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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五 惘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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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应该是一个冬天,我如往常那般一大早便起来去寺院中打扫。连下多日的大雪终是停了,院中铺着一层厚厚的积雪,连那两株菩提树都被新雪压垂了枝桠。
风过肃杀,雪落清冷,树上的那些木牌在风中飘荡着,偶尔撞至一处,泠泠作响。
寺中传来绵长的钟声,不是晨钟,而是丧钟。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不禁抬起头去看那菩提树,枝干相缠,连理共生。
南来北往的香客们不叫它菩提树,而是喜欢称呼它的另一个名字,姻缘树。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过,我曾经见到过神仙,就在这颗姻缘树下。
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是和天上的皓月一样的颜色。
佛寺之中过午不食,那些僧人习惯了一天一顿的清苦日子。可我不一样,我只是个孩童,一个还在长身体的总角小儿。那晚我肚子饿,就去厨房偷馒头吃,回去的路上我看到前院里有人。
这个时辰寺中的僧人早就做完晚课去睡了,也没有盗贼会闲得跑来一贫如洗的佛寺偷东西。
“你是神仙吗?”
我大着胆子走近了些,发觉他原是在看那棵树。我想起往树上挂姻缘签的那些香客们说过,天上有个神仙叫月老,会帮世上的有情人牵线搭桥。
“这棵树长得好生奇怪,”他问我,“那些木牌是什么?”
“这树是姻缘树,树上是姻缘签。”我学着白日里殿上僧人对香客们说的话,“施主只须将求得的姻缘签虔诚地挂到树上,便可得到佛祖庇佑,觅得一段大好姻缘。”
我看他仍在看那树,装模作样地念了句阿弥陀佛,“施主,求一支签文只须五两银子。”
“我没有银子。”
他转过视线看我,正看见我藏进袖中的馒头滚了出来。他皱了皱眉,便朝我走了过来。
我从很远的地方来,在路上和家人走散,一路流浪着往南走,跟着流民走进京都。我遇见过很多人,有头发的没头发的,好人坏人。他长得很奇怪,按理我应该怕他,可他对我说话不是凶巴巴的,撞见我偷盗也没有抓我去见官,还拿糕点给我叫我不要去吃脏了的馒头。
我想他肯定是个神仙,才会一点也不懂得人世疾苦。
我躲在佛殿的角落吃那个脏了的馒头果腹,看着那些富家小姐们慷慨地掏银子求那所谓的姻缘签。
只是一个破烂木牌罢了,哪里值得了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是什么概念呢?若是我们家当时有五两银子,便可在水涝灾年另谋生路,而不是背井离乡一路流浪。若是我有五两银子,便有盘缠走回家乡寻找家人。
我吃着吃着便落下泪来,我孤身流浪多年,他是极少数肯对我好的人。趁那僧人不注意,我偷拿走了签筒。我知那姻缘签既是明码售卖的,写的定然都是些好话,可我还是想挑一张最好的上上签送给他。
可我拿的虽是好签,他遇上的却不是良人。
他告诉我他住在后山的桃林中,若是我饿了可以去找他。我拿着姻缘签去找他之时,瞧见他和一个穿白衣的男人在一块,那人还搂着他的腰。
我捂着眼睛连忙转过身躲在石头后面,这不是我一个小孩子应该看的东西。那会我攥着手里的姻缘签,打算等那男人走了再给他。
他是个心善的好人,佛祖一定会保佑他,与他喜欢的人终成眷属的。
日头缓缓西移着,我等得有些昏昏欲睡。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猛然钻入鼻中,我有些清醒过来,循着香味的来源望去,那个男人正从我身旁走过。
我想不起来在哪闻见过这个味道,但我看见了他腰间挂着玉佩,身上那身衣服用料上乘,衣襟袖口皆绣着暗纹,绝不是一般人家穿得起的。
我做了多年的乞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像这种锦衣玉食的纨绔子弟最喜欢玩弄真心,一掷千金博美人一笑,风流一度醉卧温柔乡,是最不值得托付终身的。
“喏,这个给你吃,”他瞧见我过来,冲我笑了笑,将手里的半袋糕点递给我,“很甜的。”
我背在身后的手中藏着姻缘签,这些吃食定是那个男人买给他的,形状精巧,看着便知很好吃。是我这种小乞丐买不起也吃不起的,但对那种公子哥来说,只是一点小钱罢了。
“你不喜欢吃甜的吗?”他有些疑惑,那双金色的眼中是切切实实的关切。
我想,对乞丐都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有人会去忍心骗他呢?何况,他是个神仙,看人定是比我还清还准才是。
“这个给你。”我摊开手心,将姻缘签伸到他眼前。
他愣了愣,却是没有接,“你只是个孩子,饿了偷吃几个馒头倒也情有可原,可这是他人许下的祈愿,你不应该这样做。”
我知道他以为这是我偷偷从树上解的才不肯收,告诉他是我从殿里偷拿的他也不会要,于是我撒了个半真半假的谎。
“树上的姻缘签背后都刻着求签者的姓名和生辰八字,这是我给你求的,”我指着正面的签文给他看,“你看,这是上上签。”
“我是住持半年前捡回来的孤儿,他给我起名叫远尘,是寺中还没剃度的和尚。”
“远尘,”他不知在想些什么,念出四个字来,“远离红尘。”
“不对,住持师傅说是远尘离垢,就是远离烦恼的意思。”
“远离烦恼,”他忽而扬唇笑了,抬手揉了揉我的头,“谢谢你,可我没有生辰八字,也求不到佛祖庇佑。”
那时我只是个孩子,听不懂他这话的意思。
我将那木牌又递了递,从怀里拿出刻刀给他,“佛祖不会因为没有刻生辰八字而认错人的,只刻名字也可以的。”
“何况,何况你不是有心上人,”我越想越发觉得是个好主意,“你将他的名字也一并刻上去,这样佛祖一定不会认错人的。”
“你怎么知道我有心上人?”提及他的心上人之时,他弯着的眉眼愈发显得柔和,声音亦很轻柔。
我想起来,我是见过这种眼神的。
那是我与家人失散的第一年,我在那个小镇上找了很久,又饿又冷地窝在屋檐下躲雨。那户人家嫌我是个脏兮兮的小乞丐污了他家的地方,一脚将我踹到路中央,打发家丁将我打了一顿赶走。我走了很远的路,没有力气再走了。这种世道,每日都有人横死路边,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可我的命真的很硬,一个妇人喂了我一碗水将我捡了回去。我知道她在渡口边摆了一处茶摊,等她丈夫回家。那日,她给了我三枚铜钱让我坐船往南走,往南是都城的方向,那是繁华富庶的地方。
天下初定,时局动荡,哪有什么人喝茶。我坐在渡船上看她站在渡口上,荆钗布裙,眉眼温柔。
我想,她是想起二十年前,她送她丈夫从军离去的情景了。
“签文上写的。”我斗大的字不识几个,那张签上也就认得一个今天刚和寺里僧人学的上字,想着昔日里听的几个关于姻缘的词胡乱解签道,“上面说你红鸾星动,好事将近。”
他终是接过了那块木牌,我看着他拿着那把刻刀,一下又一下地凿刻着,木屑纷飞,光影渐暗,他只管雕琢那个名字。
我知道他刻的肯定不是他的名字。
“这个是你的名字吗?”等他刻完之后,我指着另一侧的名字问他。
他点了点头,见我仍在看,“我是不是还不曾告诉过你,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识字。”
“你不识字,那你将来怎么能看得懂佛经?”
我说,“我只是个小乞丐。”
我说这话的意思是,我只是个乞丐,指不定哪天就饿死街头了。填饱肚子对我来说才是一等一的大事,我没有闲钱和那些小孩一起坐在私塾里和教书先生学识字,也不需要知道给我一点吃的的好心人叫什么名字。
那年大雪,住持师傅开寺门的时候,看我倒在寺前。他觉得这么大的雪我冻了一夜还有一口气,是老天不收我,是佛祖要他救我,就收留了我。问我叫什么名字的时候,我告诉他我就叫小乞丐,人人都这么喊我。他摇摇头,说这世道人命贱如草芥,但人活着总该有个名字才是。
他给我起了个名字叫远尘,说我与佛门有缘。可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也不觉得我与佛祖他老人家有什么缘分。那些僧人教我识字学念佛经的时候,我掼来都不好好学,住持师傅在上面讲佛法的时候,我就躲在后头睡大觉。
我知道我不会一直呆在寺庙里的,总有一天,我是要离开这里去找我家人的。
我穿着并不合身的僧袍跟在下山化缘的僧人后面。这是我时隔半年,再度踏进京都。看守城门的士兵看了看我们,只不耐烦地挥挥手叫我们进去。我知道他是嫌弃我们穷酸,没有油水可捞,也懒得搜查。
京都真的很繁华,青石长街上人群熙攘,连空气都是香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驶来,车厢的帷帘被风掀起。只是匆匆一面,我看见车内坐着几个衣着光鲜的美貌女子。
我忽然想了起来,我在哪闻见过,那个男人身上的味道。
那是七个月前,我刚跟着流民进入京都的时候。这里的人大抵都衣食无忧,也毫不吝啬他们的善心。可渐渐的,涌入的难民越来越多,官府的救济却越来越少。正值隆冬,大雪纷飞,天气越来越冷,活着越来越不易。那个肯分我一块铺盖的老乞丐病了多时,日日躺着,呼吸渐弱。官府早就不管我们这些人了,连一碗只有两三粒米的清粥也断了供应。其他人说,你只是个小乞丐,是生是死是他自个的命数,何苦把讨来的那点东西分给他,他患的啊那是穷病,没钱是治不了的。
我知道他们是好心,官府富得流油都不管百姓死活,何况我只是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小乞丐,哪有余力去管他人的闲事。
我掰了一点硬馒头喂给他,又给他喂了一点水想帮他咽下去。可他全吐了出来,有呼进来的气,没有出去的气。我抬起脸,外面的雪很白很美,好似是要洗净这世间一切尘垢。
我知道他快要死了。
他将眼睛睁开了些,口中念着几个字符,我靠近听了听,听明白他是想吃他娘做的白糖糕了。
我行乞多年,为了一点吃食偷过抢过,知道那些身上有好闻香气的夫人小姐们是最心善的。可这种时节,街上行人稀少,哪有会有什么人出游呢。我拿着一个破碗走过大半个京都,追着管弦齐奏的乐声、似有似无的香气,仰着脸看那牌匾上的字。
光是站在门口,我就能感受到照面而来的暖意,那是烧热的暖炉。
“去去去,哪里来的小乞丐,别挡门,”护卫发现了我,揪起我就将我扔到路边。
我衣衫褴褛的缩在路边,看着那些香车宝盖停在那地方门前,锦衣貂裘的贵家公子们说说笑笑的落车,护卫们点头哈腰的帮他们卷起门处的珠帘。
空气中的香味忽而清晰起来,我低着头瞧见了一双罗锦织就的登云履,我想那应该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
她怀中抱着一把琵琶,取下了头上的金钗给我。
“你将这个当了,可以换得二两银子,足够买一些御寒的衣物。”她温声细语地和我说话,不嫌弃我脏,还将钗子尖锐的一边朝着自己。
那支金钗在我伸手去接之前,掉进了雪地上。
我看着一个华服公子面色不虞地扣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拽起,她疼得皱眉却还在抬起头的时候对他摆出娇媚的笑脸。
后来我才知道,那处是教坊司,那女子身上的香气,是教坊司的脂粉香气。
朱门重漆,琴瑟笙歌,遮掩不尽的,是这世间女子的苦难。
而那个男人身上沾染的,就是教坊司的香气。
离那处华贵大气的府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我远远地就瞧见了门楣处的挂匾。
我拿着钵盂念着阿弥陀佛走到门前,照着下山之前那些僧人教我的话向他们化缘。这种显贵之家是不缺银钱的,也乐于广结善缘,家丁让我等了一会,便拿了二十两银子给我。
我看着钵中白花花的雪花银,又一次提醒自己,我只是个小乞丐。
住在后山桃林的那个神仙,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
他拿着那把刻刀在地上写我的名字,端端正正,和他刻在木牌上的字一个样的好看。
他说我至少应该,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我还是拿着树枝歪歪扭扭地跟着他写。
他写的字比寺中教我识字的僧人要好看得多,我知道他叫孙悟空,也知道他的心上人叫通臂。
我还知道,京中有权有势的通姓人家只有一家,就是我眼前这一家。
“你这小和尚,这二十两银子可不少了。”
我只是个小乞丐,向来都是别人看不起我,哪有我嫌弃他人的份。
我抬起视线,“我有事想见你们公子。”
那家丁蓦得一乐,撸起袖子一把将我从门口推开,他指了指门上的牌匾,“瞧清楚这里是什么地方,想告状?拿着状纸上衙门告去。”
我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也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横。
我走过那些乡镇的时候,听过太多乡绅富甲欺霸一方,官府衙门狼狈为奸,有人餐风饮露将一方状纸跨州跨府告去,跋山涉水看尽官官相护,只落得个家财散尽街头行乞。
这里是京都,是天子脚下。可官场上,纵古而来,都是一样的。
“我不是来告状的,”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尘,也没捡那落在地上的银子,只拿了钵盂上前,“我有……很重要的事,想和他说。”
那家丁不给我通报,我就抱着钵盂蹲在门口的石狮子旁边等。他赶了我几下,见赶不走我便也不管了。太阳很大,我等了很久,瞧着忽有阴影投射在地面上,我想他们是嫌我烦了索性来将我打走。
“你只是个小和尚,能有什么比化缘还重要的事?”他将地上的二十两银子再次放进我怀里的钵盂,我看他面容,不是方才赶我的那个家丁。
他见我不答,便劝我离开,“我家公子下过命令的,凡是来找他的,都不许放进去,更不许通报给老爷。”
“那我在这里等。”
“你等不到的。”
我不说话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笃定我等不到,但我确实没有等到。等到暮色降临的时候,我看到一辆马车在门口停下。从车上下来的那个男人看着很文雅儒和,他也看见了我。
家丁小跑过去和他耳语了些什么,他抬起眼又看了我一眼,还对我温和地笑了笑。
“你是,京郊那座寺庙里的和尚?”
这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他看着面善,也真的很和善。他见我点头,便牵着我的手带我进门,我听见白日里那个趾高气扬的家丁恭恭敬敬地喊他老爷。他吩咐下人准备了素斋,在饭菜上来之前还有婢女拿了精致的茶点过来。
但我不敢吃。
我只是个小乞丐,即便我现在看着是个小和尚。可我也知道,这种高官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无缘无故,他不会对我这么好。
“小师父莫要害怕,我与夫人早年曾受过高僧恩惠,向来对过往僧人十分敬重。”他看我拘谨,挥手叫伺候的婢女们下去,小啜一口茶水便开始东拉西扯闲话家常,问我出家之前,又问我寺中情况。
他问的皆是些无关痛痒的小事,我不知他何意,只一一答了。
待他话锋忽转,问我寺中有多少和尚,可有一个叫孙悟空的之时,我一时没出声。
我是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了,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知道孙悟空。后山那片桃林虽是属于寺庙的,但平日里没有什么人会去。前些日子,那桃花还开着的时候,有游人特意来寺中赏花踏春。可待那花榭尽了,便只剩落红满地了。
纵使我比年纪相仿的孩子要早熟得多,可也只是个孩子,迟疑了会,我还是点了点头。
“那为何贵寺的住持师傅却说,寺中并无此人?”
“他不是寺里的和尚。”
“那他住在哪?”
这个问题我没回答,我扬起天真无邪的脸,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我只是个孩子,没有人会觉得,我会撒谎。
我拿着钵盂回到寺庙的时候,天有些黑了。在将化缘来的银子上交给那管钱的僧人前,我偷偷藏了一小块碎银在僧袍的破洞里。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将碎银紧攥在手中,银子很硌,可我还是有些不真实感。京都是不让乞丐进城的,平日里我只能在寺中乞讨。可这世道,乞丐太多了,善心的人就那么些,来这寺中烧香礼佛的也就那么些。我乞讨了半年,也没攒下多少钱。
今日我穿着僧袍戴着僧帽,拿着钵盂念着阿弥陀佛,假装小和尚在京中且走且停转了一圈,便讨得了这么多银子。我想,我再跟着那僧人下山几天,就能攒够盘缠回乡了,没准回乡后还能有多余的钱开个小铺子。
只要能够活着走回家乡,我就能找到我的家人了。
我躺在床上做着家人团聚的美梦,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我坐了起来,趴在窗边去看天上如弓的弦月。
我忽然觉得那月很像,孙悟空冲我笑的时候,他的眼睛弯起来的模样。
我想,他愿意告诉我他的名字,理应算是我的朋友。不管他会不会信我的话,我都应该去告诉他,他那个心上人不是什么好人。
打定主意后,我就去了后山桃林找他。可他不在那里,我知道他和心上人相会还没回来,就坐在石头上等他。
我等着等着,看见天上有绚丽的火光,是烟花。白天化缘的时候,我听行人说今日是什么祭典,晚上会很热闹。大概就是和过年的时候一样热闹吧,长街挂星,千灯夜放。
老乞丐就是死在过年之前。
那日我典了金钗买了白糖糕回来,可我回来的时候,他已经咽气了。我知道即便他还活着,也吃不了白糖糕了。他回光返照之时,说的想吃白糖糕也不是真的想吃,那是想他娘了。若我不是个小乞丐,我会将他埋了,在那土包前插段树枝,再把他没来得及吃上的白糖糕放在他的坟前。
可我只是个小乞丐,我只能看着官府的人将他拖到推车上,和车上那堆死尸一起,扔到城外的乱葬岗。夜里下了雪,很冷,官府安排的庇护所很简陋,四面漏着寒风,我将他的被褥也裹到身上,啃了一口那冻得坚硬的白糖糕。
虽然他死了,可至少我不用冻死在这个冬天了。
等到过年的那天,官府大发善心给了我们这些乞丐一人一个馒头。那天我可以不用为活命为奔波,不用担心自己倒在路边一睡不醒,我吃着馒头看着远处的街道挂满了红灯笼,天上开了很多看着很暖和的花。
过了年就离开春不远了,积雪会化,天气会回暖,活着也会更容易些。
天上的焰火消逝了多时,我不再等了。
我从石头上跳了下来,借着微弱的月光照路,一脚接一脚慢腾腾地往佛寺里走。
孙悟空今晚大概是不会回来了。
关上佛寺后门的时候,我又最后看了一眼那桃林。
我知道,他明天就要被抛弃了。
我不爱跟那些僧人们学识字,不只是因为我不想读那些无聊的佛经。还有一个原因是,读书明不了理不说,还会把人读傻。我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遇到过各种各样的乞丐。有那么些乞丐,他们是身有功名的秀才举人,赴京赶考的途中被人骗光盘缠,只得行乞。
他们有些,知道自己被歹人骗了,有些呢,被人卖了还帮人家数钱。
早上我起得早了些,在吃早饭的时候多拿了两个馒头。我难过的时候,若是有东西吃,我便没有那么难过了,我想他应该也是。
我去桃林的时候,孙悟空已经回来了,我将两个馒头放在他身边,问他你不回家吗。
他没搭理我。
晚些时候,我化缘回来的时候又去看了看他,他还是和早上我见他那时一样抱膝坐着,我给他的馒头,他也没有吃。
我又问了他一遍,“你不回家吗?”
他还是不理我,我就陪着他在那坐着,等我困了,就回佛寺中睡觉。
我知道他不吃,可我还是日日给他送馒头,我想等他饿了,等他没有那么难过的时候,总会吃一点的。
第三日的时候,他还是不吃东西,但他终于和我说话了。
那天我跟着那些僧人化缘的时候,用我攒的钱买了一包银丝糖。我知道他喜欢吃甜的,他往日给我吃的糕点全是甜口的。我没有那么多银子,买不起太精致的糕点。
这次我没有将吃的放在他旁边,我掰着他的手,将那包糖放到他手里。
然后我说,“他不会来了。”
“你的心上人,他不会来找你了。”
“他会来的。”
“他若是会来,第一日就该来了。”
“他会来的,定是他有事耽搁了。”
我不再和他说了。
那个将我从鬼门关拽回来的妇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守着一个破旧的小茶摊。上船之前我问她,为什么不去京都呢?她和我不一样,她有积蓄有手艺,若是她在京都开一间小茶馆,日子肯定要比现在好过得多。
那时她摇了摇头,说她要等她丈夫回来。
早就死在沙场上的人,又怎么会回得来呢?
我将掉在地上的那包糖捡了起来,和那些馒头放在一处后便走了。
这人世间的苦难那么多,佛祖都不管,我只是一个小乞丐。
我以后都不会来看他,也不会再来给他送吃的了。
又过了几日,我攒够了钱,准备离开寺庙,回家乡去了。我收拾好了我的包袱,将那件穿了多日的僧袍叠好。路过前院的时候,我爬上树将我帮孙悟空挂上去的那个姻缘签解了下来。
在太阳下山之前,我再一次去了那片桃林。
“他不会来了。”
他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言也不语。
“他是你的心上人,可你不是他的心上人。”我不管他在不在听,只管将我白日化缘时在坊间听到的看到的那些消息告诉了他。
我不识几个字,也没读过什么书。只觉得因为我是穷得叮当响的乞丐,活着才会这么身不由己。像那种养尊处优的贵胄子弟,那定是喜欢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
所以我和他说,“要是他喜欢你,那他今天娶的就是你了。”
我这样说,是想教他看清,教他死心,教他放下,教他回家去。
寺中只有我知道后山的桃林中住了一个人,可我明天就要走了。那个男人又不要他了,若是哪一天他饿死冻死了,连个给他收尸的人都没有。
京都的冬天那么冷,有太多太多的人,死在春天到来之前了。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庇护所里的乞丐已经死了大半,官府将那些死去的乞丐送去乱葬岗的时候,也将我们这些活着的乞丐赶出了京都。他们给了我们一人一个馒头,叫我们回乡去。一个馒头如何支撑得了徒步回乡的路途迢迢,我看着那些年轻力壮些的乞丐为了活着抢走老弱病残手中的馒头。
雪落在我的脸上,钻进我的衣服,掩埋着那些再也回不了家的尸骨。
我从北方来,但我没有往北走。我忍着严寒挨着飞雪,腹中空空脚步沉沉,爬上了京郊的那座山。
这座山很高,可以让我在死之前,再远远地看一眼,家乡的方向。
我合上手上的佛经,用脚将我在地上划的那些字抹干净后,拿着经书就从桃林往寺庙走。西落的日头在我身后拉长了我的影子,又一天过去了,孙悟空还是没有回来。
我准备走的那天是被外面的吵闹声吵醒的。
那些僧人往常天还没亮就醒了,去大殿之上做早课,做完早课再吃早饭开寺门。我又不是和尚,不起那么早,日日等他们去吃早饭的时候才起。那日一大早,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外面像是有翻找东西的声音,便将窗口打开了些从缝隙里往外看,瞧见有很多我没见过的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在院里搜查。
我穿上衣服,披上床边那件僧袍开门出去,那些人看过来的时候,我就双手合十念着阿弥陀佛。往前院走的时候,我看见寺中所有僧人都站在大雄宝殿前,最前面是住持师傅,他正在和一个衣着华贵的男人说话。
我只瞧见了那男人的侧脸,但是这够我认出他是谁了。
我拔腿就往后山桃林跑,可孙悟空已经不在那了。
寺院每个人都被叫去问话了,问到我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后了。
那时我才知道,他不是来找孙悟空的,是来找他儿子的。
我告诉了孙悟空他心上人要成亲的消息,孙悟空不但没有放下,还去搅黄婚事抢了新郎,追出去的家仆回报说看见两个人凭空消失在了大街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好端端的大活人在眼皮子底下消失,这话说出来有几个人会信呢?
那个男人后面又来了几次,身边跟着一个同样衣容华贵却看着有些病怏怏的女子,我知道那是他的夫人。
他最后一次来的时候是孤身一人,手中拿着一个瓷罐,仍是儒雅随和的气质,看上去苍老了许多。
我想,那么有钱有势的人都找不到他的孩子。我只是一个小乞丐,天下那么大,人海茫茫的,我又去哪能找得到我的家人呢?
我留在了寺庙中,剃了度做了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和尚。我还是不爱念佛经,也不认识多少字,在寺中做一些打杂的活,比如说扫扫地,开关寺门。
我再一次见到孙悟空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雪下的很大,地上的积雪很厚。大雪封了马车上山的路,寺里没有香客。僧人们围坐在一起,听住持师傅讲佛法。我不想听,就遛出了大殿,走着走着就走到寺门。
我将紧闭着的寺门打开,寒风一股脑儿地往我脸上灌,空气中全是新雪冷冽的气息。我搬了一个小凳子坐着,把手拢在袖子里,仰起脸看那雪纷纷扬扬地落下,在风中轻盈地曼舞,悄无声息地融入一片浩白之中。
住持师傅救我那日,也是下着那么大的雪。我折了段树枝探路,在雪地上踩着或深或浅的脚印。天气很冷,我冻得手脚通红,眼皮子上下打架,全凭着一股信念往上走。我知道一旦我闭上了眼,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快到山顶的时候,我看见了一座寺庙,我不知道那是真有一座寺庙,还是我快死了看见的幻觉。
我揉了揉眼睛,这才确定远处的人影不是幻觉。
茫茫大雪之中,有个穿白衣的男人,正往寺庙的方向走着。他身上的衣服看着很单薄,细雪落满了他的肩上发上,远远瞧着,和这冰天雪地的景象一时分辨不出。
等他再走近了些,我才看见他身后隔着一小段距离,跟着一个人。
那双金色的眼,正是孙悟空。
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看着那个白衣男人愈走愈近,孙悟空就在他后面跟着。
一个神色几多冰冷,一个神情几许恍惚。
那男人踏进寺门的时候,孙悟空伸手拽住了他的衣袖。而他只是扬手将衣袖抽了出来,头也不回地直往寺内走。
若是他回头看上那么一眼,他便能看见有一滴泪从孙悟空眼中落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孙悟空哭,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他那心上人。
我跟着走进大殿的时候,才明白孙悟空为什么要哭。
那白衣男人跪在佛像之前,身侧是尽落的青丝,住持师傅正往他头上点着戒疤。
这世上再也没有他的心上人了,只多了一个皈依了佛门的和尚。
我转头去看了眼寺门的方向,孙悟空已经不在那里了。
我不知道他们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我知道他又抛弃了孙悟空。
这一次,孙悟空也不要他了。
我不觉得他活该,只觉得孙悟空可怜。若说是天意弄人,或说是他自作自受,那至少他应该也是爱过孙悟空的,至少也是应该有一点儿难过的。
可他只是平静地看他的佛经,对着他的佛祖,和那些僧人一起敲着木鱼念着经文。
住持师傅给他起了法号,我记得他现在的名字,但我在背后还是叫他,他以前的名字。我觉得他呆不了多久就会还俗的,甚至在想他跑来出家,也许只是想摆脱掉孙悟空。
这世道,什么人会来出家当和尚呢?像我这种在世间活不下去的,像寺里那些孤苦伶仃无牵无挂的,又或者是家破人亡无处可去的。可他哪一样也不沾边,他的家就在京都城内,家里还有高堂需要他牵挂。再者说,像他这种吃着珍馐美馔睡着高床软枕,需要仆人伺候的贵家公子,又怎么会吃得下粗茶淡饭睡得了冷硬禅床,过得惯佛寺中清贫的日子。
我日日掰着手指头数他什么时候走,做早晚课的时候也不打瞌睡了,偷偷睁开眼睛数大殿上的一排排后脑勺,看他还在不在。
果然第三日的时候,他就不在了。那天做早课的时候,我数第一遍的时候就发现少了个人,又认真地数了两遍才确定他就是走了。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希望他走,还是不希望他走。我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也不认识我,他回去当他的公子哥还是留在寺中做个和尚,和我也没有多大的关系。可吃早饭的时候,我看到他常坐的那个位置空着,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我为我埋在桃树下的那支姻缘签叹气,为孙悟空识人不清情衷错付叹气。
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前院扫地,我瞧见他僧袍上沾着风雪,手上满是泥土,怀里抱着一株半死不活的桃树。我不知那是他从哪里挖出来的桃树苗,也不知他为何这么早出去,就为挖一株桃树回来。
我只知道他将那桃树苗移种在后院,他的禅房门前。那株桃树苗很小,瞧着恹恹的,一有风刮过它就摇摇晃晃的。
人是怕冷的,树也是怕冷的,那桃树苗又这么瘦弱,等再冷一些的时候,光是那雪就能把它埋了。
后山桃林有那么多桃树,它们都不知道能不能挺得过严冬,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花这些无用功去照料一株快死了的桃树。
那株桃树在春天到来的时候抽出了绿叶。
大抵是因为他在夜里冒着风雪立在院中给那株桃树撑伞挡雪,又或者是他将破到翻出棉絮的僧袍绑在枝干上帮那株桃树保暖。总而言之,那株桃树活过了隆冬,一日日地欢快生长着。
开春之后,积雪化了,上下山的路好走了,寺里的香客便渐渐多了起来。我每日除了做那些打杂的活,就是偷偷地观察他。
和尚的生活是很规律也很无趣的,每日何时起来,什么时辰要做什么事,这些都是日复一日一成不变的。他大多的时候不是在看佛经,就是在念佛经。可我知道,他每日都会在固定的时辰悉心照料那株桃树,或是给它浇水,或是修剪枝叶。
我不明白,他对一株小桃树都这么有爱心,为何就对孙悟空没有一点爱呢?
那天雪下得那么大,他怎么就能忍心,不回头去看他一眼呢?
“你能帮我,将它挂上去吗?”
我正想得出神,拿着扫帚瞧见他将一个姻缘签递给我。我扫了眼,这木牌瞧着有许多年了,上面绑着的红绳却换了崭新的。这姻缘树就那么大,每日都有人往上头挂姻缘签,也经常有木牌掉下来。我日日扫地的时候,若是有掉在地上的姻缘签,就将它们连着落叶一起扫了。
新换了红绳重挂上去又能怎么样呢?
祈愿的人早就不在了,要这签文又有何用呢?
更何况,佛祖他老人家忙着普度众生,哪有时间去听去管这些男女之情呢?
我还是点了点头,接过他手上的姻缘签,爬上树将它挂了上去。我下来的时候他将地上的扫帚重递向我,和我说谢谢,还问我的名字。
他一点也不像他的父亲,他的眉眼生得很凌厉,看着就让人觉得很难以接近。但是他笑的时候,那温和的气质又是有一些像的。
“远尘。”
他念了念我的名字,说道,“远尘离垢。”
“不对,”我知道住持师傅说他很有慧根,他对佛法也很有研究,只是一听就能说出我名字的出处。可我摇了摇头,纠正道,“不是远离烦恼,是远离红尘。”
住持师傅给我取这个名是希望我能远离烦恼,可我没能远离烦恼,不想远离红尘,还是远离了红尘。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垂着眼,大抵是陷入一些回忆了吧。
四五月的时候,后山的桃林开花了,有许多达官显贵来后山踏春同游,赏花看柳。往年也许他也是其中一员,可他如今只是日日与禅房外的那株桃树相对。
那株,不会开花的桃树。
我猛然惊觉,自他出家以来,他从来没有下过山回过家。除了每日必修的那些课业外,就连后院禅房的院门,他都鲜少踏出。
而他的家人,也从来没有来寺中找过他。
我想,可能是他家中突发了什么变故,或者他的家人不知道他出家了。于是我在下山化缘的时候,特意绕到他家门口去看了看。
那处府邸仍然华贵大气,却是另换了新的主人。我手里的钵盂中放着从那户主人家化来的雪花银,满腹疑问地走过坊市,驻足在一间茶楼前。
那茶馆一楼的说书人拍着醒木,正唾沫横飞地讲着京中一年之前的一则轶闻,直惹得座下客几多哄笑不止,笑这轶闻惊世骇俗,笑那戏中人家门不幸。
这件事本应与我无关,可若是细论几分,又与我有一二关系。
我没读过什么书,不知道什么之乎者也,不知道什么世俗礼法。更不知道,原来这世间,人人都是身不由己的。两个人能不能在一起,不光是看他们自己,还要看家世门第,更要看世俗眼光。
世人一口唾沫便是一句流言蜚语,这些藏于言语中的偏见是杀人不染血的刀,亦是无法撼动半分的一座座大山。
若是我不告诉孙悟空,那孙悟空就不会去抢亲。
那他就不会被人暗搓搓地戳着脊梁骨骂,骂他好男风跟男人私奔,笑话他爹教得了太子管不好自己儿子。那他母亲,就不会忧思成疾撒手人寰,那他父亲,亦不会家散人亡辞官归乡。
回去的路上,我心中有些愧疚,就去后院看他和他的桃树。
“后山的桃花开了。”
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翻着手里的佛经。
“那它呢,”待他抬起视线,我指着他的桃树问,“它也会开花吗?”
“它会开花,只是要等……两年以后。”
“为什么是两年?”
“把它送给我的故人告诉我的。”
我猜那位故人是孙悟空,于是我问,“这棵桃树开花的时候,你的故人会回来吗?”
“他不会回来了。”他看着神色如常,像是在谈论不相干的人,“他有他应该做的事,有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说完,便又垂目看他的佛经去了。
我不明白,是他自个选的长伴青灯古佛,偏又要睹物思人,哪会有这么别扭的人。
但我觉得至少,他是有一点喜欢孙悟空的。或是天意弄人,或是自作自受,至少不是一厢情愿,不是情衷错付。
我去桃林中将我埋起来的那支姻缘签挖了出来,用溪水洗干净上面的泥土。天边的红霞似火般夺目,夕照如鎏金照耀在那木牌上。
我看着木牌背面的字,又想起孙悟空刻字那天了。他刻了很久,落日余晖渐渐消散,将日光换了月光。
可这些,最应该知道的人,他却不知道。
我将姻缘签递给他的时候,他没有接。他抬起目光不解地看着我,在等我开口说些什么。
可是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问他,你爱不爱孙悟空?
爱不爱的和我有什么关系,何况时至今日,这早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我将那姻缘签放在他膝上翻开的佛经之上,便转身走了。他看不看得到背后的字,将它扔了烧了还是埋了,这些都和我无关,这本就不是我的东西。我只是将它,连带着这份早已被岁月掩埋的情意,传递给想被交予的人。
那丧钟停了许久,我将目光从菩提树上收回,将扫帚放到墙角,跟着僧众往住持的禅房走去。
住持师傅圆寂之前最喜欢通臂,他有慧根,又对佛法很有见解。在住持师傅死后,他理所当然地接任了住持。
如今一晃数十年过去了,佛寺又一次为住持圆寂鸣起了丧钟。
我在禅房门外看他最后一眼。他盘腿坐在禅床之上,双眼阖着,断了呼吸。他手中拿着的却不是佛珠,而是紧紧攥着一块木牌。在僧人们将他搬去火化之前,我将他手里的木牌抽出来藏进了袖中。
我不关心他的遗体火化后能化成多少颗舍利,没有去和那些僧人一起帮他料理后事。诵经的声音传出殿外,殿内佛像以慈眼观望着它的信徒。我走到姻缘树下站定,从袖中拿出那块木牌。
那木牌上面的红绳很旧,旧到已经发黑了,脆得一扯就断。我将它翻到背面,上面的字还是一如我看着孙悟空将它刻下那日,隽秀有力,并肩相伴。
我取了新的红绳换上,将它重新挂到了姻缘树上。
雪不再下了,那风仍在刮着,满树的姻缘签在风中摇曳着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