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香》许稚伊

2、浓情

　　飘飘摇摇、浩浩荡荡，一行人在经历了一个月的急行赶路后终于到了临安。此时正好是一月里，天气阴冷，寒意入骨，残存下来的大梁所有人在湿冷的潮气中安顿下来，住进旧宫。

　　此处虽说是宫殿，但到底没什么人住，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来几个人收拾收拾，好看起来不那么寒酸，所以陈其声他们刚来时只能挤着住，除了皇帝单人一间房，其余妃嫔公主能挤就挤，毕竟条件摆在这儿，不似洛阳。太子陈长青也不例外，他和他舅舅王慎住在一处。要说这王慎为何住在宫里？外人看来，王慎乃前皇后之弟，太子亲舅舅，所以皇上特意开了后门，许他住在宫中，至于真实原因，其实是关于那个很少人知道的组织。

　　安顿下来后，众人本以为此次陈其声吃了败仗，决定一改现状，回归自己以前的那个样子，好好治理国家，可是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陈其声一来南方因水土不服病倒，一病就是大半年，从遍地银装病到夏蝉合鸣。

　　元武十年六月三十，高昌派使臣来到临安，向陈其声提了几个要求。

　　傍晚时分，陈其声秘传王慎觐见，与王慎同行的还有一个脖子上刺青的年轻人。
　　同一天晚上，陈长青早早吃过了晚饭，躺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书，时不时地又跑出去逗一逗自己养在院子里的一缸鱼，总之就是坐不住，不想学。

　　“功课做完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突然在陈长青头上响起。
　　“啊——”陈长青被这么一句话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直接扔了逗鱼用的树杈，待看清来人后，撅起了嘴：“舅舅！你吓我干什么？”
　　“看你在这儿玩半天了，也不做功课，怎么，书都背完了？”王慎走上前去，把他扶起来，擦了擦他的手，牵着他走回去。
　　陈长青听他舅舅问他功课的情况，想起来自己那才背了两页不到的书。他抬眼看了看王慎那柔和的眼神，有些害羞不好意思地回答：“还没背完。”声音越来越低，还低下了头。
　　王慎看着他，面露温柔，冲陈长青笑了笑，没说什么，给他洗澡。

　　宫人们搬来浴桶，放好了水。王慎先行下去试了试水温，然后将陈长青抱紧桶里，将手巾浸湿，热水淋在陈长青头上，十指轻轻在陈长青的头上按-摩。王慎的力道不轻不重，让陈长青十分舒服。
　　热气氤氲中，陈长青十分舒适，外加王慎正在后面给他搓背，他趴在浴桶边上简直美翻了。困意袭来，陈长青逐渐闭上眼睛，没过多久便睡着了。迷迷糊糊中，他感觉到有人抱他出了浴桶，给他擦干身子，用薄被裹着他上|床睡去。
　　王慎将他安顿好后才自己才开始洗澡。简单冲洗过后上了床，搂着陈长青，看着他熟睡的面容视线，心中泛起一阵苦涩，他想起了今天所谈之事。

　　今日傍晚，陈其声宣见王慎，顺便还让他带了暗阁一个孩子跟着一起过去。王慎一到皇帝的洪泰殿，便感觉到气氛明显的不对劲。只见陈其声阴沉着脸坐在正中间，左边一名高昌服饰的男子正坐着喝茶水，脸上带着掩饰不掉的傲慢与轻蔑，想必是高昌来的使臣。内阁首辅张德庸站在右边，不发一语。

　　“皇上，张大人，”王慎向陈其声和张德庸行礼，平静地问道：“皇上有何事？”
　　旁边的使臣开口打断，坐在一旁昂着头翘着腿，睥睨地对陈其声说道：“为表我国国威，还请中原皇帝快速把这事儿办成，若是时间拖得太久，可汗可就不高兴了。”说罢瞥了瞥王慎，用茶盖拂去茶沫，吹了吹，继续喝茶。
　　“皇上，”王慎隐隐感到不对，“出什么事了？”他有些慌，心中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旁的张德庸解释道：“高昌要求太子殿下前往高昌。”

　　“什么？！”王慎心里“咯噔”一下，有点站不稳。他颤声道：“去高昌……做什么？”
　　“当质子！”那使臣大声道。
　　“不行！”王慎想也不想，“不行”两个字脱口而出。
　　“不行？”那使臣闻言立刻变了脸色，愤怒地站起来，对着王慎道：“你们的皇帝刚才已经答应了我，七月初七，陈长青启程去高昌，怎么，你不答应？你不服气？”

　　王慎没有理他，撩开袍襟，“扑通”一下跪在陈其声面前，双眼通红地求情：“皇上，长青他还小，什么都不懂，况且长青是我大梁太子，无论如何不能去高昌，请皇上三思！”说罢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陈其声想说点什么，却被使臣抢了先：
　　“正因为是太子，所以才钦定他去，若是换了别人，你们一出事就直接不管了，那多没意思？”使臣插|了陈其声的话，陈其声见状没再说什么，继续沉默。

　　“你什么意思？”王慎扭过头来，像只即将发怒的野兽，看着使臣的眼神仿佛正看着一具尸体。
　　使臣看这人的眼神，又瞥了瞥那名一直不吭气、脖上刺青的少年，没再说话，复又坐下，若有所思。
　　“皇上……”王慎几乎是哀求地看向陈其声，声音中似乎已经带有几分哭腔，希望他能收回成命。

　　少顷，陈其声终于开口，对那使臣说道：
　　“朕会与他们再议，舍拉大人请先行回驿馆休息。”
　　舍拉听后，起身，右拳放于左胸口上，向陈其声行了一礼，临走前不忘说一句：“请皇帝陛下今早决定！”说完转身离去。

　　这厮实在太无礼。

　　待他走后，王慎再次求情。
　　“皇……”
　　“好了，你不用再说了。”陈其声打断他的话，“送长青去高昌，我已决定了。”

　　这话如同雷霆霹雳，打在王慎身上。他连忙给陈其声磕头：
　　“皇上！求皇上三思！长青才八岁不到，他怎能一个人去那种地方？皇上请再慎重决定！”说罢再次重重磕头，磕得额头上出现一个红印子，十分醒目。
　　“此事正是商议后做的决策。”张德庸道。
　　王慎闻言，不可思议的看着张德庸，“这话……什么意思？”，随后惊恐地看着陈其声，“皇上也同意了？”
　　陈其声没有给他反应。
　　王慎慌了，他跪在原地，眼眶通红，浑身发着抖，嘴里一直念叨着：“不行不行……”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少年见王慎这个样子，有些于心不忍，想伸手去扶他，又偷偷打量了一圈周围的气氛，最终选择不再动。

　　“王统领，”张德庸也面带愁容道：“如今我大梁的情况你也看见了，若是太子殿下不去，激怒了高昌，到时候怕是会有一场恶战要打。”
　　“那就打啊，有长江这道天堑在，高昌人不谙水性他们过不来的！”
　　“住口！”陈其声打断了他，“现在天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若是再打一场仗，祖宗的基业就没了！”

　　“皇上！”王慎听完这话，跪在那里，绝望至极反而笑了出来，“可这明明不是长青的错，为什么要他来承担这一切？”
　　“阁主！”年轻人听了，急忙喊住了王慎，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此话的言外之意很明显，造成如今这般局面的是你陈其声，与长青无关。

　　果不其然，陈其声听罢他这番忤逆之言怒形于色，抓起手边的砚台就往王慎身上砸去。墨汁浇了王慎一身，染黑了衣服，他的额头上也满是墨水，那样子好不狼狈。

　　“你可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陈其声压着火问王慎。
　　王慎没有立即回答。他抹了一把脸上的墨汁，再次俯下|身去：
　　“皇上，无论如何，都不能让长青去高昌。”
　　大殿陷入了沉默，所有人都没有再说话。

　　一盏茶后，张德庸开口打破了这沉默：
　　“王统领先起来吧。”
　　王慎不动，继续跪着。
　　张德庸叹了口气，“王统领，这事已经决定了，太子殿下是非去不可的，况且此次叫你前来也不是来与你商议的……”
　　王慎身体微微一颤。

　　张德庸继续说道：“这次皇帝叫你从暗阁挑个人来的目的本就是给太子殿下挑选随身侍卫，在高昌保护太子的。”说完看了看那名站在一旁、被王慎挑选出来的精锐。
　　年轻人对张德庸行了一礼，张德庸冲他微微点头回敬。

　　跪了许久，王慎最后带着近乎乞求的眼神，颤声对着陈其声道：“皇上……”
　　陈其声没有再说话，又是沉默良久后起身，回了寝殿，同时张德庸也退下了。

　　大殿里只剩下年轻人和依然跪着的王慎。年轻人上前去扶王慎起身，可就在王慎起来的一瞬间，突然双腿无力，险些栽倒。
　　“阁主！没事吧！”年轻人忙搀住他。
　　王慎摇了摇头，与那年轻人一道回了暗阁，洗了脸换了衣服后才回到与陈长青同住的舒凉殿。

　　此刻，舒凉殿内的床榻上，王慎正从背后拥着陈长青睡觉。已是子时过半，王慎还是因为陈长青要走的事烦恼，外加夏季南方又湿又闷，他更是睡不着。怀中的陈长青似乎也有些热，面带不悦地挣开了王慎，踢开了薄被，把王慎挤到一边，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王慎被挤到床边，没办法，只好给他重新盖上薄被防他着凉，添了点熏香，自己下床去院子里的长椅上，坐在那里看着夜晚的星星放空。突然，房间里传来的陈长青惊恐的大叫。
　　王慎马上起身，回到殿里，发现陈长青似是做了噩梦，两只手在空中乱抓，脚也在疯狂地踢，像是在踢什么东西。王慎回到床上，抱住陈长青，将他搂在怀中，轻轻地安慰着他：
　　“没事了长青，不怕，不怕。”
　　他嘴里一边念叨手上一边顺着陈长青的发，不住地以最温柔的语气安慰着陈长青，待陈长青安静下来后低头轻吻了一下他的发丝。片刻后，陈长青睡熟了，王慎起来打了冷水，站在院里，一盆接一盆的冷水直接从自己的脑袋浇了下去。可他刚擦完身上的水，陈长青又做噩梦。
　　王慎只好回到床上，拥着陈长青哪里也不去。

　　他真的，很想就这样抱着他抱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