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地面上的翅膀》烈驹

13、第十三章

　　我的双脚几乎不沾地面，我听见她迫切的呼唤声，她也和曾经的我一样，期盼有人能拯救她。

　　我飞到空中，猜测出她熄灭了生活的热情，才任性地交出自己的性命。

　　“你在哪里？”我妄想唤出那名酗酒女子的神思。

　　风呼呼地吹起，云朵散开又聚合，遮蔽住残月。

　　地面上白色的影子腾空飞起，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才发现我面前站着的是个瘦弱女孩，她的眼睛因为过于消瘦显得过大。她的衣服破破烂烂，胳膊上、腿上有一条条被鞭打的血痕。

　　我讶异地盯住她，想从她口里听到她的过往。

　　她望着我瑟瑟发抖。明明很怕我，又鼓足了勇气说：“求求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吧~我在人间飘零了150年，始终盖不了章，去不了天国，我很想到那边去。”

　　“你为什么会自杀？”我问。

　　她低垂双眼，浑身抖得厉害说：“我生前是个女奴……打碎了主人最心爱的花瓶，我很害怕……求求你……求求你！你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会忘记！”

　　我想过去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她的记忆里，她才会恐惧到失态。

　　我没有叱责她的无理要求，名额对于我同样重要，我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我伸出手对她说：“和我一起去吧~那个人抱着死亡的想法，我们要拯救她。她是生命，不是奖品……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女孩抬起头，目光紧紧锁住我的双眼，她看我的眉头紧皱，惊得低下头：“明白……”

　　“我并不想和你争得你死我活。如果你说的话是真的话……”我怜惜地注视她说，“我可以答应你。”

　　谎言形形色色，层出不穷，唯有眼睛不会欺骗人。

　　我没有再说话，踏着步子扎进更深的夜色里。

　　女孩犹豫了一会儿，紧跟我的步伐。

　　绝望气息舒展，飘散夜空中，又缩成一团，它见我追着它跑，倒退了一大步。

　　我阅读出它的含义，它的主人并不想死。

　　彼时萌生掐灭/生/命/之光的念头，下一刻也会后悔之前的选择。

　　我狂追不放，在高楼前停下。

　　深更半夜，人已经睡着了。

　　灯熄灭，林立的楼宇也睡着了，看着黑漆漆的。

　　我浮在十二楼外，左顾右盼，跳上阳台，变成一团白影从阳台钻进屋内，女孩也跟着我一道钻了进去。

　　“你们来了？”那个女人手里攥紧一杯酒，她睁开眼，娇媚地笑了。

　　我想她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我是谁。

　　“关上液化气。”我对跟着自己的女孩说，“你看到客厅里飘浮的死亡气息吗？是从液化罐来的。”

　　女孩像是被吓傻了，手足无措，不知道从哪个地方下手。

　　“在厨房！”

　　她还是定神地看着我。

　　我没辙，只好说：“你扶住她，我去关。”

　　我冲进厨房，站在煤气灶，低头查看，关掉了煤气阀。

　　我出来时，那个女人清醒，她手按住脑门自言自语：“发生什么事了？”

　　她强行站起身，拖着疲倦的步伐，摇晃身子晃进卫生间，双手按住水池，打了几个酒咯，吐了一池。

　　“你是谁呢？”那个女人转过身，盯住我的方位问。

　　我反手指着自己向她示意。

　　“说的就是你。”女人说，她拉亮了台灯，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支烟送到嘴上，轻快地吐了个烟圈。

　　她居然能看见我，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我不能告诉她自己是死灵。

　　更为奇特的是她只看见了我，我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姑娘。

　　女人把打火机扔到桌子上，冷冰冰地说：“坐吧！”

　　我仔细打量了她，她长得真是好看，像洋娃娃一样欧式大眼、鼻子高挺、颀长的天鹅颈，化了非常精致的妆容。

　　“是你送我回来的？”她拿出包翻找。

　　“啊……是！”大概她喝酒喝得头发晕，完全摸不清状况，我也只得模棱两可地答应了。

　　“谢谢。”那个女人掏出100块钱，手举在半空，态度倨傲地说。

　　她见我不接钱，头歪到一侧，嗤笑：“嫌钱少了。”

　　等等！我遇到的是什么人？我气得头毛炸开。

　　我好心好意跑来救人，活见鬼地受人气，我转身要走。

　　“等等！陪我说说话。”女人见我要走，态度缓和地说。

　　我不情不愿地坐下了。

　　“你多大了？”女人又抽了几口烟问。

　　“23岁！”我没好气地翻了白眼说。

　　我头一侧，看见跟我来的那个女孩躲在角落里发抖，我眼神往我身旁提溜了几眼，示意她坐我旁边，反正那个女人看不见她，不坐白不坐。

　　那个女孩站在了半天，看我瞪她，从拐角处憋进来，拘谨不安地坐在我旁边。

　　“23岁，真是年轻啊~青春年华~让人羡慕。”她悠悠地说。

　　“羡慕个鬼啊~我都已经死了。”我没好气地想，故意很痞叉地抬起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

　　“23岁，我从学校毕业没多久。”她从沙发站起，步子踉跄。

　　她走到推拉门前，推开门，仰望已经不见月亮的天空。

　　我看着她，如果她不刻薄，绝对是绝无仅有的美人。

　　“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一段故事，每个人都不愿意开口诉说自己的故事，因为不想让别人探知内心，最终还是被人知道了。”

　　“你晚上喝了很多酒。在酒吧喝了很多酒，回来又喝酒了。”

　　“你猜我多大了？”女人没有接住我的话，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上。

　　“二十七八岁吧？”我倒不是特意恭维她，她看着确实很年轻，大不了我多少。

　　她听到我的话笑得抖成一团，拿着烟的手和脸倾倒沙发旁：“你很会说话，我比你大一轮不止。”

　　我忽然觉得眼前的女人不是那么的可恨，我瞥了一眼她床头柜上放的照片，有一个男的把她拥在怀里，他俩怀里抱着个女孩子，长得很像女人。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灿烂。

　　我想，那个男的大概是她丈夫吧？！

　　那个女孩大约是她的女儿。

　　为什么偌大的一个家只剩她一个人？

　　“那个时候的我很漂亮吧？”女人见我看得定了神，问。

　　“现在也很漂亮。”我由衷赞叹。

　　“谢谢。”女人头向后仰，倒在沙发上，叹息。

　　她盯住天花板，我瞥见她拿烟的手腕上有许多道深浅不一的疤痕，我的目光转移到她的脸上。

　　女人的眼下半含住眼泪，她的眼睛眨了眨，眼泪滑下，滚下腮边。

　　我端坐，双手摆放膝盖上。

　　我想：“这是个有故事的女人，我或许错怪了她。”

　　她手上的香烟燃烧，她的心事藏进缭绕烟雾里：“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挨过多少心疼的滋味。我流尽眼泪，多少次向星星月亮祈祷，让他们回来，我愿意拿一切去交换。”

　　“发生了什么事？”

　　“一次意外，我永远地失去了他们。”她说得轻描淡写，我猜测她的心已经翻江倒海七八遍。

　　她的痛我能懂，她经历的苦楚我也明白。

　　从前我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不想被别人猜出内心的疼痛，才会笑得没心没肺，无论装作多么不经意，穿最美的衣裳，化最精致的妆，以假象麻痹别人，也麻痹自己，假装的快乐改变不了痛苦的现实。

　　我靠近了她，双手盖住她摊在膝盖上的一只手说：“我很抱歉。”

　　“为什么向我道歉？你什么都没做。”女人笑了，她坐起身，把手里快要燃尽的烟头拧灭。

　　我后来才知道，去年女人全家外出旅游，玩水上节目时，乘坐的游艇出事了，游艇上的游客死了大半，她的丈夫和孩子也在那群人里，她活了下来。

　　从那以后，她学会了酗酒和抽烟。

　　她和我说，以前最讨厌香烟的味道，每次他抽烟都要和他吵架，他死了之后，发现自己痴恋起近似丈夫身上散发的烟味。

　　她时常想念孩子，会忘记现实，叫着让孩子起床。

　　走到孩子房门前，才想起孩子不在了。

　　一年了，她没有办法从思念里走出来，它们一直缠绕着自己，紧紧束缚住她。

　　我哑然，不知道该怎么劝解她。

　　我想说：“你别难过。”

　　又觉得这话说得没心没肺，让人听了不舒服。

　　我的手久久盖在她的手背上，我想起了我的父母，我死之后，他们同样无法承受。

　　我是自私的……

　　我同情地看着眼前的女人，我告诉她，她的丈夫和孩子爱她，所以希望她能好好地活下去，平平安安走过自己的一生。

　　“不要被过去绑住，他们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安慰，“在你的父母跟前，你又是他们的孩子，如果你有三长两短，你的父母能承受起吗？”

　　女人久久不说话。

　　“如果……你愿意，我明天还来看你。”我起身说。

　　“或许你是对的吧……”女人说。

　　我走的时候，女孩也和我一道走了。

　　她见我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你以前叫什么名字？”

　　“珊瑚。”

　　我在墙角处停下，一只蝴蝶被蜘蛛网粘住，它双翅颤动无法挣脱束缚的网。

　　我拂开它身上黏糊糊的蜘蛛网，蝴蝶艰难地张开双翅落进灌木丛里。

　　“命运真的不能改变吗？”我望着微醺的晨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