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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三回 ...

  •   时至十一月西风渐紧,阿季早早就裹上了厚围巾,秀满婶的手艺自然不俗,可那过分艳丽的颜色委实乍眼了些。阿季推托不得无奈戴上一路引得注目纷纷只得将脸埋入其中,他这一躲却是更显红花玉蕊蔚然成霞。
      自此满是青灰的学校迎来了抹打眼亮色。
      而于这十一月亦发生了件大事,校长魏琅将受邀前去济南友校要于前三年级各选出一位同学共往,消息不知由何处而出却很快闹得沸沸扬扬,尤以一年级的新生们才刚入学对此格外关注。
      众人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眼巴巴盯向了阿季,彼时阿季正忙着钻研手札无暇顾及,可不久他就收到了通知,于是乎争论的方向便成了二三年级的人选。其间有个名字反复提及,阿季本埋首书案闻声蓦然止住了落笔,江德宣三字如梦魇攀附令他不由想起了另三人,那一月的欺辱仍历历在目,对于这位江学长他是不太愿相见的。
      当日校庆他当众驳了这位学长颜面,无怪其亲近之人想出这口气,江学长莫约也不知内情,只是他到底因此受尽羞辱若再见定不知要如何面对,若二年级选中之人为木学长又该如何是好?
      念及此处他越想越头疼一连几日无精打采,家里人当他忧心出远门,同学们以为他太过勤勉学业,此间苦恼唯阿季自己知晓。不惧是一回事,不愿是另一回事,可选人之事由校长定夺,似乎除却淡然处之别无他法,那便随遇而安吧。
      后来至收拾行囊阿季已然看开,还有说有笑地同何叔他们闲聊,眼见那皮箱塞得满满当当,几位长辈为物件去留争得面红耳赤,他只觉实在舍不得如此天伦竟有些不想出这趟远门了。
      最后长辈们增增减减尽量精简这皮箱才不至于过重,他们总怕阿季提不动,为此阿季哭笑不得直拎着箱子好几个来回这才令他们堪堪放心。而至临出行前秀满婶又终日心绪不宁忙去庙里求了平安符再三叮嘱莫要离身,阿季自然应下并安放妥帖为的不过是予家人一心安。
      出发那日何叔悄悄塞给了他许多银钱一再嘱咐,阿季便是在一众远送目光里早早去到了学校,他本就是走读不比另两位学长方便提早等待才不至迟到失礼,闲暇间与门卫老伯聊了几句,说来因每日来往他早与门卫相熟。老伯听他被选中随校长远行忙夸少年英才,阿季推让连连不敢认下此等赞扬。
      恰此时呼唤声远远传来。
      “林季,林学弟。”
      那声音有着些许熟悉,阿季一怔旋即循声望去,入目第一眼是张俊朗脸庞,那人噙着散淡笑意缓步走来风轻云净丰度翩翩,竟是先前布告栏处有过一面之缘的青年。
      而待人行至跟前阿季这才反应过来恭敬道了声,“学长好。”
      青年面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我叫乔柏,你可以叫我乔白,也可以叫我乔柏,就是不能叫我乔伯。”一张口又是熟稔的风趣横生,他本眉间桀骜嶙峋可那瞬之亲善如一夜柳风崇山复青燃起花色连绵,“久仰大名了林学弟。”
      大抵有过一面之缘,大抵乔柏谈吐诙谐,阿季难得不觉拘谨正想回话却又听他忽然叹道:“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和林学弟你一起非得羡慕到不让我进寝室的门。”惑然间尚来不及发问余光已见远处结伴二人逐渐走近。
      打首的魏琅步履缓缓显然迁就着身侧双手提满行李的青年。而这青年亦是熟人,文学社社长品学兼优超群轶类,江德宣身上光芒太甚总显灼人,可此刻他却亦步亦趋略带殷勤不见传闻模样。
      乔柏在望清来人后冷了面色,他先是向魏琅问好随即牵出抹古怪笑容睨向了江德宣,“江学长。”短短三字抑扬顿挫且那笑终不及眼底竟是比之不笑冷意更甚。可奇怪的是江德宣神色一僵反是避让随口问了句好,此后竟再未出过声。
      阿季隐有所察稍稍逡巡紧随两位学长问候。而将一切尽收眼中的魏琅接过江德宣手中皮箱道声谢后笑着和众人攀谈起来,由学业至生活由年长至年少,他毫无一校之长的架子关怀所及之处皆如沐春风,一时连得乔柏都再无对立之姿。
      阿季松了口气却也担忧起了这趟旅途。
      很快马车来到,待皮箱木箱一道安放好依次上车阿季落于最后一掀车帘犯了难,眼见魏琅正中主位无人敢扰,乔柏江德宣相对而坐各占一侧颇有分庭抗礼之势,他悄然打量一圈只觉芒刺在背头疼不已。
      巧的是他犹豫方起乔柏就已拍着身侧唤来,“林学弟,来啊,坐我这。”阿季瞧过眼江德宣脸色还是迎着邀请坐了过去。
      其后旅程无趣,路途漫漫一坐一日很是难捱,又以出于平安考虑择了条远路需三两日才能到,这颠簸便更显无穷尽。阿季反倒是几人中最无不适之人,他尚于戏班时跟随走南闯北何样难行的路没走过,何样凋敝萧条没见过,相较区区几日枯坐算不得苦了。
      到头来一行人里体虚萎颓的竟是江德宣。
      晚间到了落脚的县镇,他们寻了户人家借宿,下车时江德宣已双腿发软全赖魏琅搀扶才不至摔倒,阿季本想帮忙可才稍触及便不受控地缩回了手到底仍过不去心中那关。刹那一双手越过他稳稳托住了江德宣,“江学长可要小心,要是磕了碰了不得卧床静养个三五日才能好。”乔柏端得关切可那眼中却是轻蔑隐约。
      借着皎白月光阿季望了个分明,也再度印证了他之猜想,二位学长不合虽缘由不清可能料想将来这一路定无法太平。
      翌日大早疲惫的众人尚于睡梦之中就隐隐有背诵声传来,不久交谈声渐起唤醒了难得贪眠的阿季,待他穿戴整齐寻声找去只见屋外两人相聊甚欢,竟是魏琅与昨日还有气无力的江德宣。
      阿季正诧异忽有哂谑由后传来,“瞧瞧我们这位赫赫有名的江学长,旅途奔波身体不适第二天还能早起背书。”啧啧间乔柏悠悠立于他身旁凝着那和睦无间嗤笑乍起,“多好学不是吗?”说罢推门而出,“醉翁之意不在酒啊。”徒留声轻叹消散于了寒风朝露间。
      而第二日的车程依旧漫长。
      不过大为不同的是江德宣今日精神颇好与魏琅聊了一路,由起初虚心求教至畅谈己见,于这小小车厢一时竟有了几分礼堂演讲之感,其间师长的频频颔首更令他慷慨陈词志得意满。
      阿季却倚着厢壁瞌睡连连,大抵昨夜未休息好难得听不进半个字,只想着能小憩一会是一会。同样与此热闹格格不入的乔柏冷眼旁观良久半晌忽地插话道:“江学长,我有个问题想讨教。”霎时万籁皆寂他微眯双眸紧盯而去,“假使我们学习西方的文化思想真有一日会变成他们那样吗?”
      江德宣稍有迟疑瞥过他一眼还是应了下来,“当然。”
      得到想要答案乔柏笑得松风摇曳锋芒乍显,“所以我们也会去侵略其他国家吗?”见对面之人神色僵愣不等作答他便已自顾叹息,“也是,江学长将西方的一切奉为金科玉律,怎么望得见不想望见的问题?”
      又被噎了一句江德宣扯出抹笑来仍是副谦和模样,“乔学弟这么问可是有何见解?”
      乔柏也不谦让眸光沉沉道:“我认为不会,中国人骨子里的温良永远不会被那帮野蛮无礼的西方人同化。”果不其然招来江德宣急忙反驳,“乔学弟这话有失偏颇了,西方人也讲礼节并不是你所想的那样粗鄙野蛮。”
      乔柏却蓦然笑开,“是…是…”刻意拖长的腔调带着几分敷衍与散漫又于下一瞬化为派剑雨刀光,“只不过有小礼无大义而已。”其后如有所想般缓缓道来,“我幼时所在的县城有群野狗整日抢食伤人无恶不作,可当人们拿着棍子前去它们又会夹起尾巴一副友好模样。镇上的痴呆儿爱极了这群野狗成天与之为伍,就因为他没被咬过怎么也不肯信野狗凶狠,还责怪众人不能一视同仁。”
      说罢他似恍然自己岔远忙致起歉来,“真是抱歉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全然不顾江德宣已然泛青的面色。
      早于他们争论时阿季就已惊醒只是佯装休憩不敢出声,他屏息听着由起初尚困倦发懵至后来目瞪口呆,虽说这比方稍过却也当真巧妙,他还从未见有人能将话说得刀光剑影如斯。
      再观被暗讽了一通的江德宣却是倏然笑起,“那乔学弟可要多注意毕竟祸从口出。”最后四字似咬牙切齿而出,可他面上笑容却越发和煦仿佛先前折辱从未有过一般。
      两厢对视间乔柏扬眉挑衅般一口应下,“自然。”
      后来魏琅出面打了圆场才结束这场交锋,一时车厢内无人言语重归寂静。阿季于不起眼处悄然打量着对坐二人,虽他与乔柏更为亲近可仍觉这等尖刻言语不甚妥当,只是不知他们究竟有何过节。
      而他一向不喜探究他人私事,望过些会便继续闭目养神。
      所幸其后一路安然至第三日到达济南都再无争端,下了马车再坐上前来接人的汽车一行人风尘仆仆赶到友校,入目是截然不同的磅礴气势。
      大门宽阔巍峨石柱上雕刻着明诚大学四个大字,往里校舍矗立不似明德树檐掩映却更为气派恢宏,那洋楼白砖灰瓦雄伟古朴如矜贵学者不苟言笑举手投足又尽显绅士风范,楼前葱茏点缀松柏常青,伴穿行而过拂去遮掩威严之气扑面而来。
      阿季亦随众人一道抬眼却早已忘了惊叹。
      彼时正值上课时分楼内隐隐传来讲课声响,前来迎接的教务主任名为丁灏莘与魏琅本就相熟见面便是一阵寒暄。而待他们被引着穿过洋楼天光乍现间开阔中庭印入眼帘,庭中林木有序与两侧洋楼以中轴为界似明镜内外遥相呼应,辽阔广袤和着万里晴空一眼无际。
      三位学生边走边望从未得见过如此风景,而魏琅到底年长阅历丰富不像几位少年人,他同丁灏莘闲谈了一程至入了栋小楼方方停歇。
      小楼不大衣物碗盆处处可见,沿楼梯而上丁灏莘介绍道:“这里是学校教师们的住所,给你们安排的屋子就在楼上。”至上到三楼路过一扇扇紧闭房门他忽问向身旁魏琅,“九思,你还记得秉羲吗?上学时你们就一个屋这回又碰上了。”说罢笑吟吟望来面上眼底尽是喜色,“他可盼着你来很久了。”
      恰此时他脚步一停,推门满室明净墨香扑面,而待魏琅入内收拾丁灏莘才继续引人往里走去,“至于三位同学,我们有位同学因为学生寝室不够独自搬到了这里,正巧是唯一一间四人间,你们来了就能和他做个伴了,有什么事也都可以找他。”
      “这间就是谈彦同学的屋子。”
      他再一推门阿季等人终看清了将来几日的住处。
      分明屋外日光灿烂屋内却隐有昏暗之感,无论随处可见堆摞成山的书籍,抑或墙上张贴满的报纸刊物,无疑皆诉说着屋室主人的好学,甚至连那仅有一张的床铺上也随意散乱着各色书本,看得人不禁瞠目。
      三人步履维艰好不容易行至书桌旁又见桌上纸笔凌乱,且张张字迹潦草望不出何意,偏四处铺陈未留半分空处,他们无奈稍加整理行李才有了安放之处。
      而阿季不急着收拾早于进门时就一直留心,他见墙上张贴反复出现几人姓名——梁任公、刘左盫、蔡鹤卿,又有袁项城、孙逸仙等,报导之各异上至著作下至趣闻纷繁复杂令人咋舌,他难免好奇起这位谈彦同学来。
      “林学弟,回神了。要是因我们拖迟了江学长向先生献殷勤那可就是大罪过了。”蓦地乔柏的声音响起突兀且别有所指。阿季没由来一阵头疼心知又来了,可这回江德宣理被褥的手停回身劝来,“乔学弟,现在我们的一言一行都代表学校,请谨言慎行。”
      他说得诚挚乔柏却故作讶异感叹,“瞧我们满口仁义道德的江学长多么严于待人宽以律己。”那话里依旧不饶人。
      闻言阿季知晓自己再不能坐视不理,遂措辞片刻同样劝道:“乔学长,我也认为我们还是谨言慎行些好,同室操戈旁人看笑话就罢了也令先生为难。”不想乔柏竟真被劝住,其后忙于手下再未开过口,至此阿季才安下心来。
      屋内难得有了片刻宁静祥和,可未持续多久随房门被匆匆推开一时震起尘土纷扬,怀中抱满书册的青年就如此猝不及防闯入了众人眼中。
      蓬乱的发苍白的脸连身形都单薄如纸,穿堂风过泛旧的米白制服于他身上竟显空荡,青年茫然了一瞬随即垂眸致起歉来,“抱歉,东西太多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好。”回应他的是江德宣的温言软语,“不碍事,我们也刚到,待会可以帮你一起收拾。”
      阿季尚反应不及就听身旁一声极轻冷笑,他心中一凛不觉望去只见乔柏满面讽意却到底未曾张口反驳。其后由江德宣起头两校青年互相介绍,谈彦为人腼腆比之阿季有过之无不及,甚至未聊几句就已埋首整理,稍起之热络又瞬时凝覆霜雪。
      很快丁灏莘与魏琅来唤,几人一同去了饭堂用上了这么些日来第一顿热饭,虽非珍馐佳肴相较赶路时的噎口干粮已是难得美味。他们到时饭堂尚有零星学生,一簇梨白里骤然多了几点墨自然醒目,尤其领头的还是教务主任,明里暗里的视线交错便少不得窃窃议论。
      而这顿便饭吃得很是尽兴,先不提后厨为招呼他们特意添了满桌新菜,单是丁灏莘于旁句句夸赞话不落地就已足够热闹。其间他还提及了明日安排,“今天先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们参观学校,晚上的接风宴可是校长亲口定下的。”
      闻言魏琅蹙眉当即停箸婉拒,“不必费心操办,一切从简就好。”
      “那你得亲自去和冉卿说,他的牛脾气我可劝不来。”
      于是饭后魏琅打算去寻明诚校长,江德宣自请跟随,阿季与乔柏则回了寝室。上课时间谈彦不在二人继续先前未完之活,床铺行李书桌屋室一一妥当,乔柏还细心将书籍报纸分门别类,当江德宣归来时屋内已焕然一新。
      刹那感恩愧疚纷至,乔柏熟视无睹自顾抽出本书全不理会,江德宣未恼反是笑着和阿季问好随即兀自忙碌,剩阿季瞧了几眼只觉如此也好总算不用再提心吊胆。
      很快暮色四合小楼由熙攘至静谧,寂夜深沉里四下呼吸绵长阿季望着房顶昏昏欲睡心中却想原来这便是同学合宿之感。
      翌日清早天朗气清临近上课步履匆匆的学子络绎不绝,有几人逆流而行惹眼不已,两位温文儒雅的师长打头身后跟着各有风采的三位学生,一时成为极亮眼之所在,正是由丁灏莘引领的明德众人。
      自较近的楼起他们一一逛过,图书馆、大礼堂、教学楼、办公楼以及西南角那棵遮天蔽日的银杏树,恰逢秋风乍起仰头那瞬日影斑驳金蝶婆娑似时光溯洄不分年月春秋,恍惚间再无人记得身处何方,只是足畔积雪愈深。
      听闻这棵银杏已有百年之龄,见证了朝代更迭世事变迁,如今又伴着学生们度过每个夕寐宵兴的日夜,早已成人所皆知的镇校之宝。不知何时有传言在学子间盛行,古树有灵凡苦恼之事拜于树下不久便能迎刃而解,于是每逢考测树前都熙来攘往好不热闹。
      丁灏莘说起时不过笑言带过,听者有心仰视的目光越发敬畏。而后他又为大家介绍起明诚,学校始建于民国一年取名于《中庸》里“自明诚,谓之教。”一句如今已有九个年头,由最初单系孤零至现下多系兴盛少不得阖校师生努力,尤其前些年新校长上任后这所素以学风严肃闻名的学校忽然焕发出了新生。
      言及此处丁灏莘突然岔开话头调侃向魏琅,众人方得知原来这几位先生竟都曾是同窗。而明诚校长温斐少时声名在外谁人不知他混世魔头之名,独独对魏琅心服口服言听计从,于是两人最为亲密。这么些年曾经的少年们皆独当一面,可始终未变的是温斐的脾性及他与魏琅的深情厚谊。
      提到温斐丁灏莘满腹牢骚,直言其几十年顽心不改总想些新奇点子为难手下人,今日要寓教于乐所有教室都得重改教案,明日要亲近自然学生们统统停课出门踏青,以及年年的校庆延至三日,除第一日演讲保留其余繁冗皆被砍去,余下两日美其名曰师生角逐举校同游,实则不过是他一时兴起贪玩罢了。
      闻言在场都来了兴致,他们正好奇丁灏莘就已细细说明。原是第二日为学生间角逐,各班出一题每位同学除本班外皆可参与胜则积一分,第三日换先生们出题人人皆可挑战胜则积三分,结束时将评出前三等由学校颁奖。
      往年多得是学生抱团智斗师长,虽胜之不积分可学生们乐此不疲,大抵平时忍气吞声过久皆想借此一平心中不忿,于是这怎么看来都荒唐的校庆倒颇受同学们喜爱。
      说罢丁灏莘无奈苦笑良久。阿季却觉极为有趣,虽说是师生较量可如此一比隔阂尽去亲近顿生,那一日讲台之上为人师表者是对手亦是朋友。且学习何止于课堂?岑先生早已带他们验证无关形式纵游戏亦能有所收获。
      敢想敢为这位温校长真乃奇人。
      他正叹前头丁灏莘又说起明日校庆事宜,着重于不分本校友校有意愿皆能上台演讲。阿季只想倾听,乔柏未发一言,最后依旧是江德宣毛遂自荐担起了此重任。
      于是午后空暇忙者寝室撰稿闲者书海遨游,阿季早眼馋那两楼书刊只恨一人掰不得几人用,乔柏也跟去躲清闲寻了个僻静角落闭目养神。因着要准备校庆今日午后就已无课,偌大图书馆却无几个人,待乔柏神游太虚过几遭睁眼瞧见桌上摞起的书又多一本不禁压低嗓音诧异问道:“林学弟看这么快?”
      阿季正心无旁骛头也未抬脱口而出,“只是先粗粗记下。”
      “你都记下了?”乔柏更为吃惊问来。阿季这才反应过来翻页的手一顿意识到了自己失言,他头一回不知如何作答,应下未免太过卖弄,不应又寻不到说辞,左右为难间不远处的乔柏倏尔一笑眉目疏狂花醉风流,“不愧是林学弟。”
      阿季愕然怔怔望去,乔柏却已复而阖眼再度没入了那明净辉光中。
      此后阿季刻意放慢至天色昏沉也再未看完一本。将书摆回原位两人一同离去,馆外夜色尚浅华灯初上,天际一轮圆月云遮雾敛朦胧不清,乔柏眺去许久骤然开口,“我一向不喜欢所谓的藏拙,天赋都是上天恩赐,既然是恩赐何必藏着掖着,这难到不是值得骄傲的事吗?”
      阿季脚步一滞未曾接话。乔柏本就不在意他回答与否仍只凝望那方圆月不肯移目,“林学弟,遮掩是对天赋的不敬,也是对自己的轻视,不去试着展露永远不会知道自己的上限在哪。”
      而后至用完晚膳二人都再无交流,夜里的明诚灯火辉煌他们回到小楼还未近寝室就听欢笑声远远传来,推开门那刻屋内声响骤歇惬意僵在了对坐两人的面上。一众沉寂里乔柏却慢条斯理笑起端得平和蔼然,“看来我们回来的不巧扫了二位的雅兴。”
      “没…没有…”谈彦慌忙解释又讷讷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本惴惴可下一瞬乔柏的笑容竟越发友善真切,“谈同学介意我加入吗?我早就想寻个时机和你畅聊一番了。”
      谈彦受宠若惊连忙应下,“当然。”
      于是自始至终隐入昏晦的阿季目睹了场尽兴不已的交谈,再度感叹于乔柏的八面玲珑。不过短短数个来回谈彦便由起初吞吞吐吐到推心置腹,乔柏甚至还能既保全江德宣颜面又不动声色贬损几句,进退之得当言语之动听令人叹为观止。
      舌灿莲花莫过如此了。
      只是随谈彦滔滔不绝谈起满墙钦佩之人,众人皆渐渐失了笑容。
      他极为仰慕梁任公学贯古今爱国甚深,转言却又说起梁公平日如何与人相处,于他口中梁公为人热情奔放,又多愁善感遇事总落泪,每被刁难由威风八面至手足无措别有番趣态。
      他越说越是起劲,也越说越是怪异,直至双目炯炯望向那床头剪报如赞似叹,“多么个美人啊。”
      阿季翻书的手一僵冷战顿生,乔柏不逞多让蹙眉间欲言又止了半晌终究还是咽下了口中之语。一室死寂里竟是江德宣噙笑招呼道:“谈同学,时候差不多了我们一起去饭堂吧。”解了这燃眉之急。
      可谈彦却从包中掏出几个馒头谢绝了好意,乔柏借此岔开话头终重归原先谈笑自若。
      其后寝室内还算和谐,很快夜深万籁俱寂月光自窗外而入落了满屋,阿季过完一遍今日所记昏沉间瞥见对面床头剪报映亮猛然一吓到底还是背过了身去。一夜噩梦至来日他心系演讲却萎靡不振,至随大流一同用起早膳热粥下肚将将清醒。
      正于此时周遭问好纷起由远及近,随即有人影一掠而过坐到了魏琅身侧。那是个肤色极白病容依稀的男子,着了身栗色西服并未扣上露出了里头的格子毛衣,不似寻常西服礼帽的装扮很是随性,而他莫约而立年岁生了张琉璃面一笑眉眼皆弯如月牙皎皎天边高悬,问候而来间语气轻快更显热忱和善,“早安诸位。”
      江德宣顿时停下手中木筷正襟危坐热切唤道:“温校长。”
      温校长?竟是那位温斐温校长?阿季忙细打量去几眼温和可亲全然不似传闻所言,他正惑然温斐已熟稔般开了口,“不用这么客套,你们是九思的学生也就等于是我的学生,随便叫声先生就行。”
      三人难得皆无措,魏琅笑意吟吟望在眼中问向了身侧,“不是要致词吗?”
      温斐头一偏答得理所应当,“年年千篇一律哪有早些来见你的得意门生有趣?”说罢兴致更甚,“江同学我已经见过了,让我猜猜这位是乔柏乔同学,这位肯定是林季林同学了。”待一一认过由衷赞叹洋溢而出,“不愧是九思选中的学生,个个丰姿潇洒气宇轩昂。”
      他刚想再夸几句就被远远传来的惊呼声打断。
      “冉卿!我总算找到你了!”丁灏莘脚步匆匆俨然一副焦急模样,许是却确然事急他虽气喘吁吁方站定就已张口问道:“开幕致词你备好了吗?”
      于一众目光里温斐不疾不徐始终盈满笑容的面上渐而流露出了些苦恼神色,“你这么一问,我好像有些记不得了。”
      “你!”丁灏莘气急半天说不出句完整话来。温斐却适时提议,“要不然你替我吧,反正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调调,谁来说不是说。”他状若熨帖气得丁灏莘想也未想脱口反问,“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再不见半分冷静自持。
      温斐只是无辜耸了耸肩,“你要想让给你当了。”
      “九思,你看他…”丁灏莘终是忍无可忍求助向了魏琅。而温斐也随之一扫方才闲逸起身理了理衣襟,“好了好了,不说笑了。”说完浅笑低首如暖阳温煦,“先行一步,各位待会见。”擦身而过时他拍了拍丁灏莘的肩膀随即扬长离去。
      望着那步若流星的背影阿季倒真品出了些“混世魔头”的风范来。
      很快他们便又见到了温斐,礼堂里座无虚席台上的温斐侃侃而谈不时引得台下喧笑四起,而他致词演讲游刃有余颇有番从容意气,可等下了台往魏琅身旁一坐靠上椅背又满面松惬倦怠仿若要大眠一场。其后他发呆半天还真头一低睡了起来全然不顾台上台下百来号人,直至魏琅作为大轴登台才悠悠转醒关注而去。
      随后雷动掌声响彻礼堂上午的演讲也到了终了。
      人群渐渐散去温斐同魏琅边聊边带人去向饭堂。阿季落于队尾仍在回想,他自是受益匪浅也叹息于这巍然学府学术之严谨,光是上午先生们的所言就足以令他细究个几日,不免对下午的学生演讲更加期待。
      可未曾料到的是下午的演讲迥然不同别开生面。其内容之千奇形式之新颖,有人临场撕稿就上午先生们所言侃侃而谈,有人对学校建设安排直抒己见,更有人携竹笛上台话说一半吹奏一曲博得满堂喝彩。而温斐一扫困乏听得津津有味,不论好坏皆鼓掌相应似捧场又似欣慰。
      阿季亦觉有趣一下明了丁主任口中的“新生”为何,也体会出了些校长的良苦用心,他想纵明知难为仍力排众议定非一时兴起贪玩而已。
      很快轮到江德宣虽尽心尽力可珠玉在前到底中规中矩逊色了些。台下掌声依旧乔柏于其中似笑非笑甚是漫不经心,他未有嘲态可江德宣与之对视那瞬仍是攥紧双手眼睫一敛扫下了些许阴翳。
      对此须臾暗流阿季沉浸自我全然不知,待第一日演讲散场回到寝室碰上边啃馒头边看书的谈彦他一回神见江乔二位学长对坐书桌前遥遥间似有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才后知后觉感受到了些冷意。
      好在冷则冷矣终究未起事端。
      翌日大早沉寂许久的学校如一冬远去渐而焕出生机,交谈声、嬉笑声、跑动声惊起枝头流连鸟雀令人分不清明是去越冬抑或春归,而学生们吆五喝六成群结队,每个人的面上皆笑容洋溢,这个学校倒真似活过来了一般。
      置身其间青春年少朝气蓬勃悄然抚平了温斐眼梢岁月,“九思,你看那帮皮小子。”他虽口里嗔怪可眼中跃跃分明。魏琅顺着望去却是面上怀念悄然浮现,“我们当年不也如此吗?”
      “是只有我如此吧。子辛还真以为他们瞒得过我。混世魔头——其实这个称号还挺不错。”温斐竟欣然笑纳此等绰号语出惊人间忽扭头望向了身后,“今明两天的比试三位同学感兴趣尽管参加。得杀杀那帮皮小子们的锐气了,他们啊,近来都太无法无天了些。”
      后头三人又怎敢接话?对上那般真切期望,对上明诚的校长温斐。面面相觑下还是前头的魏琅打了圆场,“青年人难免年轻气盛些,我倒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青年人有朝气我们这个民族才会有朝气。”
      温斐不置可否只是引人向白楼行去,刚入内就见学生们如蜂蝶乱舞般楼上楼下忙个不停,而他们迎着四下注目由一楼起一间间讲室参观起来。
      有的讲室人满为患能开出条道全赖温斐在;有的讲室寥寥几人却自得其乐清闲自在;也有正比得如火如荼强拉着温斐当了回评判。而游戏内容更是各有千秋,有人端坐桌前等一局黑白厮杀,有人铺纸提笔等一幅江山百绘,还有对对子、猜谜语互出题只待一方穷竭,甚至有图省事者以掰腕定输赢,皆有番精彩呈现。
      其间江德宣小试了两场皆胜得轻松是乎越发踊跃,温斐乐见其成每每有学生惜败他皆会拍肩安抚语重心长送上勉励可那弯起的唇角从未下过半分。渐渐这切磋变了味,尤以他们一行人里有着明诚校长,本是两校交流现下却隐隐有了敌对争锋之势。
      阿季无意参与,乔柏也气定神闲,倒是江德宣已至每进一屋都要一试,时有反败为胜确然赢得漂亮引得喝彩连连。可不知不觉他们几人身后跟随的队伍竟浩浩荡荡愈演愈烈,直至大队人马将间门可罗雀的讲室围了个水泄不通,屋内仅有的几人皆被惊动讶然望来。
      讲台上有些年岁的长衫男子扶了扶眼镜探究目光落到温斐身上后合书行来。温斐则迎上前去招呼般问道:“今年又被请来做评判?”
      “是我求这帮孩子让我来的,有我在他们不至于太孤独。”
      分明他尔雅温文笑得谦和却听得人无端心酸,温斐眉宇稍蹙似叹非叹,“老金,你啊…”又霍然一顿认真了几分,“那就继续下去吧。”
      旁人云里雾里只当两人闲聊,可阿季望着黑板上的“诗客”二字品出了些苦涩意味,而他身侧乔柏亦久久凝眸似有触动,与屋内外热闹看客一衬那瞬他们何其相像。
      而彼时金先生已介绍起了规则。讲台之上的两个木箱,一为主题,二为格律,参与者依据所抽主题格律作诗或词一首最终由先生选出魁首。
      乍听来并非难事,细细一想却是极考验功底的,单是通晓诗词格律一点就已能难住大多数人,更莫提以情入词句先得有情便是难上加难。阿季虽对诗词有些研究也不敢托大,不想下一刻惊见江德宣报了名,随即人群吵闹推搡出个青年,二人竟是一道向着讲台走去。
      轻嗤声由身旁传来,他又见乔柏懒懒挑眉不屑昭彰。
      台上的人抽完签台下的人才反应过来摆起纸笔,几位同学手忙脚乱不甚熟练又欣喜异常。桌前的江德宣却眉头紧锁面色不佳,他死死盯着那张单薄纸张攥着的手逐渐收紧,身旁是已然自信落笔的青年。
      最后他也未能作出半句,一个极偏的词牌名知者甚少他折戟于此并不算惨败,可不巧青年那首五言颇为出彩,一派叫好声里江德宣损了颜面黯然退回再不见先前意气风发。
      见喧笑肆意温斐抬手压了压,“大家这么热情那都来排队抽签,明天我就让教务主任把长廊那块收拾出来展示你们的墨宝。”瞬时声响皆息他却笑得越发仁善,“谁先来?”
      乔柏正是于此时开的口,“先生,我想一试。”目光齐汇间他越过各异心思施施然停在了青年身前,“王同学,请指教。”
      那刹烽火再起以燎原之势燃遍屋室内外。
      名为王蕴的青年文质彬彬举手投足皆有番诗书气度,面对突然叫阵仍是随和,纵抽中首《如梦令》欢呼此起依旧沉着似全不放于心中。而乔柏却无此般好运,竟是步了江德宣后尘抽出了个更为偏门的词牌名,他无顾四下私语窃喜将那薄薄纸张高举,正午日光倾泼透过《南平引》三字镀遍眉梢,他久久凝望一动未动唯眼上所栖蝶翅空灵翩然欲飞。
      良久秋风乍起乔柏轻阖上双眸任桐黄枫红人间萧萧他听着嗅着又猝然睁眼快步桌前提笔挥毫一气呵成。
      早在他落下第一笔时始终关注赛况的金先生就已脸色大变,几欲凑近的脚步生生止在了几步之遥处,那目光却紧随笔走大有副望穿秋水之态。魏琅跟于其后虽不至失态也眸光热切静候而去,倒是温斐径直绕过两人立在了乔柏身后。
      先生们不同寻常的反应令得原本有说有笑的学生也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在等待,又不知为何等待。直至万众瞩目之人收笔,金先生急不可待冲上前不顾墨迹未干轻捧起的双手微微发颤虔诚不已,而他张口吟诵瑰丽词章娓娓道来。
      阿季入耳初感是奇,既为新奇也为惊奇,明明词句清新绮丽可所写所抒却悲壮磅礴,上阕怀古下阕望今,有盛世昔年有动荡今朝,有犬马声色有冻骨路边,有西洋新规有中华旧历,那句句泣血仿佛在问——华夏泱泱真就落魄至此了吗?低徊沉郁至极点又如涅槃忽生出万般壮志豪情,盛世不在终会再来,落魄一时终会起势,新与旧,西与中,福祸相依,事在人为。
      阿季不由生出感叹,以最婉约之句抒最豪放之情全无滞涩违和,这样炳炳烺烺的词作如此奇巧过人的心思,更莫提那忧国忧民之情,竟出现于这小小讲室校庆游戏,怎能不令人惊叹?他口中喃喃字字句句滚过舌尖,不知为何悲从中来藏于壮阔波澜后的苍凉不甘令他失神了许久。
      恰此时金先生自纸间抬首已红了眼眶,“我研究了几十年都写不出这样的词…好啊…真好啊…”他叹着笑着又急切问着,“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人群澎湃汹涌先生翘首以待,乔柏却坦然自若不矜不骄,“乔柏,岁寒知松柏的柏。”他语调平平眉目舒朗天光之下纵横才气一览无余。
      于是赞美夸耀如潮水袭来,金先生更是拉着他问个不停。再无人记得这本是场比试更无人在意胜负结果,连王蕴都满面钦佩凑上前去,佳作一出人人心中已有定论。
      乔柏则不卑不亢一一解答,纵众星捧月纵颂声载道,他只寻个间隙提议道:“先生们,要不坐下聊?”奕奕神采倜傥不羁好似这般诗词如漫天星辰随手可摘,而他合该赞誉加身。
      这一聊至饥肠辘辘待人群簇拥着乔柏到饭堂,他词冠明诚之事已然传遍,扬名仅仅一饭之间。下午的游览便显得意兴索然了,金先生加入同乔柏讨论不歇,阿季是无意参与,江德宣自败后彻底沉寂,也就温斐仍为向导玩得尽兴。
      那日后来金先生跟着他们回到寝室还惊动了伏案的谈彦,一室拘谨偏听闻传言登门拜访的先生络绎不绝直至夜色深沉方得安宁,而乔柏应酬一日累极早早入睡。这夜阿季又辗转难眠,他盯着帐顶那首《南平引》于脑中反反复复不知何时沉沉睡去。
      校庆的最后一日五人小队却多添一人。
      金先生与温斐相伴而来聊得正欢,彼时他们才知原来金先生号仙寿是出了名的诗画双绝,偏安于这小小学堂开班授课,巧的是他还与魏老先生是旧时,因着昨日耽搁今日才寻到机会同魏琅叙旧。
      三位先生聊得忘我,同学来来往往望的却是乔柏,而乔柏低着头神色倦乏哈欠连天。正于此时温斐余光瞥见,“待会带你们去见见学校的常胜将军。”他话头一转故作神秘卖起关子,“同样的题年年偷懒,挑战的学生一轮又一轮,可他从未有过败绩,你们猜猜是为什么?”
      精神不振的三人一下来了兴趣,温斐则笑得心满意足,“因为啊——他过目不忘无能人及。”闻言乔柏瞥过眼阿季随即拭了拭那因连番哈欠沁满泪水的眼角。
      很快他们便见到了这位过目不忘未有败绩的纪先生。
      空荡讲室正中摆了张梨木摇椅,男子慵懒靠于椅背手畔矮桌上一盏香茗袅袅,他沐浴秋光之中不甚出众的眉眼因恣意而显潇洒万分如一笔银钩铁画纵情无拘。相反的是对面不远处书桌后的三位青年个个面色窘迫抓耳挠腮,磕磕绊绊半天也连不成句完整的话来。
      阿季注意到靠窗摆放的桌上堆满了各色书籍,一青年立于其旁手中捧书正注视着桌后几人似在等他们作答。恰男子轻抿过口茶水抬首瞧向了后门处,“哟老温,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他颇为意外尤以越过温斐见到那身后之人,“居然还有老金。”
      温斐领人迎上奉承的话张口便来,“明诚的常胜将军见上一面才不虚此行。今年战况如何?”
      “不堪一击。”男子哈欠悠悠歪头扫向了讲室后头的人群,“要不然后面的也一起吧,省得老传我欺负学生。”如此狂妄之语于他口中却无端叫人信服,许是他语气太过平淡,又或神色太过疏懒。
      相较几人各有惊诧温斐一副见怪不怪佯装责备道:“纪蔺,别老欺负我们的同学。”
      闻言名为纪蔺的男子觑他一眼随即眺向远处,“既然温校长都发话了…这样《离骚》都知道吧,你们所有人只要有一个能从头至尾背下来就算你们赢,我还特许能互相帮忙。”说着又挑眉望回温斐,“怎么样够优待了吧?”
      可纵如此优待后头的学生们也未能将那《离骚》完整背出,拼拼凑凑寻寻问问到底仍是错漏百出。瞧着一张张或羞愧或懊恼的面容纪蔺一抵椅背兴致缺缺长叹了声,“无趣无趣。”
      不想变故陡然而生。
      “林学弟,你不也博闻强识吗?”
      乔柏突如其来的一语如惊雷乍响引得侧目纷纷,纪蔺也随之望来,“哦?哪位同学?”端量的目光来来回回终是落到了瞠目结舌的阿季身上,“过来一试。”
      片刻之间骑虎难下阿季犹豫望向其余几位先生迎来一派注目,此时此刻容不得他再多耽搁只得稀里糊涂应了下来,而至坐到桌后与纪蔺遥遥相对他才反应到自己这回是不比也得比了。
      只是…定要出这个风头吗…定要同先生比个高低吗…
      他心中正乱纪蔺就已开口唤道:“书怀,既然林同学都博闻强识了那就从中开始吧。”
      窗旁的青年受命从书堆里换了一本摆至了阿季面前,“林同学,中等就是任意一本书任意一页一盏茶的时间背下,从我沏茶起算开始。”说罢他便转身开始泡茶很快清香缭绕水声绵长落入众人耳中却如角声四起。
      战鼓长鸣里阿季叹了叹伸手翻开了面前的书,说来这本志怪小说他曾看过记得也大差不差却仍似初见般字字句句看得仔细,不想下一瞬茶盏与矮桌相碰的轻响传来他手一僵疑惑转瞬到底还是将书递还给了青年。
      而对面的纪蔺正摇椅摆摆自在悠闲。
      阿季芒刺在背定了定心神与青年颔首确定后方从第一列开始背起,只是才过几句就被不远处的纪蔺打断,“书怀,换上。”阿季一滞茫然望去,青年已依照指令将替换的书籍放于了桌上,“林同学。上等是指一本书一盏茶内记下,我会就页数列数进行提问。”
      眉头稍蹙即舒阿季望过眼纪蔺又盯向了面前的《太平广记》,他在踌躇亦在沉思于一众惑然目光里迟迟未能伸手,直至茶叶入壶纪蔺吩咐声起,“给几位先生也尝尝我得的新茶。”他方如梦初醒翻开书页。
      其实这《太平广记》他许多年之前也曾翻阅过当时五百卷读得津津有味,今日再看却是另一番心绪光景了。他一页页翻着指尖摩挲过纸面晨光里近乎莹然,恍惚之间仿佛越过了久远年岁而一切的一切不过晨读间隙庄生一梦。
      那年那日那本《太平广记》那个叫贺子言的孩子是他又非他了。
      如此紧迫时刻阿季却出神不已,任凭青年一一奉茶任凭茶盏丁零作响他翻页的手始终不疾不徐。而另一处的先生们品得细致边喝边聊畅快不已,纪蔺望在眼里未曾戳破反倒加入其中,至众人茶盏离手阿季随之合书的动作干脆果决。
      “二十四页十列。”
      众目睽睽里阿季身挺如松端得清风朗月入怀,“仍与德言陈氏偕饮,令陈氏为诗曰:‘今日何迁次,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散,方验作人难。’”而那语调抑扬甚是动听。
      纪蔺晃晃荡荡的摇椅渐慢兴味却渐浓,“有点意思。”未等青年宣布就出声问来,“小子,只看一遍敢不敢?”他抬眼盛过碎玉琳琅的眉间似有千古风流缭绕翻涌。
      阿季怔住被那一瞬星火惊得失语,心中不由暗自询问——全然藏拙尽数呈现于众他敢吗?这么些年的习以为常真就能一夕抛却?
      可…上限吗?
      阿季垂眸头一回生出渴望,纵谨言慎行如他也会想不管不顾尽力一次,依乔学长所言也算不负上天恩赐了,于是波光漾漾沉璧焕发他扬面应下眉目盛烈决绝似芳菲压枝万树千株。
      一派悄然里劲风却起飞香簌簌漫天卷地直教人目眩迷离不由屏息,那瞬似乎连光阴亦缓了三分,而众人陷于那隔世之梦里难觅清明。
      “书怀,愣着干嘛?”
      一声呼喊将人拉回了这方小小讲室,青年忙挑出书册放到桌上。阿季无所觉只顾全神贯注从头翻起,他难得这般目若横尺字字丈量,本就不俗的记性现下发挥至极尽是不一会便阖本递回。
      青年接过翻开问道:“三页十四列。”
      阿季想也未想张口就答,“以逮大关唐氏,而售诸贾人,终为余购得。其本祖明嘉定马元调本,而以《稗海》及汲古阁本校之。”
      话音刚落纪蔺摇椅一停猛地坐起,“好小子。”随笑容浮现口中差遣迫切,“书怀,挑本洋文的,我要亲自和这位林同学比一比。”此话一出全场哗然,无视四周震惊目光他直直望向阿季眼中战意分明,“你我抢答看谁更胜一筹。”
      满屋皆惊唯温斐一马当先自告奋勇,“我来当评判。”那面上兴然竟是比之在座二人更甚。
      纪蔺习以为常,“那我可要谢过温校长了。”
      旋即温斐快步行至桌旁挑出本书眉眼一弯笑得甚是狡黠,“既然两位都记忆超群不如具体到字词怎么样?”提议一出又是波倒吸连连可也为这将起之比试愈添柴火。
      “我自然都行,看林同学的想法。”纪蔺挑眉横去又把问题抛给了阿季。阿季噎了噎顶着通身芒刺连忙应下,“全听先生所言。”
      是乎温斐扬了扬手中厚厚书本,“你们谁先看?”他虽问步子却靠向了纪蔺,“小纪你先吧,让着点我们友校的同学。”
      纪蔺白去一眼顺手扯过略略翻了遍就将书扔回。而到阿季见纪先生迅捷如斯便更不敢耗费太多时辰唯恐有失公允,于是也只得一目十行,他鲜少专注至此竟一时忘却所在,只聚精会神静待比试开始。
      终于温斐敛下笑容正经了神色,他轻巧扫过每个人因过分严肃少有地显露出了几分不好相与,“注意——开始了。”说罢随手翻至一页朗声报道:“十五页三行第一个词。”
      紧随其后的是异口同声两道回复,“Painting.”一清朗紧张一低沉轻松,两人又都才思敏捷不分伯仲。若说纪蔺盛名已久,阿季横空出世竟能与之匹敌,一时看呆了里里外外。
      而第二题已悄然来到,“三十页十七行第十个词。”
      “During.”
      “三十四页六行第五个词。”
      “Uncommon.”
      “四十六页十三行第十五个词。”
      “Has.”
      ……
      几十来回弹指之间二人皆不假思索脱口就答,后随温斐出题渐快他们为跟上愈发竭虑,连原本从容的纪蔺亦凝重起来,阿季则早已手心濡湿可那如玉般的面上越是沉静。不知何时屋室内外围了个水泄不通,探头张望的学子们屏息凝神由吃惊至麻木再到茫茫然发愣,更衬得屋内互不相让的二人卓卓如鹤立鸡群。
      战局焦灼风起云布如此又过了几十回合,见始终难分胜负温斐抬眸扫去的一眼意味深长随即忽然变了提问,“一百三十二页十三行第一个词是什么?在后面哪一页的哪一行出现过?”
      那骤雨般的问题砸得人措手不及,纪蔺反应不及慢了几拍,可也是这几息之间阿季的声音已然响彻屋子内外,“一百三十五页五行第六个词是emperor皇帝。”
      霎时死寂弥散纪蔺话到嘴畔生生咽回那褪尽铅华的眉间头一回染上了些许怅意,“你赢了。”他轻叹着似无奈又或失落又淡然若杳杳烟蒙,望向阿季的眼中却唯余赞赏,“后生可畏啊。”
      阿季脑中紧绷的弦一松久久未能回神,只闻心律声声震耳欲聋一如那年寒山寺外钟声悠长,而他举目远眺见碧空澄澈好似前程锦绣指日可待。
      此时温斐合书鼓起掌来唤醒冬蛰人群随之疾呼爆发。
      “输了?居然输了!”
      “纪正平居然输了?我没听错吧?真的假的?”
      “他也有今天了!我得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我朋友!”
      “我也去!这么个惊天喜讯得告诉大家一同庆祝。”
      ……
      混乱嘈杂人潮汹涌奔走相告为的是一场胜负出人意料的比试。纪蔺似是被吵到眉头狠狠一蹙当即躺回摇椅眼不见为净,温斐也适时出来打了个圆场,“神仙打架令人叹为观止。林同学来,我们纪先生除了过目不忘的本领学问也是拔尖,要是能得他几句指点才真算不虚此行。”说着便招呼阿季前来。
      他自是好心可偏偏纪蔺不领情又是白去一眼,“少奉承我。”转向阿季时却和颜悦色至极,“这位同学你很不错,我生平头一次碰到能胜过我的人。”
      彼时阿季才反应过来略一回味难免诚惶诚恐,纪先生被当众落了面子又惹得满堂哄笑该如何是好?他到底生出三分内疚不敢与之对视。
      见状纪蔺难得放柔语气熟络般招了招手,“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你怕什么?我纪蔺还不至于输不起,你赢得堂堂正正,我输得光明磊落,又何须在意旁人怎么看怎么想?”他似是看透宽慰的话语细雨和风般拂散了阿季心间阴霾。
      那刻两人相视而笑再无顾周遭如何沸反盈天。
      而温斐妄作好人也不恼反是疏散起了围满的同学,很快拥堵的讲室重归宁静他长舒一口气扭头转向魏琅,“九思,羡慕啊你能有这样出色的学生。”说着如有所想般唇畔笑容渐而荡漾眸光亦亮得惊人,“要不然就此留下吧,作为交换生费用全免,到时候我再让子辛设个路费补助方便你们随时回家。”
      被紧盯的阿季与乔柏双双一愣,从未想到温斐竟会语惊四座。这番招揽来得突然且当着众位先生之面纵能言善道如乔柏也不由哑然,更莫提向来不擅应对此种局面的阿季。可魏琅却只是打趣了句,“冉卿,我还在这呢,要不然我先避一避?”
      “也不是不行。”温斐顺口接话与魏琅对视间双双笑起打破了这窘境。
      可好景不长很快更为湍急的人潮涌来,由远及近的脚步如群马奔腾,随人群涌入为首的几位先生神色各异又都兴奋难掩,身后自然也少不得看热闹的同学,一行人来得匆匆忙忙再度将这讲室围了个风雨不透。
      先生们凑近阿季询问夸赞个不停,可余光觑向的皆是摇椅上的纪蔺。纪蔺本想和阿季多聊几句被这一扰兴致顿消,他起身拂了拂衣衫顶着四下目光行至阿季面前笑得颇为和蔼,“等你得空了我们再好好聊聊。”众人却似见鬼一般纷纷让道目送他扬长而去。
      纪蔺一走所有关注便都落到了阿季身上,一波又一波前来搭话的人更甚昨日,他疲于应付方知乔柏的不易。所幸有温斐在他们才能平安到达饭堂,可吃个饭的功夫又堵了个严实,阿季被围簇中央如坐针毡食难下咽,面对冗杂询问他竟有了几分退却悔意。
      最后仍是温斐出面这顿饭到底不至于太过漫长。
      午后正是意兴阑珊之时,丁灏莘姗姗来到说起了颁奖事宜,因着要提前计分温斐喊走了魏琅与金仙寿,余下三位学子则得了半日休沐。于是白楼前三路人马分道扬镳,温斐等人去了礼堂,江德宣独自回寝室,而乔柏与阿季仍是图书馆躲清闲,可不巧的是待二人行至门口才知今日闭馆只得败兴而归。
      路上搭讪的学生络绎不绝,有向阿季的,有向乔柏的,这短短一程竟似走了千年万载,待他们一同回到小楼刚入屋门满目岑寂铺天盖地。说来这是极为古怪的,谈彦埋首书案司空见惯,可江德宣倚靠床畔双目无神是从未有过之事,他总见人含笑现下面色冷然竟有了几分阴寒之感。
      阿季颤了颤压下心头不安这才惊觉江学长已缄默了许久许久。倒是乔柏熟视无睹径直落座继续攀谈道:“林学弟你记性这么好岂不是腹载了千百车。”那声响不大却惊动了屋内其余两人,桌旁翻页的手稍顿,床畔涣散的目光凝来,而阿季忙不迭推却,“乔学长,我是读过些书可千百车实在夸张了。”
      应声合上的是谈彦手中翻了过半的书。
      江德宣闻声眸光闪烁间蓦然绽开了笑容,“林学弟都能赢纪先生,我看乔学弟没有夸大。没想到学弟一览成诵平常肯定看了不少书。”他应声附和又似 不经意瞥见周围书堆,“说起来屋子里堆了这么多书想必谈同学也博览群书吧。”
      谈彦攥着书脊的手紧了紧却始终未曾抬头,“欲速则不达,死记硬背是读不出书中深意的。”
      这番呛声下阿季面色微僵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反是乔柏蹙眉审视而去又转瞬换了副笑颜,“那谈同学可真得看看林学弟招考时候写的文章,能写出那样神仙文章的人肯定不会是死记硬背。”
      谈彦自觉失言慌张起来,“抱歉…”阿季被夸得脸烧也不忍谈彦为难三两句话揭过了此事。
      唯有乔柏依旧紧盯不放,“谈同学都读过些什么书?”
      闻言本因愧意红了脸的谈彦顿时振奋口若悬河道:“远的像诸子百家、南北朝史看得较多,近的最爱梁任公的文章。西方有契诃夫的所有小说,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还没读完,孟德斯鸠的思想理念,古希腊制度也看过一点。这些都是前段时间看的,因为受虚无主义影响我最近都在看另外的书。”
      听那洋洋洒洒连串罗列乔柏眉头又蹙,“虚无主义?是类似佛教万物皆空的意思吗?”
      “差不多,佛教的书我也都看过。”
      “谈同学你怎么会这么想呢?”他琢磨着似想到了什么望向谈彦的目光竟柔和了几分,随即搬过座椅至桌前两厢对望间真挚问道:“你愿意和我说说吗?”
      其后是长久无言谈彦垂眸避让乔柏也只耐心等着,不知过去了多久干涸的口舌发出喑哑声响谈彦揉乱了自己本就蓬杂的发丝,“我…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突然某一天起我思考任何问题最终都只会通向一个结果——总归是荒唐的,无法揭开的,慢慢地我再也不相信曾经坚信的一切…理想、道德、热爱、人生意义。”
      “你困住了你自己。”乔柏黑眸沉沉语调轻轻仿佛寻常问候一般。
      而谈彦僵了僵还是应了下来,“是,我知道。我曾经坚信我能通过奋斗使人们摆脱现状,那时我每天热血沸腾准备为我的理想奋斗一生。可现在我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像做什么都没了意义。”
      “那不如先试着为自己而活。”
      “我试过但失败了,我接受不了我不如以前热烈真诚。”谈彦的叹息带着几分难以启齿,视线愈是凝滞面色越显惨白,“我害怕平庸,可我正在失去斗志无论做什么都无法挽回,而我的将来正逐渐可以预见——我最痛恨的平庸。”
      乔柏随之望去见他按在书上的双手干瘦且光滑疑惑问道:“谈同学你为什么这么痛恨平庸?”
      谈彦却如扼咽喉般陡然大了嗓门,“我看过那么多书,懂得那么多道理,我怎么能平庸?”那刻他原本已泛白的指节扣入书页留下了丝丝缕缕的痕迹。
      阿季被吓住想起前几日随意瞧见的文章文辞尚佳观点偏颇面上不觉泛懵,与他一同品鉴的乔柏语塞良久才斟酌开口,“谈同学,世间天才寥寥其余都是凡人,何必执着于所谓的杰出,就算是出类拔萃也逃不过一日三餐生老病死。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时代洪流里的一粒沙尘,但这并不影响我们有理想有抱负,放弃对结果的执念才能从无趣人生中体会到乐趣。”
      可谈彦冷下了神色,“我不能欢乐。”口唇开合间似凌霰相碰铛琅作响,“我要保持谦虚,理解每一个人,历经世间所有苦难,这样我才能更稳重更宽容。”他愣愣出神又像溺于那海市蜃楼之中冷眼睨遍脚畔荒凉。
      在场皆惊愕于他话中执拗唯乔柏只是叹了叹,“为什么要这么苛求自己?人生在世谁都不是十全十美…”话还未完就被急急打断,“高尚。忍受痛苦能让我变得高尚。”固执的话语空无的双眸谈彦的异样有目共睹。
      阿季察觉到了些凶险望向乔柏见他眉头紧锁虽有迟疑仍然劝道:“梅花香从来不是因为苦寒,是梅花本来就香。苦难也从来不能让人高尚,是本性高尚的人经历苦难展露出来。因果颠倒结论也就有误了。”说罢他长叹一声如有所感喃喃自问,“苦…怎样才算苦?”
      不想被谈彦听去绷直的身躯顿如满月弓弦,“我的父亲游手好闲,我的母亲是富人家的帮佣,我有个妹妹要上学。我每天卯时起子时睡,一天三顿只敢吃馒头,除了看书学习还要写文章贴补家用…”
      这回换作乔柏打断了他的沉沦,“谈同学,令妹和你的学费是你赚取的吗?”
      谈彦方堪堪回神,“是我母亲。”
      而乔柏又问,“这些书的费用也是令堂负担的吗?”
      “是。”
      得到肯定回复后他那深深一眼之中揉杂了太多波折终而冷凝成剑破开虚妄,“那我觉得苦的应当是令堂。游手好闲的丈夫,整个家的负担,她劳累半生为的是自己的孩子能衣食无忧,可她的孩子却在苛待自己。而你谈同学,你究竟是在为家人着想还是陷于臆想出的苦难里自我折磨?”
      他将那煞白面色尽收眼底最后落下定论,“所以苦难令你高尚了吗?”
      下一刻弦断弓裂长啸声里大有地崩山摧之势,“没有!我都知道!我知道自己是庸人自扰!我一直是在自讨苦吃!我做的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几人皆被那副如癫似狂的模样骇得怛然失色,反是乔柏正坐对面迎了满头风雨依旧稳着神情试图劝说,“放过自己吧谈同学。理想有意义,沉迷苦难没有意义,我们都得先自洽才能成为更不凡的自己,再去为了国家与民族的来日尽一份力。”
      谈彦却骤然浪尽风平头一次抬首直视向乔柏森寒的眼中燃着熊熊恨意,“你瞧不起我。”说罢又缓缓望过屋内其余两人,“你们都瞧不起我是不是?”
      随之突兀响起的是江德宣的埋怨之声,“乔学弟你这么指责谈同学未免太傲慢了些。”
      乔柏不可置信顺着瞪去,“江学长,你哪只耳朵听出来我是在指责谈同学?”一时也有了几分火气,“谈同学你也这么认为吗?”他急于求证却撞入一双含恨冷眸满腔深信顿付东流,茫然攀上双颊牵动眉峰如夜西风骤急令人分不清坠叶枯蝶。他素来轩昂自若少有如此失态,呆楞的面上哀色朦胧又被那微蹙眉头压下碎了满身玉脆。
      恰此时江德宣挡在了谈彦身前安抚般揽住了他肩头不悦的话语再度刺来,“乔学弟你就别再逼谈同学了。”
      乔柏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厌恨闭了闭眼慢慢站起,待撑着桌面稳住摇晃身形他居高临下一字一句道:“是,我就是这么个傲慢的人,最看不惯平庸之辈自命不凡。江学长倒想傲慢,可惜啊没这个天资。”那极为蔑视一眼横扫而过带着嘲弄冷厉将两人的面皮狠狠踩于了脚下。
      他嗤笑昂头如白鹤振翅翩然远去徒留愤愤者勃然变色无处宣泄。
      彼时阿季才由这连番变故中回过神来,因惊吓飘散的思绪重聚才后知后觉生出愧疚,若非替他出头乔柏也不会被误解从而负气离去。只是…不将大事化小却将事态挑大,他望向安慰着谈彦的江德宣有了些异样之感又实在不愿如此揣测他人,现下重中之重是说和之事。
      “谈同学、江学长,我想你们都误会乔学长了。乔学长也是出于好意,或许话不算动听可为谈同学好的心是真的。”阿季解释起来却未撼动二人分毫,见许久不得回应他本就记挂乔柏便不再耽误动身追去。
      可出了小楼哪还见踪影,偌大校园只得边走边寻,毫无头绪兜兜转转至临近银杏古树远远见树下长椅人影暗淡遗世独立颇有番羽化登仙之姿,他放缓步伐不忍惊动终抵不过落叶铺叠还是与那人望了个正着。
      涣散目光归聚乔柏淡漠的面上扯出了个讽笑,“怎么来打抱不平?”
      阿季逆光而立将那深藏的落寞望在眼中轻摇了摇头认真且坚定,“不是的,乔学长。”
      乔柏一烫垂下眼冷冷送客,“林学弟,我更喜欢一个人待着。”
      阿季难得拂逆自顾坐到了长椅另一侧,许是有话未讲,许是日光太好,许是银杏正浓,又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觉得有必要,“学长,我知道你是好心才会如此相劝。”
      对此举动乔柏眉尖略紧到底没再赶人,“什么好心?我分明是在傲慢指责。”他认得痛快好似浑不在意般,可阿季却闻哀伤如丝缕目之所及于是宽慰道:“谈同学一直以来的信奉被否定自然难以接受,江学长出于关心,二人正在气头上等待会气消了就会明白学长你的良苦用心。”
      “我行事只求无愧于心,其余人怎么想与我何干?”挑眉眺远乔柏叹得漫不经心,“果然闲事少管。”不过只片刻的功夫又蓦地问来,“你说江德宣是出于关心?你认为他是出于关心?”
      极为犀利的一问挑破了阿季心中狐疑,他自是不知怎么回答。而乔柏本就不在等人作答,“他是——嫉恨我到不择手段。”
      闷雷滚滚耳畔乍响阿季惊到侧目,乔柏恍无所觉噙起抹冷笑,“木师楼认得吧,江德宣身边最忠心的跟班。以往只要有碍到江德宣眼的人他都会暗里挑唆,而那些可怜人或天资过人或风头正盛,仅仅是因为比他优异就会受到木师楼等人的欺辱,江德宣则躲在人后继续装得德才兼备清白无辜。”他每说一字厌恶愈深一分至成风波翻云滔天脸上憎意再不遮掩。
      江学长真是此等小人?
      阿季不知亦不敢尽信,可想想当日木师楼所言又好像差不些许,只是乔柏从何知晓,“学长…你…”讷讷间还未问出口乔柏就已心有灵犀道:“我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不知道?当年我也是文学社的一员。”
      又是一记响雷震得阿季心神俱荡,可乔柏接下来的话才真叫骇人听闻。
      “江德宣惯会装模作样起初我也差点着了道,可偏偏我向来对他人的恶意过分敏锐所以他逃不过我的眼睛。后来有次征稿我们俩的文章像了七成,他仗着人缘好在社里只手遮天硬是颠倒黑白说我借鉴,领着一帮人来替他讨公道。”
      他忆起往昔种种怒气翻腾蔓延眉目间却有锋芒乍现,“我抄他?他也配?”轻嗤一声鄙夷明晃傲岸孤高,铮铮言词如淬毒刀刃直破开那繁华表象,“我写的文章每个出处缘由我都记得一清二楚,更别提我一写完就给先生过了目,欺负我势单力薄想往我身上泼脏水门都没有。江德宣丢了面子就唆使他的跟班天天来找我麻烦,可笑木师楼那几个蠢货被人当刀使唤天天对付这个教训那个自诩威风却连我家那帮豺狼虎豹门口养的几条看门狗都不如。”
      “都是些欺软怕硬的货色罢了。”他骂得酣畅淋漓郁气尽散,临了不见回应偏头问来,“怎么你不信?”
      阿季听得心惊胆战又想起自己也曾亲历那般侮辱欺凌,敬佩于乔柏能无惧中伤为自己鸣不平。说来一言之词他不该断然轻信,可那瞬不知缘由心中竟是隐隐想信,“非也,只是我不知事情全貌并不敢轻易下定论。不过如果真似学长所言江学长是这种人,学长遭受污蔑平白蒙冤又遇欺凌却并未以牙还牙地报复可见心中良善。”
      乔柏神色古怪忙摆手制止,“别,我可不是什么善人。”别过脸后再不曾回望而来,“人人都说我孤芳自赏心胸狭隘。林学弟,你是个奇人。”劣评付之笑言听者却如苦杏入喉泛起连绵涩意。
      阿季不由想起当年泼在自己身上的污名,要多哀绝才能认下,又要多用力才能洗尽,心中涌起惆怅万千。谁言未伤及皮肉就不算伤害?除却对上江学长乔学长待人都算友善,也从来不吝夸赞,这等评价真教人听了寒心。
      而他到底不及乔柏英勇,若那一步由他来踏唯余碎骨粉身,“我只是觉得如此污蔑对学长这样的天才无异于断脊折腰,是宁可玉石俱焚也无法忍受之事。”所以纵微不足道阿季也想给予身旁之人一些安慰。
      “你觉得我是天才?”
      大风不知何处起刮落蒲扇纷纷沁着凄寒露水的嗓音悠悠缥缈,乔柏那总是神采焕发的脸上须臾黯然如一池残荷又兼阵雨潇潇里茫然自失满目空空。
      “自然,学长能写出那样沉博绝丽的词定是天才无疑。”
      长叹轻不可闻乔柏似陷入哀思落了满身茱萸,“我幼时家中富庶从来怠惰因循不思进取,反正怎样也不至于太差那就得过且过好了,别说天才所有人连我自己都觉得我此生注定庸碌。后来一朝家破人亡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见了个遍,我才发现原来我能写出那样好的词句,就好像我本是为这而生。可我周围的人早已将我归为庸人,他们嘲笑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我就偏要读下去,读出个所以然,让他们瞧瞧究竟谁才是庸人。”
      说罢抬头望向那繁茂枝桠,“天才…天才…要是我祖母能看到就好了,她至死都不知道她的孙儿不是世人口中的废物,她的孙儿能写出锦绣词章,能为她带来称赞与骄傲。”他喃喃自语如泣如诉又叹着将血泪生生咽下,“人生哪有圆满,人世哪得团圆。”
      那压抑到极致的平淡似稀薄月色淌入心扉激起刺痛,阿季不禁红了眼眶为这多舛命途为这憾事重重,他几欲言语又觉慰藉太轻遭遇太重如何都显怠慢,于是只得转而勉励道:“只要学长一直写下去,先人在天有灵定会看到,后人也会长久铭记。”
      “无用的。”
      “就算我写到冠绝当世又有什么用?将来注定是个渐渐遗忘诗词的时代。”乔柏伸手迎向日光不知是在细数茧痕抑或仅仅只是遮蔽,他久久沉凝任黄叶斑驳任寂落浸透天寒地坼只身孤影亘古未变。
      ——生不逢时。
      这四字扎入阿季心中,遗憾、哀戚、苦闷纷至沓来,盘桓的泪水滚落他终是读懂了词中的不甘悲怆。倘若注定泯然又何必赐下此等天赋徒增烦扰?恐乔柏正是怀抱这种念头煎熬于每个日日夜夜。
      他知晓的,那有多难捱。相比他能碰上一个莫逆之交已是三生有幸。
      阿季压下泪意不愿再添伤怀,这个时代的确无可避免走向遗忘,可他心中仍存希望,他亦想将火种递出驱散乔柏心间潮暗,“我坚信这只是暂时,这个时代的遗忘终会在下个时代被重新记起,难道还会有比这片土地孕育出的文化更适合这片土地的吗?今日西方文化传入是新,来日古典文化焕发新生也便成了新,几千载的传承定不会断绝。”
      良久的沉默换回声叹惋,“可我见不到那天啊。”天际夕阳熔金霞光万丈乔柏合了合眼许是刺目又或动容。
      “见与不见我们都已为基石。”阿季亦举目望向头顶叶茂枝繁,恍惚见年月于乔柏指缝悄然流逝,他透过间隙似窥见承平盛世百花齐放。
      而乔柏终是抓住了那抹暖意又猝然收手侧头笑来,“林季,我还挺喜欢你的,你这个朋友我交了。”阿季惊讶回望见他眼梢下一颗泪痣极浅光里恰似泪珠滑落眸中却映着星辰云海也不觉笑起,“荣幸之至。”
      那个寻常傍晚他们在银杏树下静静坐了许久,待暮色四合待落叶满身才起身重回喧嚣红尘。
      两人回到寝室时天色已然不早,屋内阴云尚存可乔柏安之若素浑然不察般落座将另二人忽视了个彻底。阿季本踌躇着开口在看见双方同样凛若冰霜后彻底歇了劝和的心思,怕只怕再提这事只会适得其反,不如暂且如此看明日能否寻到时机与谈彦同学细说。
      谁料翌日一早不论是他还是乔柏都被唤走,一个去了纪先生那,一个跟着金先生走,于明诚的最后一日阖校都在休假唯他俩忙得顾不上其他。这一整日阿季与纪蔺由书籍见解聊至往日见闻,他受益匪浅方明了原来温斐圆场所言全无夸大。
      傍晚时分温斐带人寻来,一行七人有明德的师生有明诚的先生正欲赴场践行宴就差了阿季与纪蔺,如此一会合说说笑笑热闹非凡。除了已然认识的几位先生,阿季他们终于得见初来那日丁灏莘口中之人。
      大抵是年少些朱先生比之其余几位要活泼得多,他一张口连温斐都只有乖乖听着的份,更莫提他们这些人里也就温斐最健谈,待到酒楼落座几杯薄酒下肚更是勾肩搭背肆意谈笑起来。
      苦了丁灏莘在旁拦也拦不住,反倒被劝着连灌了好几杯。最后还是温斐看不下去叫了停,“好了秉羲,不能光敬我们劳苦功高的教务主任不是吗?”
      朱钰停手瞧去目光于并坐的两人身上一卷兴致蓦然高昂,“那我来敬敬我们劳苦功高的两位校长。”说着殷勤敬去待酒入口腹话头一转恳求道:“我有个不情之请。”
      众目睽睽下他的话如晴午响雷于每个人耳畔炸开,“说起来上学那会你们两个就格外亲近,当时我们私下都猜你们是不是有断袖之癖。这件事这么多年一直压在我心头,要不然今日了了我这夙愿?”
      一瞬静默后呛咳声此起彼伏,本就专注饭菜的阿季噎到急忙灌了口茶水恰与身旁乔柏对视正着望见了彼此眼中的惊慌,江德宣则埋头愈深只消沉入碗碟之中,丁灏莘双颊涨红哆嗦间酒水撒了一身,而金仙寿也借饮酒之机遮了遮呛红的脸,满座除放浪自在的纪蔺余下两位被问者竟都神色未变。
      魏琅听了个笑话般忍俊不禁又无奈依稀。倒是温斐挑眉失望不已,“你们啊狭隘了。我和九思要好是因为觉得他说话做事有道理,我这人向来认理所以爱听他的话。九思你呢?”
      见都望来魏琅也答得爽快,“我是认为冉卿并非大家眼里那样。上学时所有人都说他乖张恣意,可我见他识礼数懂分寸行事进退有度,那些看起来心血来潮的想法都带着新颖奇巧的心思,我一直觉得世间需要这样不愿墨守陈规的人。”
      平白得了通夸奖温斐笑弯了眼,“还是九思眼光好,要不然怎么收了一批这么出色的学生。”随即扭头向仍有怀疑的朱钰,“秉羲你现在夙愿已了,正好我最近有重开研学活动的想法就由你全权负责了,也能替子辛分担些。”他弦月似的眉眼如同风中柳梢吹开阳春三月天。
      可朱钰却慌了神,“别啊,温大校长,我哪行啊。”
      温斐摆摆手一副看好模样,“谦虚什么,能一件莫须有的事记这么多年还不忘求证,可见你有毅力又求真最合适不过。”
      此时朱钰哪还顾得上其他连忙推辞,他挖空心思理由百出最后求助向身侧,谁知丁灏莘忍笑已久只是爱莫能助地耸了耸肩。
      至此一切已成定局,而这段岔曲也于谈笑间轻轻揭过。
      其后的宴会把酒言欢好不尽兴,若非明日启程的启程上课的上课怕是要通宵达旦不可。回到明诚时已入夜几位先生脚步踉跄互相搀扶,阿季他们亦步亦趋落于说笑声后,月光下人影幢幢倚近交错似柳枝交缠不忍分离。
      可天下总无不散之筵席。
      周一清早晴空万里,三人早早起来收拾,许是有课谈彦抱起书却停在门口,半天才回过身嗫嚅着说了句,“一路顺风。”在他忐忑神色里乔柏手一停遥遥望去,到底还是含笑应下了了这桩恩怨,阿季望在眼中也终于得以心安。
      屋内逐渐空荡,车马等于校外,一行人被送到门口,便到了真正离别之时。
      行李装车丁灏莘拉着魏琅惜别不已,又转而言及三位学子,相顾间几人都难免哀伤。倒是温斐哈欠连天直言待会要再睡个回笼,一时如疾风扫过挥散离愁,众人不由哄笑皆忘却了留恋。
      上车前阿季最后向那巍然楼宇投去一眼,一如初来那日可这回却是分别了,不舍顿生他快步坐入车厢再不敢抬头生怕落下泪来,无论何时他最不愿面对的始终都是分别。
      车帘落下渐行渐远,银杏留于身后,他们赴向了身前海棠花浓。
      归途相较来时轻松许多,因择了条近路第二日晚上便能到聊城。而这一路也不算孤独,出了济南城没多久就碰上了同行的车马,午间休息时一身锦缎马褂的中年男子前来拜访,他们才知这位苏老爷携女探亲正巧要同路一段。
      苏老爷衣着不凡身后马车更是气派,他备礼而来蔼然可亲虽都是些自家带的吃食可对干粮噎口的师徒四人无异于雪里送炭。魏琅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并与之约好结伴投宿待明日到下个县镇再分开。
      阿季分到了几块糕点,精巧别致入口软糯香甜全然不逊外头卖的甚至还要更好上几分,他却是忽然想起了星月做的糖藕,想起那唇齿桂香飘,想念起家中总唠叨个不停的长辈们,好在明日便能相见了。
      天色大暗前到了落脚的小镇,彼时仍有一抹斜阳高挂天际嫣红绮然,师徒几人先到一步才搬下行李后头的马车也姗姗来到。
      苏老爷甫一下车便冲着帘内柔声喊了句,“嫣儿,下来吧。”当即扎着长发辫的女孩由车内跳下。那动静不算小引得众人望去,恰见女孩笑容可掬立于苏老爷身旁端得伶俐乖巧,他们正想叹这位苏小姐生得当真秀丽可爱一只柔荑般的手轻轻掀开了车帘。
      雪白的上袄各色荷花盛放,鸦青的提花长裙光华隐约,因着是倒大袖的样式少女一抬手玉镯玎玲皓腕凝雪,于苏老爷的揽抱下她轻巧落地理好衣裙亲昵唤去露出了张娇俏妍丽的芙蓉面来。
      双圆发髻,珍珠珠花,额发丝缕,剪水双眸盈盈荡波,柳眉丰颊方桃譬李,妙得是那鼻尖一点痣如点睛之笔唤醒满面含苞吐萼,正值豆蔻年华的少女尚留三分稚气却也已能窥见来日风华。
      夕阳下的嫣然巧笑明媚绚烂天地黯然,夕风中的玉立亭亭青莲出水淤泥不染,她抬眸撞入片陌生注目于是才绽的蕊瓣收拢再不见颜色。
      这方她刚躲好,那方苏老爷就将她自身后唤出,“嫣儿来,和魏先生及三位哥哥问好。”
      少女这才袅袅娜娜重现于众人眼前。她胭脂染面缓缓行礼顾盼间桃花露浓仙鹿懵懂,那刹相和歌似由江南远远唱来,画船误入游鱼戏水莲叶田田,满池香远竟不及少女一瞬之羞怯。
      苏老爷颇为自豪的声音随之传来,“小女嫣儿。”
      ——美人应如其名。
      在场皆生出此念。
      顾及到苏小姐畏生他们一帮外男压根未敢多望。果不其然问候完少女便又躲到了其父身后再没露过面。
      而后苏老爷与魏琅寒暄着一道入了大门。阿季跟在后头仍咋舌于苏老爷对女儿的宠爱,不提那绣工了得的袄裙,单是少女颈间银鎏金点翠的项圈就已千金难换,下头挂着的白玉莲花锁更是包含了一个父亲最质朴的愿景。
      也是个如珍似宝般长大的孩子啊。
      阿季叹着归家之心又紧切了几分。
      第二日晨光熹微时众人就预备启程了。为避免冲撞苏小姐魏琅特意多等了些会听屋外声响渐小才带人出门,而待他们装好车苏老爷已先行一步。
      下个县镇离得不远两个时辰便能到,因着昨日奔波夜里难眠一车人都有些昏昏欲睡,马车正是于此时急停。车外脚步声喊骂声嘈杂不堪,车内的人东倒西歪刚稳住身形帘子便被人猛地扯开。
      “都滚下来。”那是个满脸横肉凶神恶煞的男子,他提了把砍刀横在人前冷冷威胁。
      众人反应不及呆愣间又一瘦小男子走了过来,这人生得獐头鼠目笑露一口黄牙举枪朝里瞄了一圈最后落到了阿季身上,“听明白了吗?”
      彼时再愚钝都知遇到匪寇了,原本车夫再三保证这条路近来太平他们才改了道,谁能料到今日竟如此不走运偏巧碰上,在漆黑枪口的压迫下再不愿也只得一一下车。苏老爷一行也未能幸免,他抱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女孩立于车前,身旁围着的土匪面露贪婪正紧盯着几人身上的佩饰不放。
      两拨人被聚到一起,瘦小男子的目光于苏小姐和阿季身上流连忽地吹了个口哨,“这一票值了。”
      阿季打了个冷颤没由来生出恐慌,那样熟悉的注视埋藏于心底深处他好不容易才学会遗忘,觊觎、淫恶、猖獗、含混…再度沿身躯攀上直将他牢牢捆缚。
      下一瞬魏琅毅然挡在了所有人身前,也将那道身影彻底隔绝。
      瘦小男子未恼笑了笑扭头离去吩咐声回荡于每个人耳畔,“东西和人都带走。”
      “是!三当家。”
      那日一呼众应震天动地却成了阿季他们噩梦的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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