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第二十七回 因果可循前尘未休 参横斗转长情不见 ...
-
那道白衣如一片败落的枯叶从枝头凋零,衣袂纷飞,飘入尘埃。
小猴子懵懂地看着老猴子从秋千上摔落,躺在地上再不能动,周边的猴子围上去皆是掩面悲啼。
“它死了。”
小猴子挠了挠头,那双金色的眼眸仍是困惑不解,“死是什么?”
“死就是不能动了,不能吃水果,也不能玩了,”那解释的猴子抓耳挠腮,想了想又补充道,“老了就自然而然的会死,大家伙儿都会死。”
小猴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起的目光渐渐越过眼前那道水帘。
听年长些的猴子说,海上那座山终年仙雾缭绕,祥云笼罩,是神仙的居所。
“你这猴头,这也不学,那也不学,要待如何?”菩提祖师拣道门中些许傍门与他叙了,见悟空摇头摆手只说不学,手中戒尺往他头上打了三下,拂袖便自往后头去了,又将中门重重一关。
“小弟,你看师傅都生气了,你别学那什么长生不老的法术了,”小牛魔王见师傅走了,翻上桌案跃到小悟空身旁,“师傅的法术包罗万象,随便学一点就好了。”
“对呀对啊,悟空,”小铁扇也凑过来劝道,“我们这么小,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老,死这种事,那就更遥远了。”
“小猴子,我们个个都又高又壮的,没病没灾,怎么会死呢。”
悟空揉着脑袋听着同学们的安慰,心中却是在思量着师傅刚才打了他三下。
不多不少,正好三下。
待到夜里三更之际,悟空径至菩提祖师门前,见房门虚掩,正犹豫间又听师傅唤他进来,便直入房中,下跪拜道,“师傅,悟空想学长生不老的法术。”
“你本是天地生成的灵猴,合该有非凡际遇,既是天意如此,”菩提祖师放下手中书卷,叹道,“长生不老之法乃是非常之道,夺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机。你既要练此等惊天地泣鬼神的法术,便要受三灾利害以证心明性。”
“五百年后,天降雷灾打你,再五百年,天降火灾烧你,又五百年,天降风灾吹你。每灾每难,躲得过寿与天齐,躲不过就此绝命。如此说,你可还要学?”
“悟空要学,”小悟空对着师傅叩了一首,“花果山的猴子们对悟空很好,大哥哥和小铁扇对悟空也很好,悟空不想忘记他们,也不想让他们死。”
“也罢,”菩提祖师掐指算了算,微微笑道,“我便再传你个七十二般变化。”
“怎么有两个牛魔王,”掌案的判官焦头烂额地查阅着文簿,见无故又冒出来一个牛魔王,顾不着疑惑,连忙指使鬼差将他也擒住。举目却见原先勾回来的那个牛魔王忽而变成了一个猴头模样,赤手空拳打退了制他的鬼差,和那牛魔王连起手来就是大闹地府,更是要逆天而为,强销生死簿。
“快住手啊,你们这样做是会遭天谴的。”
“遭什么天谴?我小弟是在做好事普度众生,应该受嘉奖,个个都寿与天齐有什么不好?”牛魔王扔了手中撕得七七八八的生死簿,又拿了一本见上面载着猴类的名姓,面上一喜抬手便扔给了孙悟空,“小弟,找到了。”
“孙悟空!”闻讯而来的阎罗王一声大喝,举袖斥责道,“放肆!生死有命,因果孽报,天地规律岂容得你扰乱!”
孙悟空在生死簿上寻到自己的名姓,撕完还嫌不够,接过牛魔王扔来的生死簿,当着阎罗王的面将其一页页撕下,冷笑道,“生死有命是何人定的,凭什么你们神仙可以长命百岁不入轮回,我的猴子猴孙个个善良不曾作恶,凭什么要受生死之苦?”
“强词夺理,我不与你争辩,”阎罗王不欲与他多讲,只道,“孙悟空,你今日强销生死簿犯下滔天大罪,自惹祸端,他日必尝恶果。”
朔风凛冽,如泣如诉。
孙悟空恍惚着逆风行来,不去看那些人影,不去听耳边声响,只是跌跌撞撞地行过那短短几步路。将那片白衣拥入怀中,低下头贴近对方脸庞,颤着声唤他名字。
那时在东海龙宫,通臂亦是这般,毫无生气地躺在他怀中,而他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
他眼前忽而一亮,想起观音菩萨此前赐他救命的毫毛,连忙摸至后脑拔下第二根。却见那根毫毛好似有灵性一般,从他掌上飘落,落地便化作了一根铁棒,棒身隽刻着五个篆字。
那正是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如意金箍棒。
“本座观众生苦厄,渡不得一切苦难。”
高坐莲台的神佛眉眼低垂,温柔而又悲悯地看着他。
他向来是不懂得这些道理的,一心觉得不管他犯了多大的错,做了多严重的错事,只要他诚诚恳恳地认个错,观音菩萨都会原谅他,替他求情帮他解决麻烦。
他将双手合十,抬起脸真挚道,“悟空不该毁坏生死簿,观音菩萨,悟空已经知道错了。菩萨你就帮帮悟空,救救花果山吧。”
观音大士抬目,河山破败,草木凋零,满目皆是疮痍。只见一滴清泪自他眼中落下,缓缓滑过脸庞,落入这片焦土。
草木蔓发,枯木抽枝,须臾之间,春山在望。
他直起身看着无边春色止步与山前,佛光柔和地笼罩住后山。
金光散去,那仍是一片萧条之景。
“菩萨,他们……”他有火眼金睛,看得见那些游魂,也看得出他们的前身。他回过头,却见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合上了双眼。
“生死簿既毁,往后轮回寂灭,再无生死。”
何为生。
孙悟空举目,这些游魂昔日全是他花果山的普通猴子,只有短短数十载的寿命。在山林间嬉戏玩乐,受用花果赡养,无忧无愁,安然自得,一晃便应是一生。
何为死。
他年少轻狂,不懂得生死轮回乃是天地万物的规律,不想受亲人离别之苦,抬笔一勾便销了那生死簿。可如今,他们肉身消散,魂魄无处可去,不生不死。
何又为生死?
不死不灭,不人不鬼,千百年来日以继夜地飘荡在这片落败的故土之上,如行尸走肉般长命百岁地活着。
孙悟空垂目,颤抖着伸出手,握住了金箍棒,“是老孙昔日少不更事,对不住你们。”他扶着金箍棒站起,那一声声嘶哑的大王揉杂着不绝如缕的风声,落入他耳中,亦如刀刃一般插在他心上。
“你们既还唤我一声大王,”孙悟空闭了闭眼,握紧手中金箍棒。再抬眸,那双金眸已是重现了往日的风采。
“老孙今日,便有责任帮你们解脱。”
烈烈长风吹起他的发,一如他大闹天宫那日,雉鸡翎张扬地在风中飘摆着,身后残破的红披殷红似血,又如烈火一般烧红了苍穹。他踏上一片死寂的九重天,掣出铁棒迎风一幌便吓得天界众神不敢近身,一棒落下便足以将那金砖玉砌的瑶台宫阙砸个粉碎。
纵使没有金冠金甲,失去了七十二变火眼金睛。
他仍是那个齐天大圣。
通臂费力地掀起眼帘,他好像做了一个冗长的梦。在这个似真亦假的梦里,他看到了孙悟空的过去。那个头戴紫金冠,脚蹬步云履,身着金甲红袍,手执如意金箍棒,受七十二洞妖王朝拜,被天界诸神惧怕的,齐天大圣孙悟空。
梦中的孙悟空和眼前这道身影渐渐重叠在一处,先前所见的那些人影不知所踪,那根碗来粗细的铁棒在月下寒光沉沉。
“悟空?”他试探地轻唤了一声,不见孙悟空应答,直到按上那人的肩头才发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前方,空无一物的前方。
在他的梦中,那里原先应是有一片数十里的桃林。春日里花满枝头,落英纷纷,恰如红雨,若逢盛夏时节,其叶蓁蓁,那必是新桃满树,压枝垂地。
“我杀他们的时候,他们仍叫我大王,”过了良久,孙悟空终是轻声开口。
“他们被其他妖王欺虐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保护他们,被人纵火烧死的时候,我没能在花果山保护他们,就连死后变成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也全是因为我,他们理应怨我恨我才是,”他说着声音有些发颤,右手紧紧抓牢金箍棒,垂着眼睫看着这被烧焦的土地,“可他们仍叫我大王。”
孙悟空瘦削的肩头正在他掌下颤抖着。
通臂敛下眉头,拉过孙悟空垂在身侧的手,轻握住他微颤的指尖,宽慰道,“他们生前是善良的人。”
梦里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七天七夜,水来不能灭,雨落不能救。青石烧成沙尘,草木焚为灰烬,溪泉干涸树倒林摧,山中生灵几近覆灭,直到烧到实在没东西可烧了,那把火才渐渐地灭了。
山下的猎户见此处颓景,不免有财迷心窍想要上山来捡些便宜的。孙悟空不在的这五百年间,所有意图上山的人被那些游魂吓得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去,再不敢轻易靠近半步。
“就连死后亦是这般温柔。”
为你守着花果山,等着你有朝一日,归家。
通臂思量着梦中所见,见那双金眸微微抬起,疑惑不解地看他,“方才昏过去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他解释着,嘴角噙着浅笑,“不过,我更愿意相信那不是梦。”
“世间生灵皆有根有源,独你一人茕茕孑立 ,无亲无故,形影相吊。一直以来,你可是这般觉得?”
那日那时,庆祝那人大败一众天将的酒宴摆了多时,喝高了的妖王早已相互搀扶着离席。那少年抬眸只见狼藉一片,落寞地抱紧酒坛低喃着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可你不知,你越洋远行的数十年里,上天述职的那段时日,生死未卜的五百年间,有人记挂着你,盼着你回来。”
“在他们眼中,你是他们的大王,更是他们的亲人。”
孙悟空听着不由得动容,他们既当他是亲人,又岂会怨他恨他。他眼眶有些湿润,丢了金箍棒,双手环着通臂将脸埋进他怀里。
通臂知他心里难受,又看他肩膀抖动,想来是在哭。便一手揽住他的腰,抬起手安抚地轻拍着他的背,“悟空,你从来都不是孤零零一个人。”
“以前不是,未来,”他顿了顿,孙悟空的未来有千年万年之久,他所能参与的部分太过短暂。低下头挨着他的发蹭了蹭,轻声说道,“我会陪着你。”
不知过了多久,孙悟空心情平复了许多,又将泪水在通臂衣服上擦了擦,这才露出脸来,闷声道,“我们成过亲的,你本就要一直陪着我。”
“对,”通臂笑了笑,他与孙悟空虽未有夫妻之名,却早是有过夫妻之实。视线落到孙悟空红着的眼尾,他用指尖抹去那残余的水迹,“我们成过亲的,我自是应照顾你一生的。”
小猴子们有学有样地将桃核掰开,取出里面的桃仁埋进土里,又捧起土细细盖好。有些年纪小的,不明白这里的土地为何与花果山他处不一样,只看到这里荒芜一片,不免得生疑,“大圣爷爷,这里连棵草都不长,我们种的桃树会长得出来吗?”
“你怎么这么笨呀,就是因为这里什么都不长,大圣爷爷才叫咱们来种树呀。”小猴子说完,又兴冲冲地蹦到孙悟空身旁,“大圣爷爷,我说的对不对。”
孙悟空轻轻一笑,奖励似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对,等来年春天到了,”他说着抬起视线遥望他来时的那片山林。
芝兰香蕙,花果葳蕤,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它们一定会发芽的。”
孙悟空转回目光,望着手中的那颗桃仁。忽而想起通臂曾说过要给他种满山的桃树,他扬起嘴角,将桃仁埋入土中,小声喃道,“真是便宜你了。”
终有一日,这片焦土也会再如往昔那般,林木葱郁,草色常青。
他要等的人亦会归来。
通臂睁开眼,沉默地望着眼前的石壁。
那日他所看见的男人,与他长相一般无二,手中拿着金鞭。若梦中景象皆是真实所发生过的,那这个男人恐怕就是孙悟空要找的人。
他思忖着抬起指尖,抚上那处裂痕。这一年来,孙悟空极少会再与他提及那些以往之事,闲来无事之余,常常独自坐在秋千上发呆。
视线所及,正是此处。
“通臂哥哥,你不去陪大王种桃树吗?”跑回水帘洞搬桃子的小猴子见他跟丢了魂似的站在那不知在看些什么,叫他又没有反应,便拽了拽他袖子,“通臂哥哥。”
通臂回过神来,见是只猴子。他转目看了看寥寥几人的水帘洞,复又轻轻落回那处石壁。
他知道有些事情,是他不该问,也不能问的。