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判高校》斯文天许

16、引渡人

　　奚风柔软的眼睫轻轻一颤。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他低头看着暗青色的草地，拂开何肆的手臂：“回去洗个澡，味道太重，熏人。”

　　何肆低头笑了声。
　　他的猫还是和以前一样，傲娇又爱炸毛，死也不肯主动亲近他一回，生气了还不好哄。

　　“老朱在外面等，走吧。”何肆冲他偏了下头。

　　引渡公交安静地停在校外。
　　司机老朱穿着中元节那日的蓝色衬衫，恭敬地向何肆颔首：“审判长。”

　　回阴间的公交车有来无回，何肆和奚风已经坐过一次，没办法陪奚颜一起走。

　　“上去吧。”奚风叮嘱妹妹，“到站后会有人带你走，待会见。”

　　奚颜慢步走向公交车，走到门前，依依不舍地回头看。

　　她的外表以眼睛可见的速度在慢慢变化，空洞流血的眼眶慢慢有了漆黑的瞳仁，皮肤恢复了少女的红润白皙，睫毛扑闪，四肢纤细摆动，美得像踏入凡尘的精灵。

　　“哥哥，他是你男朋友吗？”少女盯着何肆，语出惊人。

　　奚风明显怔了一瞬：“……”
　　话到嘴边，忽然没了下文。

　　空气似乎凝固，何肆扯了扯嘴唇，冲老朱打了个手势。

　　“那我先走了。”老朱戴上白手套上了驾驶室。

　　公交车内空无一人，奚颜上了车，找了个靠窗位置坐下，朝玻璃外的两人挥了挥手。

　　车子发动，窗外建筑开始后退，逐渐看不到奚风和何肆的影子。

　　少女回过头来坐好，咬着发圈扎好头发。
　　过了一会儿，她瞪着大眼睛好奇打量前面的司机，问出每个乘客都想知道的问题：“师傅，你也和我一样是死人吗？”

　　“算是吧。”老朱回答。

　　或许因为这位年轻的小姑娘是审判长特别照顾的人，也或许因为她眼神乖巧单纯，老朱在阴间干了231年，首次有了吐露心扉的想法。

　　“我生前无恶不作，手上沾了十几条人命，审判长让我下辈子投胎做牲畜，还清业障才能继续做人。我自愿放弃投胎，恳求他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奚颜听得入了迷。

　　老朱继续说：“我那时想，死亡没什么可怕，大不了换一副驱壳肉身，我还是我。无论是贫穷，还是富贵，做人还是做猪，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碌碌一生，不过是演好提前看过的剧本，有什么意义呢？”

　　他永远都记得最后的审判那天。
　　他跪在何肆面前，求问他怎么样才能摆脱轮回之苦。

　　审判长或许是心情好，竟然回答了他：“像我一样，不死不老，心无挂碍，没有七情六欲，血肉至亲，不拘泥于世俗的烦恼。但永生的前提，是孤独。想好了？”

　　老朱：“后来，我就成了黄泉的引渡人。”

　　奚颜问：“那你后悔了吗？”

　　这次沉默的时间格外漫长，再开口时，老朱的声音苍老了许多：“我送走一批又一批的亡灵，看他们体验不同的人生，经历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他们在人间有交心的亲戚朋友，有相濡以沫的爱人，有牵挂的儿女，有为人生目标拼搏的信仰，而我只是一个看客，你说我后悔吗？”

　　逃避变低阶畜生的代价，就是像他这样。
　　不用承受轮回苦难，不用向几辈子的冤亲债主偿还罪孽，每天在阴阳两界来回，见不到人间的烈阳，每天做重复的工作，直至永远。

　　·

　　审判天秤还在设计图纸的阶段，拘留处的亡灵越来越多。

　　酒店马上就要爆满，何肆不得不亲自去工匠园催促进程。
　　离岛时，还特地把睡懒觉的奚风也叫上了。

　　工匠园在一个四季分明的小岛上，岛面积不大，二十分钟就能环岛一圈。

　　岛上的工匠大部分都是富有动手能力的孩子，最小的有三岁，年纪最大的十五岁，经常发明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
　　审判天秤就是工匠园的杰作，取代了琐碎、麻烦、易出错的人工审判，高效又便捷……最主要方便了柳泽川上班摸鱼。

　　奚风没有巨物恐惧症，面对一群比自己还高的老鼠还是有点接受无能。

　　不知哪个天才奇思妙想，研发了某种药水，这里的动植物长得巨大，一只老鼠赶得上外面一头大象，毛绒绒，傻乎乎，屁颠屁颠拉着四轮车在草丛里穿梭来去。

　　“下次带我来这种地方，能先高能预警一下？”奚风把何肆推自己跟前，躲开一只低空飞行的大瓢虫。

　　何肆随手摘了几片绿油油的叶子，灵巧的手指不见怎么动作，一个草环就完成了。

　　“戴上这个，蚊不叮。”何肆抬手往他脑袋上一套，看了会儿没忍住笑，“还挺萌。”

　　奚风：“爬。”
　　到底是没把驱蚊草环摘下来。
　　众所周知，大少爷怕痒。

　　在造型奇特的蜗牛壳待客室待了一会，一位戴着圆框眼镜的卷毛少年握着一卷羊皮纸走了进来：“审判长，图纸完成了，你过个目。”

　　何肆卷开羊皮纸，仔细看了几眼，合起来放在一边：“预计什么时候完工？”

　　“中秋之前是来不及，再宽限几天吧，合金材料得从岛外运。”少年拎起南瓜壶，手一抬，暖棕色的液体从短短的壶嘴流出来，倒在两个圆圆的杯子里。

　　“最迟一周，不能再拖了。”
　　手机震动，何肆掏出来看了眼来电，起身往外走。

　　圆眼镜约莫十三岁，在工匠园里算年纪大的。何肆出去接电话，待客室就只剩下他和奚风俩人。

　　少年抓了抓卷毛，伸出手：“你好，我姓柳，是这里的园长。”

　　奚风不喜欢和人握手，温温淡淡地喝着茶：“你和柳泽川是什么关系？”

　　“哦，他呀，那是我哥。”柳园长缩回手，也不在意奚风的冷淡，在长板凳上坐下来，“你应该见过他了吧？他这人老缺德了，芝麻大点仇都能记很久，你最好离他远远的。”

　　奚风心里颇赞同，把玩着纽扣大小的茶杯：“这是什么水？”

　　“甜吧？”柳园长眉飞色舞，“这叫天才快乐水，是蚂蚁们存在肚子里，跋山涉水运过来的。”

　　奚风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半分钟后。
　　阔叶绿植下方打电话的何肆回头，看见从巨型蜗牛壳里跑出来扶着墙吐的奚风，他掩着手机下端，关切问：“你还好吧？”

　　“我不好。”
　　胃里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奚风本就白皙的脸更加苍白，在绿影扶疏的叶子中间有种易碎的美感。

　　柳园长对客人的行为感到很生气，把南瓜壶抱在怀里：“喂，这可是我们工匠园的最高礼遇，你知道一毫升有多珍贵吗？”

　　奚风走进来，拿纸巾擦了擦嘴唇：“抱歉，不是存心的。”

　　他刚才在外面弯下腰吐了一阵，外套下摆上移了几公分，露出了后腰的刀套。

　　柳园长对他的刀感兴趣，语气稍稍和缓：“算了，你让我看看你的刀，我就不计较了。”

　　奚风一掀外套后摆，拔出短刀放在桌上。

　　柳园长捡起来，左瞧右看，放在手里把玩：“咦，这不是何肆最宝贝的骨刺吗？当初还是我亲手给他做的，怎么在你那儿？”

　　顿了顿，他自言自语道：“这把刀取自某种凶兽的腿骨，触感冰寒，锋利无比，再厉害的家伙都能被一击毙命。”

　　想起被他轻易砍成两截的人面蚰，奚风问：“什么凶兽的腿骨？”

　　“这我倒看不出来。”柳园长不舍地把刀还给他，“总之很危险，你小心点。对了，这把刀煞气太重，非得见血才能收入鞘，你使过一次吗？”

　　奚风点头：“嗯。”

　　“那你可真走运，要是没有让它喝饱了血，它会反过来伤害主人。”柳园长酸溜溜地说，“何肆对你不一般啊，我可舍不得把它送给别人。”

　　奚风没说话，想起在鬼门遇到人面蛛时，何肆曾两次阻止他拔刀。

　　绿意盎然的草丛里，何肆挂了虞仁的来电，转身要进屋，忽然看见岛上走来一群人。

　　他们穿着十九区统一制式的橄榄绿外套，来购买特殊冶炼的新型武器。

　　为首的万重山眼尖，看见何肆，鼻腔里冷幽幽地哼出一声：“审判长怎么亲自来这种小地方？”
　　身边的白发蒙面男人开口：“听说，审判天秤坏了。”

　　“是吗？”万重山幸灾乐祸笑出两声，“难怪最近不懂规矩到处乱跑的人变多了。”

　　然而下一秒，他的笑容僵在脸上，直勾勾看着何肆身后。

　　门后走出一位戴着草环的男生，连帽白外套，眼神很干净，笔直的大长腿尤其吸人目光。

　　本是柔和的长相，却仿佛踏遍了料峭的寒风冬雪，手握刺刀而来，身上有股冷调的贵气。

　　奚风恰好从待客室走出来，看了看光头那帮人，走向何肆：“怎么了？”

　　何肆不动声色地挡在奚风面前，隔绝了十九区那帮人的目光：“没事，走吧。”

　　目睹两人下了岛，万重山才从青天白日见了鬼的状态中回神。

　　“那是秀秀？”人群中的女长官惊讶道。

　　白发蒙脸男人摇头：“那只凶兽早就被我杀了，应该只是长得像。”

　　“是他。”万重山污浊的眼睛露出寒光。

　　“——阴阳相隔二十年，他们俩还是，搞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