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第三十二回 仙乡迢迢千载独醉 河汉浅浅爱恨同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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偌大的地府向来都是阴气森森，死气沉沉的。路上来往的除了鬼差，便是鬼差从六界之中拘来的魂魄。孙悟空轻车熟路地拐出阴司，还未出得酆都城，正撞见两个鬼差一前一后，领着浩浩荡荡的一队魂魄，从望乡台走过。
那是要送往忘川，去轮回台投胎转世的魂魄。
他停下脚步，不由得跟着远望了一眼忘川的方向。
“他如今尚在红尘之中，你若是想见他，不妨去人间看看他。”
那时他坐在判官的案桌上翻看着生死簿，抬眸却见地藏王菩萨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他低着头又将生死簿翻过几页，不发一言地读着那页上的记载，指尖久久不动地捏着页角，却始终没有再去翻下一页的勇气。
半晌，他将生死簿放到案边的那堆文书上，轻轻一跃便跳下了案桌
“我不想见他。”
鬼差们走得远了，身影渐渐消失在忘川河畔那蔓延成海的彼岸花丛中。
孙悟空转回视线，脚上重又加快了脚步。
他该回花果山了。
孙悟空刚按下云头，还隔着一段距离便看见他的猴子猴孙们捧着各式瓜果在水帘洞外忙进忙出的。
“大王回来了！”有眼尖的小猴子瞧见了他，兴冲冲地和同伴们喊了一声，丢了怀中瓜果便小跑了过来。
孙悟空蹲下身来，眉开眼笑地逗弄着小猴子，“怎么老孙不在你们就不贪玩了，还这么乖地去摘果子。”
那小猴子似是这才想起了什么，指了指水帘洞，脆生生道，“大王刚走，就有一个说是大王师弟的来找大王。”
“我师弟？”孙悟空有些疑惑地抱起了小猴子，朝着水帘洞走去。他总共就三个师弟，小白龙退毛换角，重得了龙身，盘在大雷音寺门前的华表柱上。老沙被封了金身罗汉，在大雷音寺中跟着师傅学佛。至于老猪，他人倒是不在大雷音寺，不过要说起来，猪八戒怕是最没工夫搭理他的一个。
孙悟空正想着，忽被一声熟悉的叫嚷打乱了思绪。
水帘洞内，猪八戒正惬意地瘫在孙悟空的王座上吃着水果。他身侧围了一圈端着果盘侍奉的小猴子，还有年岁小些的小猴子蹲在石座边上给他捶着腿。不多时，果盘上的瓜果便都见了底，抬手摸索不到水果，八戒不满地催促道，“这点水果怎么够吃啊，快去再拿点香蕉过来啊。”
往来添送瓜果的小猴子看见了孙悟空，惊喜地喊了一声大王。孙悟空点点头还未出声，便听得猪八戒嘴上嚷了一句，“叫什么大王，那，知不知道佛祖封我做佛，我现在是欢喜佛，要叫我佛爷的嘛。”
孙悟空抬手对猴子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将怀里的小猴子放下，揉了揉他的猴毛便打发他去玩。他瞥了一眼浑然不觉的八戒，轻手轻脚地绕到石座后面，靠近猪八戒的耳朵喊了一声佛爷。
猪八戒抱着一串葡萄吃地不亦乐乎，口齿不清地夸着小猴子乖，夸了一半他发觉这声音怎么听着有几分像他大师兄。
他僵硬地抬起视线，正对上孙悟空人畜无害的笑脸。
“大……大师兄啊，咱们师兄弟之间呢，不用那么客气的，你叫我猪精就好的……”八戒嘴上打着哈哈，那小眼睛贼兮兮地一转，脚底抹油正是打算溜走。
孙悟空毫不客气地揪住了猪八戒的耳朵，将他一把从石座上揪了下来。
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石座把手翘着腿躺着，又伸手将八戒手上的半串葡萄抢了过来，摘了一个便抛进口中。
猪八戒这家伙什么都戒不了，最戒不了的那就是一个色字，成了佛还是色心不改。如来封他做欢喜佛，他不呆在大雷音寺，跑回天上开了一个什么学院。说是向天界的神仙宣扬佛法，要教他们学佛，实际上呢，每天借着学佛之名和那些仙女追逐打闹。
“喂，猪精，你不去泡女来花果山找我做什么？”
猪八戒揉了揉耳朵，想起他此行的正事来，“大师兄啊，早就过了五百年了，你不是要一辈子呆在这花果山不出去吧？”
他们走了十四年，历经八十一难，上了灵山就意味着功德圆满，取得真经普度世人，也意味着此后受封成佛，所有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孙悟空当众摔了金箍，扔了袈裟，高扬着头冷眼看着那莲台之上，宝相庄严的佛祖，一字一句声若惊雷，响遏行云。
他口中说着认错的话，却无对佛祖的半分尊敬，更无半分认错的态度。
大雷音寺内鸦雀无声，连吵闹着要如来做主的青狮和白象都看傻了眼。
他跪在师傅身旁，悄悄地抬起头看了一眼。大雷音寺内没有风，殿门紧闭。那金红的袈裟是千万人穷其毕生求也求不到的殊荣，被孙悟空弃如敝履地扔在地上。而那曾经教他折去傲骨在地上痛苦地翻滚着的金箍戴了整整十四年，如今终被他踩在脚下。
如来佛祖神色怡然，拈花指如旧，微微笑道，“既如此，你便回花果山去吧。”
自那日后的五百年间，孙悟空真如他所言那般，不曾踏进过大雷音寺半步。而从大雷音寺送往花果山的书信，或是有关佛法大会的邀约，亦从未收到过回音。
“老沙给你写信你也不回，”猪八戒凑过来些，顺着孙悟空手上的葡萄往嘴里送，“师傅和老沙他们担心你，就叫我来看看你喽。”
“老孙过得挺好的，每天吃得好睡得好，开心自在地不得了。”孙悟空将不剩多少的葡萄嫌弃地塞还给八戒，“你现在看也看过了，没什么事就拿着回去吃吧，别打扰老孙睡觉。”
“大白天的你睡什么觉啊？”猪八戒看孙悟空说完就顾自开始闭目养神，也不知是真睡了还是装睡。伸手推了推孙悟空，见孙悟空是存心不理他，他翻了个白眼，“亏得我大老远跑来，特意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你个猪精能有什么好消息，”孙悟空没什么兴趣地掀起眼皮，又补了一句，“难不成你追到嫦娥了？”
“这倒没有。”猪八戒对嫦娥痴心一片，也知嫦娥妹与他无缘无分，也不恼孙悟空拿他追不到嫦娥一事打趣。他搓了搓手，压低声音道，“是关于通臂猿猴的。黄眉告诉我，他师弟到现在还没有成佛。”
“要我说，那疯猴子压根就成不了佛。你看他之前给弥勒佛当徒弟的时候，修了三百多年都没修成佛。他现在轮回去了，这都几百年过去了，也没见他修成佛。师傅他当初被贬为人的时候，三百年不就修成佛了。往前取西经的时候，师傅还说通臂猿猴有慧根，我倒是没看出来他哪里有慧根。不过话又说回来，弥勒佛收徒弟的眼光是真不咋地，黄眉跟通臂猿猴，一个两个的都修不成佛。”
孙悟空听着听着，斜乜他一眼，“看不出来啊？八戒，你什么时候和黄眉那么好了？”
“还不是帮你打探消息，”猪八戒甩甩袖子，又说起黄眉和他说，他前些日子刚和师傅去人间看过通臂猿猴时，被他几句话就套出了通臂猿猴转世的所在。八戒见孙悟空失神，撞了撞他，提议道，“大师兄，你要不就去人间找他，和他再续前缘？”
孙悟空提肘就回撞了八戒一下，利落地回绝道，“不去。”
猪八戒揉着被孙悟空撞疼的肚子，抬目看孙悟空重闭上了双目，好似全不关心，半信半疑地又问了一遍，“你真不去？”
孙悟空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只将后背对着八戒。
猪八戒自讨个没趣，摸着鼻子狐疑地看着孙悟空。他对嫦娥妹的感情，千世情劫都不足以教他放下，嫦娥妹的亲口拒绝也不足以教他死心。
孙悟空是个死脑筋的，说一是一说二是二。
不到千年的时间，当真可以让他放下？
他忽然想起过凌云渡之时，那片苦海的水清澄明净，水面上不见天光云影。一望无垠的海面好似水天相接，无边无涯。那叶无底的小舟就在海面上浮浮沉沉，在海水翻涌的浪花中飘浮着，向着西方驶去。
水面上倒映的执念纵然可以用法术轻易地抹去。那心中的执念，又该用什么抹去。
猪八戒离开水帘洞前，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反正我问也问了，和你说也说了，要不要去找他，这就是大师兄你的事。”
京都的灯市喧闹如海，长街两旁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商贩，熙熙攘攘的叫卖声不绝于耳。
孙悟空变作了一个翩翩少年郎，站在树下遥望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街市。灯火如水纹般流转着，将这烟火人间的夜照得通明，长风穿过千城万阙，连呼吸之间都满是纸醉金迷的奢靡。
如此灯火憧憧夜，熙来攘往的游人携手并肩，成双成对。
他手上拿着一个精巧别致的花灯，忍不住摸了摸兔子耳朵。虽说是用纸扎的兔子，却是那般的栩栩如生，活灵活现。
“你要兔子灯，还是这个荷花灯？”通臂又从商贩的架子上取下一个荷花灯，向他递了过来。那荷花灯小巧玲珑，粉白渐变的花瓣层叠堆簇，正如初夏时节荷塘中含苞待放的荷花。
他将视线越过荷花灯，抬目扫过架子上琳琅满目的花灯，有些遗憾地垂下目光，“怎么没有猴子灯？”
“怎么会有人卖猴子花灯的，”那时通臂笑了笑，将荷花灯也塞进他手中，“赶明儿我给你扎一个。”
见他仍闷闷不乐，通臂又拉过他的手哄着他看斜对面那卖面人的小贩，“让那做面人的，给你捏个小猴子如何？”
孙悟空凝了凝神，沿着笔直的河岸缓步走上石桥，扶着石雕栏杆深呼出一口气，踏进那人来人往的青石长街。
灯影交叠，接袂成帷。几个嬉闹的孩童追逐着在人群中穿行着，眨眼便消失在长街尽头。跟在最末那个孩童年岁小些，摔了一跤爬起来不见了同伴，左右望了望便站在路中央抹起了眼泪。
孙悟空看此情景觉得有趣，随手摘了了两片柳叶使了个障眼法，从路旁的小贩处换了两串冰糖葫芦。他蹲下身来，与那不过垂髫之年的孩童平视着，“这位小友，常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哥哥这有两串糖葫芦，是给能自己乖乖擦掉眼泪的小男子汉吃的。”
那孩童看了看孙悟空，又看了看孙悟空手中的冰糖葫芦，也不哭了，用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对着冰糖葫芦咽了咽口水。
孙悟空轻笑了一声，会意地将冰糖葫芦递给他，又举起袖子帮他擦了擦灰扑扑的小脸。
小孩子向来是最好哄的，一块糖果便能让他们乐得绽出笑颜。那孩童咬着酸甜的冰糖葫芦，早将要找同伴一事忘了个干净，等他想起走丢这事的时候，糖葫芦也吃得七七八八了。
“哥哥，你能帮我找我阿爹和阿娘吗？”
孙悟空陪着孩童坐在路边的石阶上，托着腮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对他来说，帮一个凡人小孩找到他的亲人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小事。他点了点头，正准备凝神施法，却忽而被一道声音乱了心神。
那如记忆里那般温柔的声音，从一片嘈杂中落入他耳中。
好似近在咫尺，令他呼吸一滞。
“你也觉得，这支珠钗要与我更为相配吗？”女子手中拿着两支珠钗，似是颇为烦恼地询问着身旁男子的意见。
那白衣男子将折扇放在商贩的摊上，拿过女子手上的一支珠钗，为她斜插在发髻上，又轻柔地为她将鬓发别到耳后，“这支珠钗颜色衬你，戴着十分相宜。”
那女子闻言十分欢喜，向那摊主讨来铜镜便顾自端详着，男子站在身旁无奈地看着她又将另一支珠钗放在鬓边比较着。
孙悟空怔怔地站在原地，目光越过匆匆的人群，停留在那白衣男子身上。
他拿过通臂给他做了一天的花灯翻来覆去的看着。这灯是六角形的，每面画屏的图案上都画了一只形态各异的小猴子。
好看是好看，却一点都不是他想象中那种做成猴子形状的花灯。
“这灯好丑，一点都不像我。”
“像你？”通臂哭笑不得，看了眼桌上剩余的纸墨，顷刻便有了主意，“你既是要像你，那不若我明日给你画一幅画。至于这灯……”
他连忙抱着花灯侧了侧身子，躲过通臂欲拿回花灯的手，小心地将花灯护在怀里，“这灯你给了我，那就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嫌它丑，不喜欢吗？”
“我是不喜欢，你明日要再做个让我喜欢的给我，”他用手转着花灯，看着那画屏上惟妙惟肖的小猴在他眼前轮番闪过。他心中欢喜，扬着笑补充道，“还要给我画画。”
那孩童吃完了冰糖葫芦，扔了竹签从台阶上跳下。
“哥哥，你不是说要帮我找阿爹阿娘吗？”他拉了拉孙悟空袖子，踮着脚沿着孙悟空看的方向找了半天，也没看到他阿爹阿娘，有些摸不着头脑地抬起脸去看孙悟空，又不禁疑惑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哥哥，你怎么也哭鼻子了？你也和家人走散了吗？”
稚嫩的童音让孙悟空从过往的回忆中回过神来，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弯下腰摸了摸孩童的头，笑着解释道，“哥哥哭是因为方才不小心，被风沙迷了眼。”
孩童听得似懂非懂，又听孙悟空说要带他去找他阿爹阿娘，便重重地点了点头说好，欢快地牵上孙悟空的手跟着他。
“哥哥，那个白衣男人是你朋友吗？”孙悟空侧目，沿着孩童手指的方向看去。
他摇摇头，牵着孩童的手朝着长街的尽头走去，“我不认识。”
“骗人，刚刚走近那个买珠钗的摊子时，你一直在看他。都走过的时候，你还在回头看他。你看着好像……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是吗？”孙悟空被孩童的话逗得弯了眉眼，他眼中泛着些许泪光，抬眸望着这座历经露来霜往，仍繁华不减的城都。
身边过客攘攘，不过皆擦肩而过，那烟火璀璨夺目，换了同赏之人。
“他啊，同我的一个故人，有几分相似。”
据生死簿所载，通臂猿猴弃仙为妖后为祸人间，枉顾生灵强抢擎天柱，引得渤海之滨洪灾频发，后又不辨善恶与妖为伍，屡屡阻挠唐三藏师徒西去取经。故此，要以五世苦难赎清前世罪孽，方可得入佛门修行。
他入佛门后又修行了四世，在第十世的时候修得了佛缘，得以转世为灵猴。
这一世的通臂猿猴出生于咸阳城外的一座山峰上，幼时被山神庙的庙祝从猎户手中救下。庙祝看他机敏，又通人言，便教他识字读经。庙中经书有限，他将那几本佛经读得烂熟后，便时常去山下村庄的观音庙中，听庙里的住持讲经。
后来，在他长大后的某一日，他离开了这个坐落于山脚的小村庄。
一路且走且停，行过山川河流，走过市井遗泉，直到于一个莺鸟啁啾的午后，得悟阿罗汉道。
“这一叶小舟，要驶往何方?”
“你心中欲往何方，它便驶往何方。”
摆渡人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立在船头摇着船棹。这艘无底的渡船正中，坐着一个手拿佛珠的僧人。他听过摆渡人的答话，只垂目对着那片清浅的水面，沉吟不语地转着手中的念珠。
他忽而露出笑意，似是憬然有悟，“三千世界无论何方，皆是我佛所在之方。”
摆渡人沉默地抓紧手中的船篙，抬手将斗笠压低了些，“你为何不问问我，这河叫做什么河？”
“此河名作苦海，是烦恼之海，亦是苦难之海。三界众生心中的执念一日不能根除，这片海便会无日无夜地翻涌着波涛，吞没所有迷失在苦海之中的旅人，永无休止。”
“你若是想知晓心中是否有所执念，只需凝视着海面，便可得到答案。”
“贫僧自幼得闻我佛甘露法雨，又有机缘得听如来妙音佛法，自是五蕴皆空，心无所执，”那僧人将双手合十，对着摆渡人的背影微微致意，“阿弥陀佛，多谢佛祖好意。”
“这叶小舟曾经接引过无数悟道成佛的僧人，真正做到心无所执的人少之又少，那些口称自己四大皆空的人，反倒往往是心中执念最甚的。”摆渡人划着船，又续言道，“你既已经五蕴皆空，那看上一眼又何妨？”
那僧人思虑着放下佛珠，手扶着船沿望向水波翻腾的海面，问道，“他是谁？”
“那既是你的心中执念，你为何要问他人，不问问你自己？”
那僧人若有所思地看了良久，却只轻轻地摇了摇头，“我看不清他。”
摆渡人转目望了一眼，见离大雷音寺近了，他低着头将船划得慢了些，漫不经意地问道，“为何你能看得见他，却又看不清他？”
通臂猿猴不再出声，他心中迷惘至极，为何他从未见过的人，会深藏在他心中，成为他从不知晓的执念。
这是他所读过的佛经上不曾教给他的，是除了他自己，无人可以回答他的。
小舟终是靠了岸，摆渡人将船停在渡头，将坐船的僧人送下了船。他站在船上，对着道谢的僧人回了一个佛礼，“阿弥陀佛，伏虎罗汉。”
灵山峥嵘轩峻，上山的路迢递难行，山巅却是宝阁重重，僧院林立。大雷音寺厚重的寺门缓缓地开启，重又被守门的两个僧人关上。
摆渡人弯腰将小船系在渡口，取下斗笠踏上了河岸。他望着壮丽崇高的大雷音寺，那双金色的眼明澈如星，轻声道，“此去珍重。”
“斗战胜佛，大雷音寺的寺门永远为你而开，你何不进去？”
孙悟空转过身，见是接引佛祖，他解下身上的蓑衣连着斗笠一同递与他，“多谢佛祖成全，孙悟空感激不尽。”
接引佛祖接过蓑衣，叹息一声，“本座同你说过，苦海无边，爱海无底。你若是悟不得，放不下，那便只有永世痛苦。”
茫茫苦海白浪滔天，潮起潮落间正翻卷着世间所有的执念。他想问的那些问题，苦海都已给出了答案。孙悟空看向接引佛祖，轻扬嘴角笑得明媚，“佛祖，情爱之事并非只有痛苦。我与他之间，从不曾错过，只是到底还差上一些缘分。”
这一点缘分，是现在的他们最不缺的时间，更是这世间最无法挽回的，时间。
“我看得见他，是我心中有他，看不清他，是我心中无他。”
“那你心中现在，是有他还是无他？”
“千般色相，皆是虚妄。情之一物，不过虚空，梦一场。”
月明千里，稀星数点。
孙悟空坐在花果山的一处山崖边上，双手撑在地上，微抬着脸任由夜风抚过他的双颊，渐渐风干他脸上沾染的酒液。
世间几番东海扬尘，花果山几轮寒暑交迭，唯有天心那轮月夕夕如旧，素影依依。月光清明似水，冷冽如霜，如亮银一般流转在怒涛汹涌的海面上，在滚滚奔流的海浪中动荡闪烁。
孙悟空从身旁拿过一坛美酒，抬手揭去酒坛上的封泥，对着天上明月独斟独饮。他渐渐地有了几分醉意，随手将手中空了的酒坛丢进了海中。东海之上波涛万顷，那在海浪中浮沉的酒坛瞬息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孙悟空移回视线，放松身子让自己向后倾倒而去。他张着双臂躺在地上，静静凝视着那如玦的弦月。良久，他抬起手将指尖碰触到的酒坛抱进了怀中，另一手摸索着去撕开封布。
醉意朦胧间，他垂落了手，昏昏沉沉地阖眼睡去。
驿馆的桌上堆放着几本佛经，旁边放在一叠宣纸。孙悟空趴在桌上，指尖捏着笔杆左右晃动着。他的面前是一张写了寥寥几个墨字的纸，边上还有一本摊开的佛经。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主意，猛地坐直了身子，兴致勃勃地将毛笔蘸了蘸墨，便埋首奋笔疾书了起来。
一块小石子破空而来，直直击中了他的脑袋。孙悟空警觉地抬起头看向窗外，正欲发作便听见了那欠揍的声音。
“喂，你师傅他叫你抄经书，可没叫你乱写乱画。”通臂猿猴现身出来，趁悟空不备一把拿过那桌上的纸，边看边故作夸张地调侃，“孙悟空，你画的这是经文吗？怎么看着跟鬼画符似的？”
“又不是给你看的。”孙悟空气恼地将手中的毛笔对着通臂猿猴砸了过去，手撑着桌子往前探着身，要将被他抢走的纸要回来，“你还给我。”
“喏，给你。”通臂猿猴逗够了悟空便放回了桌上，在孙悟空要拿之时，又用手将纸张扣住。
唐三藏近日行至灭法国，此方国主因萧墙之祸迁怒无辜僧人，举国推行灭佛抑僧之策，杀尽王城及过往僧人。如今得唐三藏点化，那国王幡然醒悟，带领剃度的大臣后妃皆归依了我佛，又请唐三藏多留些时日，以讲经弘法。又因那国王此前大肆灭法，拆了国内佛寺，又烧毁了经书典籍。唐三藏见此，便与几个徒弟一同誊抄佛经，以便分于学佛的民众诵读，待他们离去后，这些抄本亦可留于国中弘法。
“你将这东西给唐三藏看，是想气死他？”
孙悟空缩回了手，不以为然地拿了一本佛经坐回凳子上随手翻了翻，“这东西这么多字还这么厚，抄要抄到什么时候去，我才不抄。叫我打妖精还差不多，叫我抄佛经，”他将佛经扔到桌上，“有老猪和老沙他们陪着他抄不就好了。”
“我方才来找你时，见猪八戒装病偷懒，好巧不巧地被唐三藏撞见，他可是挨了半天的训。”通臂猿猴将桌上唯一一张写了字的宣纸团成了团，拿过那叠干干净净的宣纸佯作欣赏，却是有意挖苦悟空，“嗯，我瞧着你明日就拿着这个。告诉唐三藏，这是你这几日来抄的经书。”
孙悟空脸上臊得慌，随手抓过一个东西就想往他身上扔。转念一想，他总不能真的一点也不抄，明日不好和师傅交差，可他又是真的一个字也不乐意抄。
他往前倾了倾身，将手上抓着的那本佛经往通臂猿猴手中的那堆纸上一放，抬起眼狡黠地眨了眨，“那你帮我抄。”
“我帮你抄？”
通臂将一手撑在桌上，低了低身子，缓缓拉近两人的距离，挑眉道，“唐三藏又不是我师傅，你跟我又非亲非故的，我凭什么帮你抄？”
“你爱抄不抄，”前些日子孙悟空刚跟他发完脾气，叫通臂猿猴不许再跟着他。如今再见，两人都默契地没再提这事。孙悟空冷不防地听他说非亲非故，心中别扭便又是脾气上来，伸着手就要去拿回佛经，“回你的弥勒殿去。”
“生什么气，”通臂猿猴扣住孙悟空的手臂，无奈地哄着他，“我又没说不帮你抄，只不过，”
孙悟空挣出了手，偏着脸仍是面有愠色，缓和了语气追问道，“不过什么？”
“不过，”
通臂猿猴将话锋一转，嘴角微微上扬，“你要亲我一口。”他赶在孙悟空发作之前，探身在眼前那不过咫尺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佛经落在地上，宣纸散落一地。
通臂猿猴牢牢地抓着孙悟空推他的手，那双含着笑的温柔眼瞳映着孙悟空带着薄怒的面容，“或者说像这样，让我亲你一口。”
月没参横，北斗阑干。
孙悟空的身旁零落着几个酒坛，他仍闭着双眼，在睡梦中弯起了嘴角，浅浅地笑着。
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没有斗战胜佛，也没有伏虎罗汉。
那是他在很久之前的少年时期，亲身所历的一场美梦。
“那若是，”摆渡人握着手中的船篙，转过身来望着船中的僧人。大雷音寺就在他的身后，已经无需他再划船了。“若是有朝一日，你能看清他了呢？”
伏虎罗汉早已坐回了船中。他捡起地上的佛珠，垂目擦拭着佛珠上沾染的微尘，“若是有朝一日，我能看清他了，那便是我心中还有他。”
大雷音寺。
佛堂之外是大片的茂林修竹，鲜有人至。伏虎罗汉立在佛堂门前，望着院中那片竹林。他摊开手掌，是一串断了线的念珠。
他今早诵经之时，陪伴他多年的这串佛珠，忽而断了。
微风乍起，他听见了竹林摇动的声音。他抬目看着落了满地的竹叶，重又合上了手掌。
不是竹林喧响，不是串绳断裂，是他的心在动。
伏虎罗汉转身进了佛堂，他将桌上摊着的佛经合上，连着抄了一半的经文一同搁在一旁。他重在桌面上铺开了一张宣纸，取来镇尺压在两侧。将毛笔蘸饱了墨，提笔却只勘堪停在宣纸上方，迟迟落不下笔。
他握着笔望着那一尘不染，洁白无瑕的白纸。
他看不清。
伏虎罗汉合上了双目。他以手挽着僧袍宽大的衣袖，终是将这一笔落在了纸上，将他心中所见临摹在这方纸上。
他放下笔之时，只见那纸上画着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眉秀长，杏眼灵动，头戴凤翅金冠，身着金甲红袍，笑得恣意张扬。
他挪开画上的镇尺，拿起笔墨未干的画走到窗边，借着屋外天光细细端详着这幅画。
“那双眼睛，怎么会是金色的。”他疑惑地抬起视线，思虑着望向院中随风摇曳的竹林。他一时想得出神，劲风扑面，吹起了他手中的画。
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追回，最终却是收回了指尖，只是将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那副画就在天边飘扬着，在风声中飘飘摇摇地时起时落，无人知它去往何方，又会落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第三十二回 仙乡迢迢千载独醉 河汉浅浅爱恨同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