颇有番幸灾乐祸之态,却又因他气度不凡愈显桀骜不羁。
      而周遭早此起彼伏惊呼四起。
      “他们疯了?敢惹老朱?”
      “勇士啊勇士”
      “依我看是没事给自己找罪受。”
      ……
      议论声里俊朗青年刻意拖长的腔调如惊雷响彻震散蜓雀纷纷,“他们本来不就是江德宣身边的几条疯狗吗?”随即沉默伴风雨肆虐,良久无言间不知何人轻声嘟囔了句,“真不知道江学长品行那么端正的人怎么容得下他们?”引得俊朗青年一声嗤笑再未开口。
      阿季怔怔听完哑然失笑,忽然想起傅容逍当日承诺,虽不知木师楼等人是如何回事,可这事至此也算妥善解决,他想他再不会困住自己了。念及此处本就尚佳的心绪更好了几分,恰天际流云艳烈瑰丽异常他仰头迎过桃李争芳,施然步向校外将荣辱得失尽数抛却脑后。
      而身后闲聊声仍在断续传来。
      “乔柏,我信了…”
      “这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人物…能写出这样的神仙文章!谁都别拦着我!我一定要去见见这位神人…好好膜膜拜膜拜!”
      “…亏我之前…还听信了传言…这样的人都需要靠关系…我居然还信了…太丢脸了…。”
      “…丢的…何止是…你…一个人…的脸…某些人…拖着我们一个…学校的…同学…都出尽了…洋相。”
      ……
      阿季却再未回首望过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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