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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二十九回 月浅遗恨花燃手 情深障目误佳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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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双金眸还是那般的漂亮,只是浸在一弯秋水中,失了往昔明媚的颜色。
通臂手中提着酒坛,步伐不稳地走出水帘洞,靠着洞口的石壁自斟自饮。长夜未央,冷风拂面,直吹得他头疼更甚,一闭眼便是孙悟空那双哭红的眼。
他抬起视线,天上那弯明月清辉不减,满天星斗明亮依旧。
他恍恍惚惚地忆起祭典那晚来。那月也是这般的皎洁,星辰都显出几分清秀。
“要是我听你的回家去,”孙悟空沉默了许久,抬着眼问他,“你会跟我一起回家吗?”
烟火消散了多时,远处河岸旁的灯火照不亮这船上高远的夜色,可他还是看见孙悟空眼中泛起了水光。他默不作声地分开了两人还牵在一处的手,轻声解释了一句,“我该回家了。”
街上行人拥挤,过客熙攘,眨眼的功夫便可将那道伫立在原地的人影没入流动的人潮。可他依旧不敢停下脚步,不敢回头去看那双眼睛,从容不乱地逃回府中掩好房门,借那一坛坛烈酒逃避内心的仓惶。
待他再睁眼之际,刺目的日光让他不适地抬手遮挡住眼睛。和那日光同样刺目的,还有高挂在房门处的红绸。
“近日府中有何喜事,怎么红绸都挂到我这来了?”
宿醉让他有些头昏脑胀的,坐起身按着额角,环顾在院中装点忙活的仆从。
“少爷,是您成亲。”
他惊得骤然抬目,这才注意到门窗初原是贴着红双喜字。他一把撕下门上刚贴上不久的红纸,扬手拽落那犹自飘荡着的红绸,“滚出去!我何时说过要娶妻。”
“原先推了的那门亲事,老爷改了主意,三日后成亲。”
他听着小厮的回禀,宿醉难解的酒意瞬间便醒了个干净。满目的红落在眼中只觉越发地碍眼,直惹得他心烦意乱,挥起手便打翻了那些还没来得及挂上的红绫,大步流星地跨出了院门,意图去将这桩莫名其妙的婚事问个明白。
途径花园时,他远远就瞥见他要找的人,正在悠闲地摆弄着花草。
他慢下了脚步,走到那人身侧站定,当即便表明此番来意,“这亲我不结。”
男人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模棱两可不作表态。给花浇完了水,又闲情逸致地给旁边新种的树木修剪着枝叶,全然不曾抬起头看他一眼,好像那些花花草草才是他的宝贝儿子。
正如他长那么大以来,见的最多的永远只有他父亲的背影,一生只能望其项背。
“这桃枝,可是那个叫孙悟空的小和尚送你的?”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发问拉回了远游的思绪。他对花草无甚兴趣,不甚了解,细看了看才发觉那原不是什么奇花异草,只是十分寻常的桃树,隐隐竟还有些眼熟,便迟疑地道,“这是,那根桃枝?”桃枝抽了些许新叶,比起前几日他带回来时,瞧着活泼了许多,“不是扔了吗?”
“你哪会侍弄什么花草,”男人垂着目光,手指摩挲着桃枝的叶子,又徐徐道,“他赠你桃枝,你不知何意?”
“这是我路上随手折的,跟他没关系。”
“既是无关,你何必急着退婚?”
东风吹袖,乱红飘砌。那桃枝亦摇晃着,悠悠落下片叶子来。
他被呛得哑口无言。这桩婚事既是冲着他与孙悟空之事而来,只恐轻易是退不了,思量着开口道,“我年岁不小了,知道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敛着目光,又补充道,“昨夜我已和他划清界限,断绝了来往。“
“此后山长水远,再不相见。”
通臂晃了晃手中的酒坛,几滴酒液滚过坛口,落到他的脸上。他随手将空了的酒坛扔向一边,靠着石壁滑坐在地上。
那道水帘如白练般悬挂在夜空中,水流激湍地翻涌,白波卷雪,明珠四溅,聒噪的水声响若奔雷。
醉眼蒙胧间,他看见这山间月色重换了景象。
屋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飘若珠箔,声似珠玉。
他焉焉地垂着视线,衣襟上沾着细雨的男人站在书桌前,正翻看着他写的描红。今日西席先生家中出了急事,早早地便被人叫了回去,走前给他留了课业。他刚开始学识字,正是孩童贪玩的年纪,先生一走便坐不住了,只顾跑去院中捉蛐蛐玩了。他偷偷瞧了眼先生放在桌上的戒尺,悄悄丢掉手中逗蛐蛐的草穗,将手心伸出来认错。
“我不会写。”他找着拙劣的借口,为那没写几个字的课业辩解。
那叠纸随着他的话被搁置在桌子一角,戒尺却没有随之落在他手心上。
新的纸铺在桌上,镇尺压着宣纸四角。他忐忑地握着笔,照葫芦画瓢地在纸上写下西席先生今日教的字来。注视着他写字的男人叹了口气,握着他的手提笔钩摹着点横竖勾,将那一撇一捺又重写了一遍。
纸上的墨字笔势豪纵,遒劲有力,不似他写的那般歪歪斜斜,软踏无力。
“这个永字,要这般写。”
他半懂不懂地点点头,认认真真地学着写字。日升月落,花开花谢,他渐渐地能写得一手好字,渐渐地长大成人。
二十载的春秋斗转一瞬,如今这个风霜侵面,鬓染霜雪的男人,是他的父亲。
他垂下目光,忍不住最后又瞥了一眼那桃枝,还未开口便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
“我倒是希望你能不知分寸一些,再如少时那般顽劣一些,”他不知所以地抬目,见男人又顾自言道,“我知你向来懂事,也知你心性高傲胸有沟壑。你心中对我有怨,怨我断你仕途,让你难展抱负,只能游手好闲蹉跎一生。”
在旁人眼中,他父亲是当朝太傅,位列三公官居一品,他理当要和他父亲一样优秀。
若他没有,那必然是他贪图玩乐不务正业,胸无点墨目不识丁。
他不由得攥紧了拳,问道,“那个和尚不就是说了几句疯言疯语,到底为什么在你眼中那么重要?”
男人,他的父亲神色有些复杂,“因为,你是我的孩子,我只希望你此生能平安快乐。”肩上忽而一重,他的父亲拍了拍他的肩,“桃枝定情。”
“这门婚事只是不想你沦人话柄。你既是喜欢他,便把他带回来吧。”
桃枝自古便是传情之物,只可惜赠的人不解此意,他收的时候也未存此心。
“可他,未必喜欢我,”他如幼时闯了祸事那般低着头,将心事托出,“我骗了他。”
“罢了,你何时想明白了,便将这桃树移栽走吧,到底是人家送你的东西,合该你自己照料。”
父亲远去的背影在记忆中消散,画面忽转,孙悟空扬着脸露着笑,大摇大摆地在一众目光中走过庭院向他奔来,拽上他的手就跑。
喜宴上的人终是反映了过来,这是来抢亲的。各种乱哄哄的声响交织着在耳畔炸开,他回过头,看见父亲叹息着轻摇了摇头。
通臂眨了眨眼,又见山间月华皎皎如初,流水击石哗哗作响。
他昏昏沉沉地阖上了眼,终不再看见那双眼睛了。
通臂在虚掩着的房门前站了许久,他仍不知该如何面对孙悟空,却不得不鼓起勇气推开了房门。满屋皆是狼藉,桌椅七零八落地倒了一地,地上的酒坛纷纭杂沓。他沉默着将目光掠过散落一地的碎纸,扔在地上的衣物,走向蜷缩在桌脚旁的人。
孙悟空将头埋进膝盖,不知睡着还是醒着,身上只披了一件轻薄的白衣,是他昨晚盖上去的那件外衫。他打开柜门,拿了新的衣物,俯下身将手伸向孙悟空肩膀。
“我不想喜欢你了。”孙悟空忽而开了口,声音听着有些沙哑,想是在他离开后,还是哭了许久。
通臂收回了指尖,蹲下身来,平视着孙悟空有些乱了的金发,缓缓说了个好字出来。
“昨晚我喝多了,对你做了过分的事,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垂下视线,地上落着两三片被攥得皱了的红纸,上面的字迹亦被泪水晕得再辨认不出,“还撕了你的婚书。”
“你是我此生所遇见过的人中最特别的,特别单纯,特别可爱,特别喜欢我。
“即便这份喜欢,不是因我是我,”孙悟空仍抱着膝盖埋着脸,通臂知他在听,顿了顿又续言道,“我跟你道歉,是我欺你在先,不该那般说你。”他将手中叠得齐整的衣物放置在地上,拿起一件上衣披到孙悟空背上,“莫要着凉。”
他不敢再最后揉一揉孙悟空的发,也知孙悟空不会再和他说一句话,不会再抬起脸,再看他一眼。
通臂放开了手,轻声和他告别,“我该回家了。”
“你有桃子吗?”
孙悟空终是将脸露了出来。脸上依稀可见风干的泪痕,那双眼如他料想的那般,眼周嫣红了一片,金色的眼瞳氤氲着水雾。
“你记不记得,我与你说过的。你每每惹我生气的时候,都会拿个桃子来哄我,哄我原谅你,哄我和你说话。”
‘我不是因为桃子才原谅你的,是你来哄我,我才理你。’
通臂一时失神,忆起那时的孙悟空来,眼睛很亮,傻乎乎的,一个桃子便跟着他走了。他沉默地望着孙悟空,听他又问了一遍。
“通臂,你有桃子吗?”
花果山中种了满山的桃树,这水帘洞里,亦有许许多多的桃子。
“你不是不要喜欢我了吗,怎么还要我哄你?”通臂抬起手探向孙悟空的脸,指尖擦过脸庞的泪痕,轻抚着他颊边细软的毛,重又对上孙悟空的视线,“若我哄了你,你岂不是又要喜欢我?”
“你待我不好,我就不想喜欢你了,可我一想起你对我好来,就又开始喜欢你了。”孙悟空垂着眼睫说着,忽而探头在通臂脸上亲了一口,抬眸看着他,“就像现在,我明明还是很生你的气,”他拉过对方的手贴着他的左胸,那颗心在他胸膛里跳得很快,“可它还是很喜欢你。”
“我们和好好不好?”
通臂帮孙悟空将险些滑下的外衣拉上,重盖住肩头。他抽出手来,双手捻着衣襟拢了拢,裹住眼前那几近赤/裸着的躯/体。孙悟空的身体如他所言的那般并不算好看,不是因全身毛茸,而是在那层软毛下遮掩着许多可怖的疤痕。每一处伤都应是大有来历,都应藏着一段故事。
那是孙悟空讳莫如深,不愿和他提及的往事。
“与你情深意重的不是我,你来此地找的不是我。就连我与你所经历的种种,皆是你与他那些过往的复刻。”
“我喜欢你,只因你是你;你喜欢我,是因我是他。你说我只是忘记了,可正是因我忘记了,我才是我。”
“你要我想起,要我成为他,那我这二十余年的人生,又算是什么?”
他这才抬起视线,问道,“悟空,你要我们如何和好。”
“你一直都是你,”孙悟空拉住通臂正帮他理着衣襟的手,“我知道你忘了一些事情,和以前不大一样了。可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你都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我喜欢的人。”
通臂由着孙悟空抓着,那只手曾无数次拽上他的衣袖,他一回头便可瞧见那双流眄顾盼的眼。
可这一切,从一开始便是错的。
“若你不是当我是他,你我不会相遇。若我不是骗你我是他,你我没有交集。”
“若你不与我说那些过往,我不会觉你有趣陪你玩闹,更不会对你动心。”他用指腹摩挲着孙悟空红着的眼角,看他眼中又涌起了隐隐的泪光,依旧是那副平淡的口吻,轻声反问,“可我既是对你动了心,你又要我,如何不去芥蒂这些。”
孙悟空鼻头泛酸,靠着通臂的胸膛窝进对方怀里,末了还不忘拉着他的手揽在自己腰上,“我不管这些,你说过要照顾我一生,就要一直陪着我。”
“对,我说过,”通臂被他如此孩子气的动作逗得弯起嘴角。他曾经羡慕孙悟空的无拘无束,无忧无愁,拥有着他所奢望的自由自在,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他喜欢做的事。
在一日日的相处中,这份憧憬所衍生出的好感,萌芽滋生出爱意,又一日日地加深着。
“这里是花果山,是你的家,你属于这里。”
他为了自由而翻出那一角天空,可当他站上城墙时却发觉,这座城亦是四四方方的。他不过是从一个囚笼中,跳进一个更大更华美的囚笼。
他用荒唐逃避着他的不得志,用自暴自弃逃避着四周投来的期待。用坊间悠悠众口的风言风语,以讹传讹的市井流言,逃避他的郁郁寡欢不知所可,活成世人眼中那个嚣张跋扈行事乖张的膏粱子弟。
“可这不是我的家。” 通臂安抚地轻抚着孙悟空的脊背,再度开了口,“悟空,我离家太久,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