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7、莫逆 ...

  •   针落有声。
      两人对视半晌,俱不说话。不大不小的书房内,此时十分安静。

      也不知怎得,陈长青总觉得眼前这人很神秘,他好像什么都知道,又把自己掩藏的很好,让外人捉摸不透。陈长青想开口说点什么,却瞥见萧啸天正仔细地擦拭那块拓着书法的石碑,神情十分认真,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又是一阵沉寂。

      萧啸天拧干抹布上的水,看了眼院子里的日晷,来到陈长青身边,蹲下看了看他的脚踝受伤处,确认这下子不会有什么大碍后对他说道:“时辰不早了,也该去上课了,这么长时间过去,想必误了不少。”说着把木牌子还给陈长青,温声道,“快去吧,读书要紧。”
      陈长青犹犹豫豫地接过牌子,还想问点什么,却被萧啸天抢了先:
      “想知道我怎么认识你?”
      陈长青一愣,随即点点头。
      萧啸天轻声笑,一边将方才白玉盒子交给陈长青,一边道:
      “我是这书院的祭事,在宫里也当差,昨日你进宫见太子的事不少人还是知道的,恰好,我昨天进宫面圣,回时还见了你,自然是认得你的。”
      这样啊,陈长青脸上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萧啸天在一旁,看他神色,面色黯然,随即马上恢复正常,催促他去上课。
      “仔细着你的脚,别又伤着。”
      “好,”陈长青道,虽然他总觉得萧啸天的话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对劲,外加萧啸天这么急的催他走,他也不好多留,便匆匆出去,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对身后面色复杂的萧啸天微微躬身:
      “多谢先生相助。”
      萧啸天点了点头,确认四下无人后,那抹担忧的神色终于浮现在他的脸上:
      这孩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他信什么。

      陈长青一路扶着树和墙,碰见人就问路,一番波折之下可算是来到上课的地方。他站在学堂院子外,恨不得把自己狠狠打一顿:
      怎么刚才也没问萧啸天路怎么走就跑出来了?
      他慢下脚步,走进学堂。学堂内读书声起,时不时停下,传来先生们的讲解之声,讲的大部分是《论语》、《千字文》等,这些他早已读过。
      陈长青往里走了走,眼珠子到处转,却发现积雪最多处跪着一个人,那个背影他有些熟悉。
      拓跋昭?他还在受罚吗?陈长青心中疑惑,走过去看,果然是拓跋昭。只见他双手抬着,本该是与肩平齐的两条手臂现今已耷拉下来,显然是举的时间太长手臂酸痛,泄了力。
      抬着的两只手上满是被罚过青紫色的痕迹,伤痕看着触目惊心。
      “拓跋昭?”陈长青轻声问道。
      跪着的人听到声响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看清眼前来人后微微一惊,带着惊讶的语气低声道:
      “是你?”
      陈长青点了点头,拿出怀中的白玉盒子,手指沾了点药膏,看着拓跋昭,示意他放下手。
      拓跋昭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注意到他,忙把手放下来歇一歇,顺便让陈长青给他上药。
      陈长青把木牌放在一边,小心翼翼地给拓跋昭涂那药膏,不一会儿功夫,拓跋昭的右手就开始好转。
      “这什么药啊?”拓跋昭被这药效惊到,他看着陈长青手中的药膏,两眼放光,问道。
      “是祭事给的。”陈长青答道。
      “祭事?萧啸天?”
      “是啊。”陈长青给拓跋昭的左手上药,漫不经心道。
      “嘶,奇怪了……”拓跋昭一听是萧啸天,十分不解。
      “怎么?”陈长青见拓跋昭神情不对,问道。
      “这人怎么可能会帮别人?就他平时那个德行,有人死在他跟前他都不眨眼的,怎么今天这么反常?”拓跋昭说着右手放在下巴处摸索,像是在思考。
      陈长青并未应答,把那句“背后不可议论师长”咽了回去。
      拓跋昭想了半天,实在搞不懂萧啸天今日做出此举的原因和动机,索性不想,右手随手抓起陈长青放在一旁的木牌子把|玩着。
      “陈长青……”拓跋昭嘴里念叨,“原来你叫陈长青啊。”
      “是。”
      “我叫拓跋昭,是柔然来的。”
      拓跋昭说着把牌子放回去,突然,他好像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突变,猛地抓住陈长青给他上药的手,问道:
      “你姓陈?那岂不是说明……”他顿了顿,道,“你是中原的太子?!”
      陈长青被他的反应搞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只好点点头。
      拓跋昭另一只手也抓住陈长青,正准备说什么,头顶上方的光被人遮住,一声苍老又严肃的声音传来:
      “让你在这儿罚跪,你竟然偷懒?”
      惨了,陈长青心想。
      刚来新环境,人都没认住几个就出了这么多糗,真是难堪。
      “既然偷懒,那就说明没意识到你错在哪儿。继续跪!跪到知错为止!”先生厉声喝道。
      “是。”拓跋昭像个蔫黄瓜,说道。
      先生又看到陈长青,问道:
      “你是……”
      陈长青忙递给先生牌子,又告诉老先生萧啸天已将陈长青记在名册上的事。
      先生看了陈长青的木牌,见他的名字微微诧异,之后道:
      “既然这样,”说着将木牌拿到手后面,背着手,道,“你便是书院的学子。来了,就得守规矩。如今已近巳时,你迟了这么长时间,也该受罚,这是其一;未经允许,擅自带药进书院,这是其二;私自给拓跋昭上药,这是其三。”先生的声音平静如水,一条一条地罗列着陈长青的罪状,把陈长青说得冷汗直冒。
      这个先生好严格。
      “你们两个,在这儿跪着,跪两个时辰,午饭不用吃了!”说罢转身离去。

      午时已过。
      陈长青的肚子咕咕叫,他早晨没有吃饭,现下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反观拓跋昭,从怀里掏出一个胡饼,趁其余人都在午休,便掰开,分了一半给陈长青,道:
      “快吃!仔细被发现了!”
      陈长青饥饿之中心下惊讶,没想到拓跋昭竟然留了一手。他接过那半个胡饼,看了看周围,饥饿感迫使他顾不得是否坏了规矩,先吃饱了再说别的。
      两人狼吞虎咽。拓跋昭吃得快,早早吃完后看着陈长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东西,甚至嚼都不嚼就咽下去,忙说:
      “慢着点,噎死在这儿可太冤了。”
      陈长青点点头,继续往塞吃的,完全没有听进去拓跋昭的话。
      拓跋昭:“……”

      片刻后,陈长青吃完东西跪坐在那里发呆,拓跋昭盯着他,看到他手上和脚上多出来的疮,问道:“你的手和脚怎么了?”
      陈长青闻言看了看自己的手和脚,无奈地轻叹一声,答道:“是冻疮。”
      冰天雪地里跪的时间太长,生了冻疮。
      拓跋昭有些过意不去,深吸了一口气,脱下自己身上唯一一件御寒的衣服,说,“披上,好歹把脚护住,你这脚刚上了药又生了冻疮,小心以后走路都成问题。”
      “那你怎么办?”陈长青迟迟不接,说道。
      “你就别管我了,我身子好,”说罢顿了一下,道,“我从小在草原长大的,整天野来野去,总之再怎么样也比你好,让你护住脚你就护,废什么话?”
      “可是……”
      “可是什么啊?”拓跋昭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我说你们中原人都这么磨叽的吗?到底要不要?”
      陈长青摇头。
      拓跋昭彻底没脾气了,他干脆起身,绕到陈长青身后,给他把脚捂上。
      “你怎么……”
      “住口!”拓跋昭又打断了陈长青,“你要是再废话,我就……”
      陈长青盯着拓跋昭,等着他说下一句话。
      “就……”拓跋昭想了半天没想出来用什么办法威胁眼前这厮,干脆说道,“反正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把衣服脱下来,听见了?”
      陈长青闻言嘴角泛起一丝笑意,点头。
      “笑什么?”拓跋昭怒道。
      陈长青笑着摇了摇头,并不说话。
      “不许笑!再笑我打你了!”
      陈长青彻底绷不住了,拓跋昭见状抓起雪就往陈长青身上砸。两人跪在那里,躲来躲去,身上衣服上全是互相砸出来的雪,你来我往,好不欢乐。
      站在远处,观察陈长青许久的萧啸天往慕容果休息的地方看了眼,琢磨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走到二人身后,说道:
      “玩得挺高兴啊。”
      陈长青和拓跋昭听到身后冷不丁冒出的声音,瞬间石化。
      “祭事,我们……”陈长青想解释,却突然发现这似乎没什么好解释的,确实是他们有错在先,只好低下头,乖乖等着受罚。
      ……
      被抓个正着的两人继续跪着。下午上课的时辰到了,学子们陆陆续续地去学堂,看到跪在这边的拓跋昭和陈长青低声议论,随后被先生一声喝斥纷纷住嘴。

      “你们两个,都起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萧啸天的声音再次响起。这回他们两个人因为之前闹够了,下午便很听话,不吭不响地跪着,直到萧啸天来叫他们,才从地上起来,然而,就在拓跋昭起身的那一瞬间,他一个踉跄,朝后倒去。
      “拓跋昭!”陈长青连忙叫道。
      只见拓跋昭双眉紧锁,脸色惨白,额头滚烫,显然是被冻得发烧了。
      “!!!”萧啸天面色一变,箭步冲上去抱住拓跋昭,转身对陈长青说:
      “把我今天给你的药拿上,随我来!快!”
      “好!”陈长青拿起拓跋昭的衣服,双手捧着,一瘸一拐地跟在萧啸天后头。
      “你的脚怎么了?”萧啸天回头问道。
      “生冻疮了。”
      “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刚才。”
      萧啸天:“……”

      来到拓跋昭的房间,萧啸天将他放在床上,对陈长青说:
      “劳烦你照顾他一会儿,我去找个大夫来。”
      为何祭事不能治疗?看他的样子,再加上方才那堆东西,不像是不会治病的人,为何要这么麻烦,去请大夫?
      陈长青看着萧啸天,虽然心中有疑问,但还是点点头。
      萧啸天转身离去,房间里此时只剩下陈长青和拓跋昭两个人。
      陈长青坐在拓跋昭床边,突然拓跋昭的嘴巴动了动。
      “渴……”
      “什么?”陈长青听到他在说话,凑近。
      “渴……娘,我渴……”
      “我去给你倒水。”陈长青道。

      “水来了,快喝。”陈长青扶起拓跋昭,一手撑着他的后脖颈,一手端着水杯,慢慢地把水给拓跋昭喂下去。
      一杯水喝完,陈长青问道:“还要么?”
      拓跋昭没有回答,依旧皱着眉头,躺在那里。
      陈长青见状打算起身,给他再倒一杯,却不想衣角被人抓住。
      “别走……”拓跋昭闭着眼睛,语气中带着急促,说,“娘……别走……别离开我……”说罢攥着陈长青的衣角,沉沉睡去。
      “好,不走。”陈长青知道他在病中,正是最想家的时候,便像个母亲一样轻轻摸着他的头发。
      只是他之前从没做过这事,本该是温柔的举动,被他做得像在给狗顺毛。
      果然,陈长青的动作不仅没安慰到拓跋昭,还把人弄醒了。
      “行了,别薅了,再薅我就少年秃顶了。”拓跋昭道。
      “拓跋昭?”陈长青惊喜道,“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
      拓跋昭摇摇头,要坐起来,陈长青忙扶起他。
      两人就这么对坐着,半晌无言。
      片刻后,拓跋昭先开口:
      “多谢。”
      陈长青道:“谢什么?说起来,还是因为你把衣服给了我,才被冻得发烧的。”说着笑了笑,道,“还说自己身体强,现在可好,发烧了吧?之后吃药的时候有你受的,那药苦了吧唧的,难喝的很。”
      他说完顿了顿,继续道,“我还要谢谢你呢,你那衣服却是御寒的很,我脚上倒是不冷了。”
      拓跋昭没有理他,而是低下头,半天不语。不一会儿,陈长青听到了啜泣的声音。
      “怎么了?”陈长青小心翼翼地问道。
      拓跋昭依旧没有理他,而是继续哭,渐渐地,他由低声啜泣改成放声大哭,最后干脆趴在陈长青肩膀上恸哭。
      陈长青听着这哭声,心里也十分不是滋味。他轻拍拓跋昭的后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好不停地说:
      “不哭了不哭了……”
      “我……我想我娘……”拓跋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出这句话仿佛是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陈长青闻言,鼻头一酸,颤声道:“会回去的,我们都会回去的,等回去了,就能见到爹娘了。”拓跋昭此举让陈长青也心生思乡之情,陈长青也抱住拓跋昭,顷刻间两人成了患难兄弟。
      可是拓跋昭却摇了摇头,说:“我娘很早就去世了,现在柔然的萧皇后不是我的生母。”
      原来是这样,陈长青略微一惊,他没有想到原来他们二人境遇如此相像。
      “那萧皇后她……对你好吗?”陈长青试探地问。
      “哼,”拓跋昭冷哼,“若是对我好,怎么会吹枕头风,让父亲把我送到高昌来给人家做人质?”他从陈长青身上起来,坐在床上,想起了旧事,慢慢说给陈长青听:
      “我以前所珍视的东西,现在全没了。”
      陈长青思忖片刻,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发愁时,拓跋昭又继续道:
      “我爹、我娘、我的朋友,全没了。”
      “以后回去了总会见到朋友的。”
      拓跋昭摇了摇头,说,“我原来最好的朋友,是慕容果。”
      “什么?”陈长青真的被惊到,“可你们都不是一个国家的,怎么成的朋友?”
      “是狩猎会。”

      所谓狩猎会,是中原还称霸天下时,柔然和高昌在两国交界处办的狩猎会,一年两次,分别在春秋两季,每次举办一个月。那时中原的梁国正忙着内斗,所以没有管西边和北边的事,凭着自己足以碾压别人的实力,任由他们办这些狩猎会。
      每到狩猎会,柔然和高昌的皇亲贵戚都回来参加,拓跋昭和慕容果也不例外。但是这两个孩子年纪小,自然不能像大人那样大人骑马进到草原、山林深处打猎,只能待在营地里。
      可是他们两个正是玩闹的年纪,在营地里当然呆不住,外加两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的便认识了。之后的一个月内,两人便在营地周围自己玩自己的,虽然不能亲自去打猎,但也玩得不亦乐乎。长此以往,拓跋昭和慕容果二人便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后来高昌老可汗突然生病,政治大权转交到太子慕容恭手里,自那以后,狩猎会便取消了,而拓跋昭和慕容果两个人也再没见过面。
      同年,拓跋昭的父亲告诉他,母亲因病去世,封萧氏为皇后。人人都以为皇后是因病去世的,但是只有拓跋昭知道,母亲是被人毒|杀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年纪小,好糊弄,骗他,但是他就是知道母亲是被人害死的,他也知道凶手是萧氏。
      他失去了母亲,随着萧氏的孩子拓跋旌出生,他也失去了父爱,在他最最需要人安慰的时候,他想到了慕容果这个好朋友。
      一月份,他偷偷从宫里出来,骑着马来到横断山,在他们之前“秘密基地”——一个山洞中找到那只金雕,把信绑在金雕腿上,将自己的心事付诸于信上,期盼着能得到一点安慰。
      结果可想而知。
      慕容果在他哥哥的哄骗下,认为柔然与高昌早已决裂。那封信他看也不看,直接叫人扔进火里,化为灰烬。

      “所以,你拿弹弓打他是因为……”
      “是,我就是想打他,想问问他为什么说放弃就放弃。”他看了看桌上的弹弓,道,“那弹弓也是我们一起做的,我用了三年都没有换。”
      陈长青不说话了,他沉默地看着拓跋昭垂眸的样子,想了半天,最后只能说:“别难过。”
      拓跋昭闻言摇摇头,道,“都过去了,况且也不值当。”

      沉默。

      两炷香后,萧啸天终于带着大夫姗姗来迟。
      大夫给拓跋昭看完诊后,说:“天寒地冻,他穿的衣服太少,冻病了。”随后开出一张方子,交给萧啸天,说:“一日两次,连服十日,即可好转。”
      “多谢。”萧啸天躬身,送大夫回去。

      片刻后,萧啸天返回,对陈长青说:“今晚你回去收拾东西,把该带的都带上,明日与其他学子一样,住在书院。”
      “是。”
      萧啸天点头,离去。
      陈长青拿起拓跋昭的衣服,准备带回去给他洗洗,拓跋昭却拒绝了。
      “这那样吧,我脏惯了,在柔然也是一件衣服三个月洗一回,不碍事。”
      陈长青只好起身,走到门口时,拓跋昭突然说:
      “谢谢你,长青。”
      陈长青顿住,扭头看了一眼拓跋昭,冲他轻轻一笑。

      在他走后,拓跋昭拿出刚才偷拿的木牌子,小心翼翼地摸着,将其视作珍宝。
      “陈长青。”他喃喃道。
      他将木牌子揣进怀里。

      外面又开始下雪,拓跋昭望着外面的雪景,眼神温柔如水,他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晶莹泪水落下,恰好滴在木牌上。
      雪不再像之前那么大、那么猛,而是充满了柔情,一如此时的拓跋昭。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