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花香》许稚伊

10、羞辱

　　凛冬已至。
　　“呼呼呼……”
　　蒋应安光着脚，在路上狂奔。天寒地冻，小小的一双脚丫冻得通红。他身上只穿了一件粗布衣服，有一条裤腿被撕碎，露出瘦骨嶙峋的脚踝。

　　他跑啊跑，时不时的回头看，瞅瞅身后欺负他的几个高昌小子追上来没有。终于他跑不动了，找了一处隐蔽的地方藏起来，大口大口喘着气，在确认身后没人时安心地坐下来，好好休息。
　　这一坐下就睡着了。

　　他再次睁开眼时，面前是那三个看着他的高昌小子。他们手中拿着砸人用的石头，脸上的笑容在蒋应安看来恐怖无比。
　　“你还跑？”其中一个小子道，说着拿起手里的石头往蒋应安脑袋上砸。
　　“不要！”小蒋应安害怕地闭上了眼睛。

　　他闭着眼睛，手护住头，缩成一团，然而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他睁开眼睛，只见父亲蒋世宣挡在他身前，替他挨下了那块石头。
　　“爹……”蒋应安怔怔地看着父亲流血的额头，眼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出眼眶。
　　那几个小子看到眼前这个被他们打得额头流血的大人，也愣在原地，一时间反应不过来。良久，几个小子约好了似的，扔下石头，拔腿就跑。

　　“爹，你为什么……”那几个小子跑远后，蒋应安带着哭腔，给蒋世宣按住伤口，哭着说。
　　他很好奇，他爹的武功那么高，为何不用。
　　蒋世宣似乎看出了蒋应安心中所想，温柔地抚了抚蒋应安，柔声道：
　　“他们还那么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况且他们也是家里的孩子，不可以用武功对付他们。”
　　“所以你就……”
　　就这么生生地挨一下吗？

　　蒋世宣没有说话，而是把蒋应安抱在怀里，反而安慰道：
　　“没事的，爹没事，不用担心。你看，爹给你带来什么了？”
　　他说着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枝桃树枝，递给蒋应安。

　　“这，这是什么？”蒋应安看着这新奇的玩意儿，心下好奇，一时间忘了哭泣。
　　“这是桃花。”蒋世宣笑道。
　　“好漂亮……”蒋应安被这美丽的物件深深迷住了。看着美好的事物，他脸上也渐渐浮现出了笑容，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感觉到自己笑了。
　　“快收起来，小心死了。”
　　“哦，好。”蒋应安急忙把桃花放在怀里。

　　“高昌这个地方，桃花很难成活，更何况如今下了场雪，即将入冬，这东西就更是稀罕了。”蒋世宣抱着蒋应安，往回家的路上走。
　　“那你是怎么弄来的桃花？”蒋应安问道。
　　“爹从一个胡商那里买来的。那胡商也厉害，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桃花，竟然是刚开的桃花。我们快些回家把他好好照顾起来，别死在路上喽！”
　　“嗯！”蒋应安点头。

　　回了家后，蒋应安就忙不迭地找了一个瓶子，把他的宝贝花插|进去。母亲早已给他们备好了饭食，虽然是粗茶淡饭，但一经过母亲的巧手，就变得十分可口。饭后母亲帮父亲处理额头上的伤，给蒋应安洗澡。
　　蒋应安的母亲是大食人，高鼻深目，一双蓝眼睛好看极了。蒋应安就是遗传了他母亲这双漂亮的眼睛。
　　之后就是一家人挤在一间小屋子里的小床上睡觉。屋子虽小，床虽不大，却让蒋应安无比幸福。

　　然而幸福不见了，父母的身影、小屋小床飞速虚化，取而代之的是父亲的鲜血、母亲的惨叫，还有无处不在的刀光剑影。
　　再后来，花死了，人没了。小小的蒋应安捧着那枯花的花瓶，愣神间不小心将那花瓶摔倒了地上。
　　花瓶里的水不断地往出流，流着流着就变成了血，再后来就变成了父亲临死前看着藏在地窖里的蒋应安所留下的最后一笑。

　　“啊！”蒋应安满头冷汗，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
　　原来是场梦。
　　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掀开被子，打开窗户，努力不去回忆那段被他刻意藏起来的记忆。

　　窗子一开，顿时让他凉快了许多，不过要马上关掉，深秋的夜风劲儿很大，会吹病的。他关上窗子，重新躺下时又看到了陈长青送给他的那枝桃树枝，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后起身，隐匿气息，来到陈长青的房间外。
　　不知为何，他总想看看陈长青。

　　他以匕首顶|起门闩，稍微推开房门，透过门缝，往床上看，但是袁源抱着陈长青，正好挡住了蒋应安。
　　蒋应安没看到人，正打算离去时，却注意到陈长青的里衣。
　　东缺一块西少一条，像块儿抹布一样挂在架子上，看来是给自己和随从包扎伤口时把衣服都撕没了。
　　明天进鄯州，给他买几件里衣吧。蒋应安这样想，打算给陈长青买几件衣服表达一下自己的谢意。
　　他把门关上，无声离去。

　　屋内，从蒋应安一来就睁开眼的袁源感觉到蒋应安离去，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随后闭上眼睛，搂紧陈长青，继续睡去。

　　天气转凉，距离到高昌城还有一个月的行程。在这一个月里须得买几件衣裳，否则路上冻得人受不了。
　　袁源牵着陈长青出了驿馆，带他去选些厚衣服。他们来到一家成衣店，却发现蒋应安也在。陈长青对于在这里遇到蒋应安并不意外，但是蒋应安手里拿着的衣服却着实让陈长青摸不着头脑。

　　那么小的里衣，他那么大个人穿的上吗……陈长青疑惑地看着蒋应安，心中实在想不通他买这衣服做什么。
　　或许是给家里孩子买的吧。陈长青想，可是不一会儿，这个假设就被他自己所推翻。
　　他不像是成了家的人，那他买来做什么呢？
　　算了，不想了，别人的事他陈长青又不好插手，便不再纠结此事，与袁源挑衣服去了。

　　蒋应安站在那儿，半天不动。一来他不知道给陈长青买多大的才合身，二来……钱不够。
　　成衣店老板瞥了一眼这人，见他拿着衣服半天不动，穿得又寒酸的很，一双阅人无数的眼睛瞬间猜到个七七八八，便鼻孔对着人，问道：
　　“怎么，没钱？”
　　“不是，”蒋应安不想被人笑话，便问了一句，“这衣服的料子……”
　　“我这儿的衣服您大可放心，”老板知道他要问什么，抢了他的话头，道，“虽然不是什么宫里用的上好料子，但是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保证穿着舒服。您要是喜欢，二两银子，拿走了便是。”
　　蒋应安被人戳破了心思，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拿着挑好的两件里衣，张开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罩下的脸红得像个什么似的，只是旁人看不到。

　　“买还是不买啊。”店老板边收拾东西边说道，“不买的话出去，别耽误人家做生意。”
　　“能不能……”蒋应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便宜点儿……”蒋应安说话声音越来越低。
　　“什么？”店老板不耐烦道，“大点声！”
　　蒋应安在内心自我作战了很久，提高了音量，说道：“能不能便宜点儿？”

　　店老板一听这话，笑了出来。他轻蔑道：
　　“这可不成，我这衣服料子好与不好就不说了，大家都是要吃饭的人，若是给你便宜了，我家揭不开锅。”店老板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又补了一句，“要买就买，没钱出去。钱都没有出来丢什么人！”
　　“二弟？”成衣店楼上下来一个人。
　　蒋应安听到这个声音，立马放下衣服准备走人，谁知那人眼尖，瞬间发现了他。

　　“蒋兄？”那人唤住了他。
　　蒋应安只好扭过身去，冲那人道：“魏兄。”
　　那被蒋应安唤作卫兄的人名叫魏良天，乃高昌紫衣武殿卫的副队长，地位比蒋应安这个黑衣护卫队长高很多。因为母亲生病，且高昌城气候不适宜母亲养身子，便请了假留着官带母亲来到鄯州，住在开店的弟弟这儿。

　　高昌除了军队外，共设有四大亲卫队护高昌众人安危，其中白衣可汗亲卫护可汗、红衣太子亲卫护太子、紫衣武殿卫护嫔妃、黑衣护卫护高昌城内百姓，官阶逐级递减，实力也逐级递减。其中白衣可汗卫乃人中龙凤，不论是身手头脑还是相貌，都是被精挑细选出的。
　　其实要论实力和相貌，按理说蒋应安当上白衣可汗亲卫是绰绰有余的，但是他却当了一个小小的黑衣护卫。要说为什么，还是错在他的本事实在太高了。

　　高昌有个传统，凡是要当亲卫的，必须得参加由武殿负责的考试。考试以武为主，文为辅。只有考过初试的人才能进入武殿训练，之后每月一次考试，每两年选出二十四人，由名次从高到低分成四队，分别进入白红紫黑四个队中。
　　考试十分严格，每月的考试都能刷下去一大批人，更别说两年一度的武殿比试了。被刷下去后，要么回家继续放牧种田，要么继续在武殿训练，直到出头的那天为止。在四年前的武殿比试中，进武殿两年的蒋应安就在武殿比试中拔得头筹。按理来说，他本可以成为白衣可汗亲卫，可是因为他实在是太过厉害，让那些练了十年八年都熬不出来的人眼红心黑的，被联合起来诬陷，外加他是中原和大食的混血，在排外的高昌就更不招人待见了。

　　就这样，本来一个可以进白衣亲卫队的人，被人扔进黑衣护卫队里，当个普通的护卫，美其名曰“从小事做起”。四年，蒋应安从黑衣护卫变成黑衣护卫队长，升了半阶官。
　　四年，蒋应安带着一身好武艺，守着一个小官职，领着点饱腹钱，每天就这么过着。他不是那种会说出“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种话的人，相反的，他空有一身本领，却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知道目标在哪儿，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总之就是在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要非说点什么远大志向的话，应该就是手刃所有的暗卫了。

　　可惜蒋应安这么一个人才，日子却过的不如个乞丐。这是所有卫队护卫私下里议论蒋应安时都会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